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木之上,凉风习习。
夜酩被陈瞎子救上来,躺在崖边大口喘着粗气。
直到此时,少年才感到周身剧痛难当,半晌都再提不起哪怕一丝气力,连说话都感觉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陈瞎子瘫坐在旁,虽然并未受伤,也颇感万幸,一边抖落衣襟,一边不断嘀咕。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着,又扭身朝悬崖下张望,悄悄合掌一阵祷告。
夜酩定下心神后,丝毫不敢耽搁,忙闭上双眸,将神识从心湖沉入丹府,想检查一下是否会出现当初与陈瞎子融念时的情况。
等见到丹府中只有一颗已收缩如蛋黄大小,色泽暗淡的丹丸,并没再见到什么小人,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又凝神眉心灵台,却是没见到芦花的身影。
少年心道万幸,没想到被芦花误食吊命钱,竟还有这般奇功。
旋即,他马上又回想融念时得到的记忆,才发觉黑衣少女有很多秘密。
尤其是她的师傅,竟是大周幽察司的一名贷主。
本是个受幽察司伏魔殿指派,前往北荒魔域潜伏,刺探江湖情报的老枭儿。
枭即是刺头,头领,其下还有鹰儿、犬儿、蜂儿,各有职责。
十多年前自感大限将至,便接手了这桩深潜太平城的买卖,借幽察司秘药化为还魂鬼,蛰伏在养女幻竹体内。
可以说,当初幻竹之所以能在塔牢里活下来,如今还成为丰千方的得力助手,全都是他暗中促成。
而这些年,黑衣少女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她师父的阴影中。
除此之外,在幻竹留下的残缺记忆中,夜酩还了解到一有关她身世和宗家东海徐氏的讯息。
她本是个私生女,母亲早亡,其父身份不明,为奶娘养大,年幼时被宗族送到商山雪谷修行,后不堪忍受欺凌逃走,为其师所救,之后一直生活在北荒魔域,九年前潜入的太平城,后又经历诸多磨难,才成为丰千方的助手。
总而言之,经历很悲惨,很伤感。
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同病未必相怜,同忧也未必就能相救。
只能说两人立场不同,才酿成如今的结果。
……
夜酩休息一阵,自感体力有所恢复,又让陈瞎子将幻竹遗落的药箱取来,依照记忆,从里面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出几颗药丸服下,用伤药涂抹周身,虽没有丰千方治病那般立竿见影,却也好转不少。
眼见主人行动不便,陈瞎子提议两人附身而行,夜酩也没拒绝。
两人变成一人,再次来到那地洞前,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
门太重,以眼下两人之力根本打不开。
除非等到夜酩气力彻底恢复,才有可能将其撬起。
但夜酩不想等,也不敢等下去,又四下寻找出入,沿着整座山顶转了一圈,却毫无它路。
没办法,他们只能在此将就一晚。
少年有些烦闷,站在一座石堆上,遥望着远方缓缓落下的红日,心中愈发担忧。
他在此多耽搁一刻,他那脾气死拧的爹便多一分危险。
这般想着想着,他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出来,对着前方高声嚷道:“好端端的,找什么灵根果啊,我不就长的慢了点嘛,嫌你命长啊!”
陈瞎子不明所以,支吾道:“主人,您这是……”
“闭嘴,没你的事!”
夜酩一声呵斥,深吸一口气,疲惫的蹲下身形。
便在此时,一个黑点忽然出现在他视野中,就像是一只正逆着红日飞来的鸟儿。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他终于看出那鸟的真实样貌,竟然是一条船。
一条漂浮在空中的船。
翘首宽尾,后置螺桨,一桅三帆,左右两舷各有一桨,形似鱼鳍。
“艨冲舰,是长生军,快逃!”
陈瞎子的惊惧声在夜酩脑海中响起,声音发颤。
夜酩神情微凛,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有船能在空中划行,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是长生军?”
“我在武夫丘见过,主人,别愣着,逃啊!”
“别慌,镇静!”
夜酩一声呵斥,他何尝不知要逃,可眼下又能逃到哪里去?
