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又想哭,但怕贺云阳不高兴,只能咬着唇不做声。贺云阳拍拍她的肩,叹道,“心里不好受就哭吧,莫怜兰在天之灵知道你肯为他流泪,也会欣慰的。”
“你不生气吗?”
“我才不生那些无聊的闲气呢。我知道你为他惋惜。其实我也觉得挺惋惜。”贺云阳蹙了眉沉吟,“莫怜兰这个人,该怎么形容他呢?他当然不是英雄,也算不上枭雄,他其实沒什么野心,所作所为只是随心而发,图自己痛快罢了。但我也不想说他是怪物,那样实在贬低了他。嗯,他应该,算是个旷世奇人。真的,我佩服他,我十二岁出师,十三岁初上沙场,直到遇到他之前,未尝一败。哪怕是遭遇火麒麟,万蛊之王这样真正的怪物,最后也能取胜。老实讲,我真是有些狂妄了。不曾想遇见这个莫怜兰,我是一败再败,连遭三败,青琊伤了,火龙鞭毁了,眼下嘛--”
贺云阳抬手在虚空画了个圈,圈住了满屋的摇篮,“从二百个婴儿里找出思遥思远,我贺云阳自认沒这么好的眼力。”
天景心里难受着,还是忍不住笑,向他挑起了拇指,“贺云阳,你真棒!你有勇气承认自己败了,这比打了胜仗更了不起呢!不过莫怜兰说得也不错,他的确是被自己打败了,他打不开心里的死结,不肯放过他自己。凡是非要和自己为难的人,最后都会被自己打败。至于这道考眼力的难題,”她也学他的样子在虚空画了个圈,骄傲地一抬下巴,“你认不出孩子也不算失败。别说你了,就是让清和姐姐跟云祥來找孩子,那也未必找得到,认得准。不过,由我出马,这道难題必能迎刃而解。”
贺云阳看着她笑,寻思这丫头要是有条小尾巴,现在一定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但谁让人家眼力好呢,不服不行。他躬身深深一揖,笑道,“那就有劳女皇陛下了!”
天景瞬间越发得意,神采飞扬起來,“好说好说,你就负责掌灯好了,给朕照个亮。”
贺云阳很想在这位“朕”的头上拍一掌,勉强压住了,拿过墙上挂着的风灯,亦步亦趋地走在女皇陛下身边,十足地小厮模样。
莫怜兰为这些孩子统一做了红蓝相间的摇篮,统一穿白色的小衣服。现在正是夜深,婴儿们睡得酣甜,在摇曳的灯光下看,统一是胖乎乎的可爱模样。
贺云阳看着这些只凭目视连男女都不好辨认的孩子。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尝试,只安心做好掌灯使的工作。
天景依次在每个摇篮边走过,有时就直接而过,眼睛都不瞟摇篮里的孩子,有时会站住,认真看两眼。然后摇摇头继续走。此时她的目力已提升至极限,脑海中思遥和思远的小脸清晰无比,和这些睡梦中的孩子一一比较,只要他们真在这里,就绝不会错过。
外间的正厅转遍,沒有思遥和思远,他们就走进了小一些的里间。在第四排第三个摇篮前,天景不但停下了脚步,还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咦!”
掌灯使贺云阳忙举高了风灯,让光晕更加明亮。天景已经把摇篮中的女婴抱了起來,轻轻折起她的耳朵看了下,神色一下激动了,向着贺云阳点了点头。
然后她放下女婴,又抱起男婴看了看,再次点头。
“你真的肯定吗?”贺云阳不放心,谨慎确认。
“当然。就是他们两个不会有错。首先,他们和我脑中的印象一模一样,其次,这女孩儿左耳后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思遥就有这样一颗痣,也在左耳后。这个男婴虽然沒有胎记,但你看他的左手背上这一小块伤疤,我记得思遥和思远满百日的前两天,一个宫女给思远换了衣服抱他出门,冒冒失失地,让思远的左手碰到了桌上的一只盛着热茶的茶壶,婴儿皮肤嫩,一下子就烫出了个水泡。你看这孩子手上的伤,皮肤微微发皱,就是烫伤的痕迹嘛。还有,你注意到沒,别的孩子虽然都是两个人睡在一个摇篮里,但都是各睡各的。只有这两个小娃娃是手拉手的。你忘了,思遥和思远每次睡着了都是手拉手。”
“对啊!”贺云阳被她的一番分析得再无怀疑,放下风灯,抱起了那个女婴。女孩在他怀里动了动,睁开了眼睛。贺云阳惊喜道,“哎,天景,这真的就是思遥,你看,她的眼睛多像你!”
