自入荆州以来,沈稷等人便不得安宁,因为沿途经历的刺杀大大小小竟有数十回之多,其中尤以襄城那次最为凶险。
百十名杀手虽死伤殆尽,但也终于得手砍下了替身的头颅,却不想第二日使团依旧吹吹打打地前行,至此人们才知道原来高高在上别人抬着的那位未必是长公主,也有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替身,长公主则可能是使团近千人中最卑微的那个侍女。
数百的侍卫加上那些神出鬼没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想要寻机杀掉其中之一已经是千难万险,要将使团中所有的女眷尽数斩杀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有计划的刺杀从那之后就变成了赌博似的滥杀——到达桃源县时,使团中的女人比起离开建康时已不足半数,而包括沈稷、叶浚卿和段歆柔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一旦使团过了荆溪口进入扬州境内,届时吴国的长公主再有个三长两短便是周人的罪过,到时别说没有寻衅开战的理由,恐怕周人反而要因此赔上好大一笔的帛金。
慕流云更是深知这一点,所以陈兵荆溪口只待使团抵达便一路重兵护送直抵平京——但桃源县和荆溪口之间还隔着百里的蔓桃林,这大片暗无天日的密林才是最后的战场。
“兄台,那个... ...多谢一路照拂,既然已经到了地方,咱们是否可以分道扬镳了?”叶浚卿仍是装出一副胆怯的模样询问着,眼神不住地偷偷打量着面沉似水的沈稷,似乎生怕他突然改变注意决定还是杀人灭口。
“放心,明天一早使团离开桃源县,我们也会跟着一起走,至于你们,再委屈一宿——大概你们也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家门何在吧?”
“是是是是... ...还是兄台想的周到~”
沈稷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叶浚卿则千恩万谢之后才转身离去,他照例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进了段歆柔的房门——他早已不在乎沈稷会不会因为他老是往姐姐的房里跑而看出什么异样,反正一路沈稷看他的眼神也早就和看私奔的野鸳鸯别无二致,如此反而更方便他暗中行事,因为一个拐带了不知道谁家小姐的纨绔子弟,行事鬼祟些也属正常。
“殿下,臣建议,明日卯时使团出城,而我们晚一个时辰再走——百里蔓桃林是最后的机会,沿途的刺客必然蜂拥而至,等他们都被大队和沈稷等人解决了,我们自然可以平安抵达,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就是说,再有不到十二个时辰,我们就不能像这样单独相处了?”越是靠近北周地界,段歆柔便越显哀怨,她早已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乎社稷谁属,可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此时反悔,无异于将叶浚卿推上绝路,大概正是因为她料想到了自己会有后悔的这一天,所以才一定要叶浚卿亲自送嫁,一次逼自己不得不硬下心肠。
但叶浚卿显然不理解她的用意,更不明白此中暗藏的难舍难离。
“殿下如无其他吩咐,臣这便去下令。”
“... ...你,恨我么?”
“殿下是主,我是臣,君要臣死臣尚且不能偷生,何况只是闲暇的消遣——臣甘之如饴,哪里敢有怨言。”叶浚卿说完便气冲冲地转身离去,甚至忘记了行礼告退就满身怨气地走了。
段歆柔从他的那句话里听出了积蓄已久的愤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如此美好的感情只存在于两情相悦之中,若是其中一方移情别恋又或是根本就在恶意玩弄对方,那感情就会很快变成仇恨。
叶浚卿此刻就认为自己定然是做了长公主闲暇之余的玩物,而且已经被弃如敝履。
段歆柔此刻的矫揉造作在他眼中已和猫戏耗子无异——明明已经宣告了死刑,却还要用尽手段看着对方痛苦难当。
他一个人穿街过巷到了长公主下榻的行馆往东第一间酒楼的后门处,这是早就约好的地点,而亲信自然也早早候在了那里,等着叶浚卿下一步的指示。
一路上他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和使团保持着联系,有时会带着段歆柔一起,有时则好像是他独自出来借酒浇愁,而在外人看来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两情相悦之时自然你侬我侬,可一旦真要独自生活,开始面对柴米油盐和锱铢必较,则必定会开始彼此埋怨,尤其是那些往日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公子和小姐。
这一切自然都是做给沈稷看得,只不过那些怨愤与伤感却绝非空穴来风。