少年看着越来越近的飞船,直到已能看清它两舷飞鳍之下喷吐蓝焰的缸口,眉心已拧成一个疙瘩,忽厉声道:“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现身,别出声”
“好……”
也不知是摄于夜酩此刻散发的威压,还是看到大周长生军感到害怕,陈瞎子的回答明显有些发抖。
夜酩眼看船越来越近,径直朝山顶驶来,朝天空挥了挥手。
……
不久,这艘体长十丈,足比一般船只两倍大的艨冲舰摆动鳍桨,调转喷吐蓝色光焰的缸口,似一条怪鱼般缓缓降落在空地上,一阵夹带着些许怪香的狂风从船底卷来,带起无数尘土,吹得夜酩一时难以睁眼。
一队身披细鳞银甲,头戴重檐兜盔,手持盾牌劲弩的兵卒从舷梯冲下,眨眼间将他围住。
这时,就看一个带着兽纹面具的魁梧将官大踏步来到场间,上下打量一番夜酩,才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夜酩颔首一礼:“药师,从青冥鬼域”
魁梧将官用一双冷森森的眸子盯着少年眼睛,见他眼神坚定,气度沉稳,又道:“做什么买卖?”
这一句像是在重复上句,却暗含玄机。
其实是在用暗语确认他的身份。
而且还不是军中暗语,而是幽察司的盘口禅。
但这根本难不倒从小就跟大周幽察司打过无数次交道的夜酩。
少年故作迷惑,像是感到有些意外,又迅速打量将官一番,目光在他的肩头兽吞停了一瞬,回道:“断头买卖”
所谓“买卖”就是营生,靠何谋生的意思。
但“断头”并不是指杀人,而是蕴含蛰藏、假死、隔绝、没退路之意。
意思就是说他是一个蛰伏在青冥鬼域的死士。
魁梧将官又低头看看夜酩脚下,见其没有影子,像是相信了他,略一拱手:“失敬,职责所在,不得不详查”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镂刻有幽察司狮骑的腰牌略晃了一下。
夜酩微楞,感到有些意外,要知道大周幽察司下辖九殿一窟,两骑四卫,每一部都各有职责和专权,像是狮骑乃是专门负责保卫王公贵族,皇子皇孙安全的禁卫,却不知他们怎会来到昆墟。
少年忙又回礼,淡笑一声:“原来是同僚,无妨”
魁梧将官再无二话,又抬手轻挥,身后立刻有兵卒走上前来,递过一个黑布头套,一副镣铐。
夜酩微吸一口气,没再多问什么,自铐枷锁,由兵卒领着登上艨冲舰。
眼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只能兵行险招,先借助这大周长生军的飞船脱离此地,而后再设法找机会脱逃。
怪鱼般的飞船再次摆动双鳍,缓缓升上天空,直朝西边飞去。
……
小半时辰后,夜酩忽然感到船体一晃,身体往下一坠,在一阵狂风呼啸声中,飞船像是落在了地上,听到有兵卒操练的呼喝声隐隐传来,好像来到了一处军营。
少年又被人牵着走下飞船,也不知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在一瘸一颠走过一段路后,忽被前方人声喝住。
“站住,什么人?”
那个曾盘问过他的将官朗声回道:“风字营,旅帅韩殇,在建木上抓到一个人,特来送与将军审问”
“将军有令,直接下牢”
将官略有犹豫,甲胄一响:“诺!”
夜酩知道光凭之前山上那几句话还不足以帮自己洗脱嫌疑。
大周治军一向严明,他虽然没跟幽察司狮骑打过交道,但想来军律必然更严,所以这一路他都在心中暗暗推演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在听到这样的回应后,他忙高声道:“且慢,我有重要军情,事关太平楼”
此话一出,场间一静,紧接着他便听到一阵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
少年只觉眼前白光一晃,忽被来人扯去头罩。
他使劲眨眨眼,仰头一瞧,见面前站着一个身披凤纹金丝布甲,头梳朝天鬓,长得眉目英挺的女官,感到很意外。
“你从哪来?”
女官视线微垂,声音有些清冷,眉宇间隐含据傲。
夜酩忙躬身回道:“太平城”
“有何重要军情?”
