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店老板姓杜,世代在北岸开鞋店,杜家家风古朴忠厚,外人说他们小富即安,杜老板却说,如此安贫乐道,不奢求更高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好。
要说鞋店的买卖虽然不大,可杜家世代经营下来,手艺好,匠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人,要去南岸开一间铺子,壮大一下家里的生意,是没有问题的。
可杜家的买卖都在北岸了,几间铺子,还有一个大仓库,都在北岸,他们没有半点儿把触角伸到南边去的意思。
杜家东家一大家子人,也都住在北岸的老宅里,没有在南岸置办房产。
关于杜家产业不过河的事儿,北岸流传着不少说法。
有的说,他们家本来祖上都是住在南边的,还是南岸的大户。可大户人家,内斗凶狠,杜家出来的这一支,是斗不过人家,被赶出来的。
可话虽然这么说,南岸那边,又没有哪个望族是姓杜的,所以大家也就是一猜而已。
还有一种说法,说杜家人是从很远的地方逃难来的,他们的先辈人逃到这里,跑的鞋子都没了,光着脚也走不动了,就一家人都停下来,就地四处讨要稻草,一家人编草鞋来穿。
可杜家人编制草鞋的手艺很好,大家看见了都想要,他们就自然而然,做起来了卖鞋的营生,后来慢慢的,这卖鞋子的买卖,就越做越大了。
因为是过河之前,在北岸发家的,先辈觉得冥冥之中,是上天让他们不要过河,踏踏实实留在河这边,一家人才能活下来,有好日子过。
所以,最后留下了不过河,不图大,本分持家的家训。
不管怎么说,要说北岸这边也像南岸那边那样,论什么世家大族的话,杜家可是算得上号的大家族了。
杜家处事低调,但是周到,和各家的关系都不错,算得上左右逢源,可面子上虽然周到,和他家交往的时间长了,各家也都能觉出来这周到背后的冷静来,这是一种一视同仁的,礼节上的周到。
说需要关照,似乎什么事情都可以让杜家帮忙,可要说交情,似乎人家帮过你之后,也不图什么回报,总有一种淡淡的感觉。
就是不近不远的,也不拉帮结伙,也不离群单过,这么不即不离的状态,让人觉得不好拿捏,不由得又觉得有几分深不可测。
可杜家不是没有相交要好的人家,只有一家人,能入得了现任当家人杜老板的法眼。
就是北岸的新秀——王国柱。
王木匠自从早年打了那副夹板,保住了杜老板最疼爱的小儿子的一条胳膊,杜老板为了不欠人情,是三番四次的想要给王家送重礼,把人情还回去的。
可柱子愣是啥都没要。
又听说,柱子后来也不是啥都没要,似乎是要了几双小孩鞋子来着。
可几双鞋子,对于家大业大的杜老板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杜老板也发现了王木匠不同于北岸其他人家。
王国柱,这人是经过大灾大难的人,是死而后生的人,虽然柱子比杜老板年轻几岁,可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非常通透,柱子的心也善良,而且两家人都是一样的不爱张扬,行事低调。
几年下来,杜老板倒是很喜欢在柱子做活儿的时候,过来坐一旁看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竟然生出一些坐而论道的境界来。
王国柱和杜老板,成了一对至交。
墩子跑到杜家老宅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墩子在门外缓口气儿的工夫,已经听见了院子里面洒扫的声音。
大竹子扫帚,一下一下稳稳的挥动着,节奏缓慢但有力,听了之后,竟然胖墩子生出几分心安来。
墩子敲门,扫院子声戛然而止,一个白发老仆人,应声开了门。
“老人家好!天还早,实在是有急事,不得已冒昧打扰府上了!”墩子俯身见礼。
“哦哦,原来王家的二少爷!来来来,快请进来,有急事呀,那快随我来。老爷这会儿应该已经起来了,一般他鸡鸣之后,就开始在后院打拳,冬夏不缀,打熬身体呢,来来!这边走。”老者在前边引路,虽然老者白发苍苍,步履却稳健,似乎也是常年习武之人。
墩子虽然在家常见到杜老板,可杜家老宅这边,他还是第一次进来。
而且,杜老板来他家一般都是和柱子说话,和他见面了,多是把他当个孩子,夸几句读书好,又长高了之类的,寒暄几句,并没有什么深交。
墩子一路都在打着腹稿,想见面了之后,怎么才能和杜老板把厉害关系说清楚。
还不能把烦了给透出去。
烦了私下交往墩子的事儿,其实大家都知道,两人是同窗么,少年人结交很正常的。
可关键这次烦了的消息是骑着大尾巴,在他爹的房间外头偷听来的,要是说明白了消息是怎么来的,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南岸那边,孙权谋大人也会知道,然后大尾巴的事儿也会暴露。
反正就是很麻烦。
至于河神托梦之类的说法,忽悠棚户区那边那些出苦力没脑子的人还行,要是把这套说辞说给杜老板听,墩子觉得杜老板能气得和他哥绝交。
杜老板又不是傻子。
不傻,才不好应付啊!