叶浚卿很矛盾,他想要冲进段歆柔的门,大声地质问她为何这么折磨自己,但他更害怕回应自己的是轻蔑和嘲笑——如果是依然决然的否决则更可怕,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已经指婚给一朝天子的心上人私奔。
所以他只能怨恨,怨恨北周的贪得无厌,怨恨段归的逡巡畏进,也怨恨段歆柔的冷酷决绝,但他其实很清楚,他最怨恨的其实是自己的懦弱和无能。
他曾经自命算无遗策,因为他早在初见段归之时便已经决定了要投靠哪一方,之后的处心积虑和信誓旦旦都是在装腔作势,并且成功地骗到了百里涉,这才有了一举奠定胜机的临阵倒戈——他自命这一番忍辱负重足以留名后世,所以他终于有了可以和一见钟情之人倾诉衷肠的资格,可就在他准备向段歆柔开口,问她是否愿意面呈天子请求赐婚的那一天,她却自请嫁往北周为妃。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原来只是个出身寒微的臣子,只能任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是什么,他的余生,都将为此而倾尽全力。
只是若要达成这个目标,眼前的痛苦就是必须承受的代价,他咬牙切齿地忍受着每一个时辰的煎熬,为了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向包括段歆柔在内的所有人证明,他不是个任人呼来喝去的小人物。
酒是此刻唯一可以麻痹他的东西,但他不敢贪杯,一旦误事则前功尽弃——只不过春伤多情种,酒醉断肠人,只是几杯下肚,他便已经有些头重脚轻步履蹒跚。
回到客栈时正巧碰到沈稷,他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便走上二楼一头栽倒在了床铺上。
恍惚间,朝思暮想的段歆柔忽然间出现在了面前,一双纤纤玉手替他擦拭干净了满面的尘污,随后又替他宽衣解带,春葱般的指尖划过他胸膛之际令他再难自持——叶浚卿伸手死死抓住了梦中的倩影,随即一个翻身将她扑到在了自己身下,那一脸羞怯和慌乱与他每一次午夜梦回之际简直一般无二,欲拒还迎之态更是与那一日景阳居中的决绝判若两人。
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又在做梦了,因为这样的梦他做了何止一次,不过既然是梦,倒不妨就这么做下去,反正这梦总是到了情浓之处便会醒来的。
可这一次他错了,这个梦做得无比酣畅,酣畅到他第二天醒来时,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芬芳。
睁开眼的刹那,他几乎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梦里那旖旎缠绵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此刻手边还残留着软玉温香。
偏偏佳人已不在,只是叶浚卿在感到臂弯中无比空旷的瞬间居然有了那么一丝庆幸——好在枕边无人,否则他便只有亡命天涯这一个下场了。
一念及此,他当即不寒而栗,随后起身穿戴整齐,看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恭恭敬敬地来到段歆柔的门口,轻扣三下之后这才进去。
“殿下,时辰到了,我们... ...该启程了。”叶浚卿提到我们的时候顿了一顿,似乎是因为想起了昨晚的绮梦而惴惴不安。
“知道了,下楼备车吧。”段歆柔一反常态,似乎是终于玩腻了猫鼠游戏一般,竟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是... ...”刹那间,叶浚卿竟然有些失落——果然,往日种种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他一厢情愿,如今烟消云散,只留下他独自羞耻、失落。
沈稷的那间房早已人去楼空,想必早在一个多时辰前他们就已经跟着大队人马离开桃源镇,如此正好,即便面前那百里蔓桃林中有刀山火海,也必定已经被人蹚平,化作了坦途。
段歆柔一言不发面色阴沉,似乎对叶浚卿找来的车驾颇为不满,也难怪,这一路她做的都是马车,可如今这桃源县里唯一能找到的也就只有这辆牛车而已。
车厢不过是榆木所制,车轴看来也多时未换,轮子更是修旧未曾拿龙,连走在青石路面上都颠簸得厉害。
好在这百里蔓桃林风景秀丽,此刻花海将败未败之际正是落英纷纷最让人迷醉之时,两人在车中一路无话,从清晨直到日头西斜,竟然连眼神都未曾交汇过一次。
叶浚卿偷偷地看着定定望向窗外的段歆柔,突然间就像开悟了似的不再纠结。
只是有一件事却未必如他所料——面前忽然间就闪出了四五条人影,各个手持利刃凶神恶煞一般,见到车辆行来竟然毫无避让的意思。
“喂!你们... ...”车夫刚想喝骂两句,人头却已经落地。
“今天凡是活着进这片林子的,一个也别想出去,要怪就怪你们命不好。”为首者恶狠狠地狞笑着扑将过来,凛凛刀光一闪即逝,车厢随之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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