夜酩略显迟疑,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头看看左右。
他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一座高大门楼前,墙壁皆是由丈高的巨石堆砌而成,造型殊为奇诡。
这里每一块砖石上都镂雕有面目狰狞的餮纹,门前还树立着几根四方石柱,顶端皆放置有青铜巨鼎,里面火苗熊熊,整个环境很像是一座戊堡,感觉气氛有些压抑。
“为何不回话?”名叫韩殇的狮骑旅帅忽然沉声呵斥。
夜酩不紧不慢收回视线,又看向两人,轻轻摇头:“抱歉,事关重大,我只能对将军说”
一旁的韩殇神色微凛,很明显是有些忌惮面前女官。
女官闻听轻轻一笑,冷道:“不说是吧,拖出去,砍了吧”
没有任何理由,前一刻还不着喜恶的女官话锋忽转,转脸就要处置夜酩,把少年弄得一愣,有些搞不清缘由。
“且慢!”
韩殇忽然出声阻止,又上前一步,低声与本已经转身的女官耳语了两句。
女官杏眸微眯,又转回身,将手扣在少年手腕脉门处。
夜酩当即感到一股真元如细针般刺入他的经络。
他知道女官在探看他的修为根底,并没有反抗。
女官品辨一阵,不由秀眉微锁。
倘若夜酩的修为很高,她根本不会迟疑,几乎可以认定这绝对不是她们自己人,但正因为韩殇的提醒,她发现少年修为很低,只有不到三境,才会觉得事情很蹊跷。
试想,一个尚且还不如她身边卫兵修为底子厚的孩童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昆墟建木,她们这次设下圈套,乃是要捕杀从青冥鬼域各路游来的大鱼,这一个月来已经收网数波,本来都已经觉得不会再有人会从这条线路登岸,却没想到空闲半月后,忽然又冒出一个人来,还是个近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啪!
一个嘴巴狠抽在夜酩脸上。
“说,你的同伙呢?”女官寒声询问。
夜酩被打得眼冒金星,却并未恼怒,只是冷漠看着女官:“你无权……”
啪!啪!
没等他把话说完,女官又狠扇了他两记耳光,打得夜酩鼻口穿血,两颊红肿。
这下,夜酩可有些急了。
他发现遇到的是个只懂得仗势欺人的主,完全不懂幽察司的很多盘口规矩,也不跟递暗语,大庭广众就让他说出秘密,让他之前诸多准备都落了空。
但就在他琢磨着怎么唬住这女人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嘶声,城头上有人吹响号角,连声高呼“将军回城”
女官和韩殇闻听都忙整肃仪容,暂时不再理他,让开石门前的道路,恭谨矗立在路边。
夜酩转头一瞧,就看身后是一片山坡,远处有一条蜿蜒的大河,河水在夕阳映照下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对岸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山丘,上面灯火辉煌,像是堆满了灯笼,而那急促的马蹄声来自山下。
少年心里微微有些紧张,看眼前这架势,来人必然是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他甚至有些怀疑会否就是统帅大周长生军的镇北侯北冥苍梧。
便在他稳住心湖涟漪时,他终于看到了正主。
只见一个全身披挂金甲,骑着一匹姿态神骏的雪龙驹的威武将军一骑当先,似一道金色旋风般朝他这边冲来。
那将军身材瘦高,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闪烁金光,就连他所披的斗篷,胯下白马的额头蹄掌、鞍镫缰绳、也全都是纯金打造,全部都奢侈华贵到极点。
除此之外,在他脸上还覆着一张金镶玉的面具,是个獠牙恶鬼,好似在哭,又似在笑,也极为精致特别。
高髻女官见金甲将军马蹄已近,而夜酩正肆无忌惮仰头打量她家主子,走上去就又是一记耳光。
此时,夜酩精神全部都被勒马缓行的将军吸引,一个没留神,又被打得眼冒金星。
这下他可真怒了,破口大骂道:“臭婆娘,你别欺人太甚,以为有你主子撑腰就了不起!”