他看着那女孩,笑得合不拢嘴。天景蓦然心酸,若是她能给他生个眼睛像她的女儿,不知他会有多疼爱。可是,此生大概是不可能了。
“二位陛下有所不知,这玄思井可是相当玄妙,井中无水,却能映出最思念,最放在心上的人。不论生死,不限距离,只要这个人对您最重要,就能看得到。而且呀,您与此人的种种往事也都在井中重现,我们宫里的这口玄思井呀,真是连阴阳,通天地的神迹,二位看过就知道了。”
天景和贺云阳抱出两个孩子,就立刻派人把他们送回齐朝去了。现在他们完成了心头第一大事,一身轻松,就想在这宫里随意走走看看,这位老内侍就极力向他们推荐了御园里的玄思井。一路引领,一路絮叨。
他们在御园里兜兜转转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了“神迹”所在之处。那口井看上去也很普通,和一般打水的井沒什么不同。
“是你先看,还是我先看!”贺云阳笑问。
“你先看吧!”天景也笑,心里却是惴惴的。如果这口井真如老内侍说得那样神奇,那么看这口井对她來说就像一场测试,她会在井里看到谁呢?贺云阳,还是……陆离?所以她不敢先看,往后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贺云阳走到井台前,探头向井里张望,他看到了银月原,那个小小的红衣女孩正望着大片开着素白小花的银月草惊喜大叫,“贺云阳,这里好漂亮!”
那是他们第一次去银月原的情景,贺云阳笑看着,那时的天景,好小啊!
“你猜我看到了谁?”他回來,凑在她耳边轻问。
“哼,那还用问,肯定是一个绝代佳人呗。”她笑着调侃。
“才不是,我看到了银月原,和一个个头很小很小的红衣丫头,真的是好小好小的个头!”贺云阳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你才个头好小好小呢!”天景大怒,使劲挺了挺腰。无奈个头不可能一挺腰就瞬间长高。
贺云阳笑得越发喜庆,推着她道,“你快去看,你应该能看到一个常常让你花痴的人吧!”
天景又怒瞪他一眼,转身向井口走去,心里祈祷着,“菩萨保佑,让我看到那个常常让我花痴的人吧!”
她深吸一口气,向井里望去。
那是瑶池,她出生的地方,她真正的故乡。一个白色的背景站在池边。看着池中万株静月莲。
天景不想看了,她不能让他转过身來,不能……但她的身体僵住了,收不回目光,眼睁睁看着他转身,那张熟悉的脸,爱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的脸,向着她微笑,他的双唇扬起一个美好的笑,他问,“我可以,叫你月瞳吗?”
天景似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才从井边退了回來。贺云阳赶忙扶住她,看着她几乎虚脱的表情和脸上的泪,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赵奶奶,对,我看到了赵奶奶!”
贺云阳微怔,脸上还是平静的,但两个人间的气氛却渐渐冷下去。天景埋着头,不敢看他。她的谎言太拙劣了,就是一个根本不了解她的人都能感觉到她在说谎,何况是贺云阳,他要是能信,就不是认识了她十七年,识她为生命中唯一珍宝的贺云阳。
“是赵奶奶吗?也对,如果不是那位老人家,就沒有现在的你,你这丫头,还算是有良心。走吧,我们回去。你是不是又发冷了,怎么在打颤?”
天景诧异抬头,他笑得有点勉强,他的眼里有很深的隐忍。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贺云阳,竟然能强迫自己做傻瓜,相信她的拙劣谎言,做到这点他是花了多大力气,他是有多不甘心。
“回去吗?”他又问一遍。
天景点头,任贺云阳紧攥着自己冰块般的手,带她转上來路。那老内侍虽不明就里,但这么多年的深宫经验告诉他沒发生什么好事,这时候装聋作哑最安全。
直到出了御园,老内侍想到一个讨好的话題,斟酌了几个來回,陪着笑道,“二位陛下这一路上行军作战,鞍马劳顿,想必很难休息得好,不如今晚就住在宫里吧。我们宫中虽然简陋,但总比军帐中舒服一些。”
贺云阳倒无所谓什么舒服不舒服的,只是天景的身体倒真是需要好好休息,看了看仿佛魂游天外的她,他轻咳了一声,道,“天景,我们今晚就住在宫里吧?”
“呃,好啊!”她嗫嚅着应道。她想表现得正常一些,可是做不到,玄思井里的陆离太清晰了,清晰得仿佛伸手可触。如果,她真能触碰到他,该如何相待?是狠狠怒斥他,狠狠打他,还是俯在他的怀里狠狠大哭一场?
老内侍很贴心地把贺云阳和天景安排在了鹤影阁和琴韵轩,这两处地方又风雅又安静相隔又近还和御园毗邻,这二位陛下也都显得很满意。
贺云阳当然知道天景说谎了,说谎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掩盖真相,而她要掩盖的真相,就是她看到的人陆离。是的,当时他就知道她看到的人是陆离,只是他装不知道,他装作相信她就是看到了赵奶奶。他本是眼里不揉沙子,凡事一定是弄个清楚明白的执拗个性,现在为了她,他连装傻都学会了,真是可怜!
贺云阳很生气,但还是不能不担心她。她青白的脸色,一直漫延到手腕的冰冷,都是那种畏寒症发作的前兆。今晚不用住在军中,正好带她去泡温泉。
他等到定更天,出了琴韵轩,向她住的鹤影阁走去。快到时,肋间的伤开始隐隐作痛,他想着是不是该回去用龙血珠果泡杯水喝,不然溶阳山附近的那片乱流恐怕沒力气穿过去。
他停步打算折回去,却远远地看见鹤影阁的门开了,天景的身影闪了出來。贺云阳下意识往旁边一棵树后闪去。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躲天景。
天景出了门,先往琴韵轩的方向看了看。然后便朝东边去了。
站在树后的贺云阳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身上很冷,伤处的痛明显加剧。东边是御园的方向,天景初來乍到的,不可能再去别处,只能是去御园。她可真是想念“赵奶奶”啊,这样秋深露重的深夜,连冷都不怕了,也要去看她的“赵奶奶”!
贺云阳一边暗骂自己沒出息,一边跟了上去。
天景当然是去了御园。她明知自己不该再去,不能再见陆离,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天色一入夜,她就着魔般想要來御园,她真希望贺云阳能來跟她说说话,把她从这层魔障里拉出來,可是贺云阳一直不來,而她终于沒能管住自己,出了鹤影阁的门,向御园奔去。而她不知道,她反身带上鹤影轩的门时,贺云阳就在她身后两丈远的一棵树后,他是來带她去溶阳山泡温泉的,而她,满心里只想着玄思井里的人。
天景就坐在井台上,痴痴望着井里。玄思井真是玄妙,居然真的可以重演他们的全部往事。从她还是一缕静月莲的幽魂,想捉弄那个陌生少年却反被捉弄开始回放,一幕又一幕,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他们在瑶池边说话,他们在圣景宫读书,他们在繁星海看饕梦鳇吞吃浮梦草,他们在天界和蛟王孟晔对决,他们在诫行司里说出一切……
天景重温着自己前世懵懂脆弱,却又执拗不悔的爱情!曾经的爱人啊,那个给她生,又赐她死的少年,她已经重生了三十多年,她是陈天景,她爱着人明明是贺云阳,可是为何她还是对陆离念念不忘。
她看着井中的人,他正提剑走上轩辕台,他的脸冷硬如铁,他不再叫她月瞳,他抬手以剑指她,他说:我來杀你!
她问:你要杀我,你把我当什么人
他说:陌路!
天景闭上眼,泪如雨下,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陆离,陆离,为什么是陌路?为什么……”
不远处,贺云阳依着一棵修竹,被心里和身体双重的巨痛撕扯着。他真是后悔不该跟來,为何要让自己看着天景为别人落泪,叫别人的名字。她已经在井边坐了两个时辰,她和那个陆离到底有多少往事重温?那么,自己和她之间的十七年,又算什么?
贺云阳捂着伤处,一步一拖地往回挪。他曾以为被莫怜兰打败时最狼狈,其实他现在才是最狼狈的,他被他最爱的人,打败了,抛弃了。
他终于挪过了那段长长的路,挪回了琴韵轩,一头倒在床上,陷入了昏迷。
贺云阳的伤势在一夜之间恶化严重,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齐军的军医和大渊的太医用尽了浑身解数,却丁点儿效果不见,最后只能一摊手,一声叹息。
天景隐约猜到了原因,她不敢再想,如果是那样,她和贺云阳之间,恐怕就真的结束了。
如果真的结束了,那对她來说,是解脱,还是完全的绝望?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