本来,在金甲将军进城这段时间,城门前的空地上除了马蹄声再无其他杂音,众多兵卒和将官无不是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喘,都是以极为恭敬地姿态迎接将军回归,被夜酩扯开嗓子一吼,所有人顿时脸色齐变。
那女官也没料到夜酩竟然如此大胆,敢当众辱骂她,还捎上了她眼前的主子,吓得扑通双膝跪地。
她这一跪不要紧,在场所有人,除了夜酩之外,无论将官还是士兵全都一齐跪地。
夜酩疼的轻嘶两口气,脸颊已肿起老高,几乎要把眼睛封住。
金甲将军注意到他,翻身下马来到切近,冷眼扫过满面血污的夜酩,目光最终落在跪地伏首的女官身上。
“秋凝,这人是谁啊?”
“回大将军,是刚从建木抓回来的奸细,口舌极利,说是从太平城来,问他什么,却也不说”
夜酩心头惊疑,没想到面前这大将军竟是女的,想到既能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奴仆,这女主子平素必然也娇纵蛮横,和这种可能会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女人打交道,可不是耍点小手段就能了事的,他忙把腰躬下,尽量装出一副恭敬模样。
结果就听到“铮”的一声震鸣。
一柄寒光烁烁的宝剑已抵在他的咽喉,剑锋轻轻一挑,让他不得不又仰起头来。
“叫什么名字”金甲将军声音空灵,像是从天上传来。
“徐…徐清”夜酩报出幻竹的名字,眼睛盯着颚下的剑锋,脑门上已大汗淋漓。
一旁高鬓女官冷哼一声,仿佛已经看到了夜酩下一瞬身首分离的下场。
“怎么会在建木?”
“送信”
“什么信?”
夜酩微微咧嘴,稍稍向后挪挪身体:“一趟寻宝局,事关灵金藏”
金甲将军闻听一怔,手中宝剑稍稍一撤,一时陷入沉思。
高鬓女官微皱眉头,也感到有点意外。
这还是一个她们从未听过的消息。
夜酩趁机咽下一口唾沫,稍稍缓了一口气,暗道谢天谢地,总算暂时唬住了。
不过,旋即他的眼瞳又瞬间收缩如针芒,双眼紧盯着金甲将军手中宝剑,身躯竟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灭魂剑!”
少年在心里念出宝剑的名字,整个人一时傻在那里。
不是他失心疯,而是这事太过出乎他的预料。
越隐门八部,每部皆有魁首一人,持剑行天子令。
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魂,七名却邪,八名真刚。
此八柄剑皆是他爹娘亲手合力打造。
灭魂剑乃兵部之剑,之前的执掌者是范蠡,乃大越兵部尚书,死于天启十三年的长野之战。
这把剑随后被收回武库。
但当年曾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孩童偷偷溜进武库,将这把利器盗出玩耍,还在那本记录着大越国正史的金策国书上以此剑刻下过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字。
大越新历,未名五年,帝星转中天,日月同辉,主姻缘天成,国主夜红尘将此剑赐予涂山恨水,封为淳儿皇后。
这把剑也就此成为张淳儿的佩剑!
那个已经消失在他生命中七年,如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的玩伴。
他曾暗暗发誓要一辈子都保护好她的人。
夜酩又仰头看向金甲将军的脸,尤其是她那双隐藏在白玉面具后的眼睛,脸色已然恢复绝对的冷漠。
似乎是感到少年无意间流露出的杀意,金甲将军回过了神,又看向夜酩。
“认识这把剑?”
夜酩听金甲将军问他,茫然摇头,又赞道:“不认识,但这剑好锋利!”
金甲将军轻笑一声:“你这人倒挺有趣,不怕死吗?”
“怕啊,可有用吗?”夜酩自嘲一笑。
金甲将军像是来了兴致,又看了眼夜酩脚下的竹筐,将灭魂剑归鞘,走过去抽出他那把黑柴,举到空中,用手轻轻一弹,又听听声音,轻赞道:“你这刀也不错”
而后,又看了夜酩一眼,转头对高鬓女官道:“秋凝带他去洗洗,再换身衣服,吃点东西,晚上带过来”
说完,拿着夜酩的黑柴,转身走入石城。
“是,大将军”高鬓女冠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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