杜家老宅说大不大,走过了两进院落,很快来到了后院,只见一片白光光的空地上,杜老板正在打一套太极掌法。
墩子认得,这是梅花八卦掌,偏向修身养性的,如果高手在雪地打完这一套掌法,往往脚印不会超过五个。
所以这就不是攻击人的套路,真要和人打起来了,你的身形就是固定这么几个地方,还不被对手堵着打。
杜老板打得认真,一招一式,都很用力,虽然天气冷,可他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了。
墩子看这套掌法已经打到了后面的几个招式了,就乖乖在一旁等着,正好酝酿一下怎么说。
一盏茶之后,杜老板收势,面色红润,气息均匀。
这套梅花八卦掌,当做强身健体的拳法来打,还是很有功效的。
“墩子来了?是你哥有啥事儿呀?”杜老板看墩子很知礼的等在一边,虽然满脸焦急,却并没有打断他,眼里由不得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杜老板早!我哥说,让你带着家眷老小,躲到高处的山上去,他说,要发大水了!”墩子绞尽脑汁,思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托词,索性直接说了。
“哦,这样。王贤弟可还说了什么?”杜老板听完,也是一惊,却没有惊慌失色。
“没了。”墩子编不出别的了。
“好!我马上安排家人出发,另外我会派人手告知一声周围的邻里,既然贤弟把如此重大的消息传给了我,自然是希望更多的人知道的。”杜老板快步进了厅堂。
白发老仆人已经把家人们都集合起来了,一见家主进来,立马见礼,听从调遣。
“我王贤弟刚送来重要的消息,说是河上要发大水,你们五个,套车,带着家眷,现在马上往后山走。”杜老板朗吩咐说道,从容不迫,调兵遣将。
“是!”
墩子还在等着他问消息来源啊,几时发水啊之类的问题呢,结果人家啥都不问,直接忙活布置起来了。
“你们十个,沿街去各家告诉一声,就说要发大水了,保命要紧,让人都赶紧走,不要管身外之物。”杜老板接着安排剩下的人。
“家主,要是说了他们不信怎么办?”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似乎是个领头的。
“生死有命,我得了消息,告诉他们一声,已经仁至义尽,如果有人还有他想,那也是他的命,就由着他们去吧,你们尽量把周围的人家都告诉到,尤其是平日里有来往的那几个大家子,千万不能漏了。好了,去吧!”杜老板一挥手。
“是!”
堂下众人散去。
墩子不由得心生敬意,人家杜家,偌大一个老宅啊,竟然说走就走,没人问一声金银细软该怎么办?
也可能是早有安排?
可不论怎么说,说人家当断则断也好,说人家未雨绸缪也好,这个杜家,能在北岸立这么久,还真不是白来的。
“墩子,你哥呢?”杜老板身边,只留下白发老仆一人。
“我哥去河边了,他推着一只木牛,把客人定的假肢都带上了。”墩子回答。
“什么时候了都,还去河边干什么,那些假肢也是身外之物,以后大不了重新再做么!”杜老板很担心柱子。
“我哥去棚户区那边,想多告诉几家人,那些人都贼拗,不听劝的很,我哥推着一车的东西,一是想让他们多信服几分,二是我哥他做活细致,也就慢,那些半成品的假肢,都是他大半年的心血,有些等再活动活动关节,就能交付给客人了,他不舍得就那么扔了,也怕耽误那些客人的事儿,你也知道,如今的我家的单子,都排到几年以后了,要是丢了重新做,估计又要让人家等上大半年,我哥自己知道没有假肢的苦,所以也不忍心这么对别人。”
“唉,我贤弟宅心仁厚。行,那咱们快去接他吧,你哥他腿脚到底还是不那么利索,又推着一大车的东西,在河边晃悠着,应对那些些粗人,多不安全,我不放心,咱们快走几步,接上他,一块上山。”
“是,家主!”老仆沉声应道。
“行,我带你们去!”墩子巴不得快点去找他哥呢,他心里也不放心啊。
他们一出大门,就看见大街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车马。
以前没见过北岸人家也有这么多的马车啊?这会儿怎么还都出来了呢?
北岸的街道窄,不如南岸那边,规划的规整,街面宽阔,几排马车并排都走得开。
这边的街道,两辆马车迎头碰上了,彼此之间错车都要磨蹭很久的,好在北岸的人两只脚走路的多,坐马车的人少,也就没什么大问题。
可如今,北岸像样一点的,有点家底的人家,都恨不得把所有的细软家当和家中老小给塞在车里带走,平时不用车的,也都拿出来了。
一条路顿时堵得严严实实,叫骂声不断,大家竟然都难以动弹。
杜老板出门一看这个情况,也皱眉,他无奈又失望的叹口气,低声说:“老关,你去!”
“是,家主!”老仆应声而去。
只见他身形灵活,完全没有老年人的笨拙,几个辗转挪移,就到了巷子口,为首的马车就是巷口人家的,他家的大马车堵在路口,憋得整条街的人都出不去。
巷口人家的马车,虽然破旧,个头可不小,这回连拉车的马身上都挂满了包袱,院子里的人还在源源不绝的往外抱东西,车里的老人小孩吵吵嚷嚷的,一直在抱怨拿的东西少了,这个忘记了不行,少了那个就不能过了。
不知道的,还当是多高贵的人家呢!简直这架势,不像逃难,倒像是太后娘娘出宫。
老仆挡在门口,让里面的人不要再往外送东西了,然后对赶车的人说:“快走!人命要紧!”
可赶车的一听车上的主人们开始鬼哭狼嚎,顿时也就不敢挥动鞭子了。
老仆应该也料到如此,先是进了院子,不顾巷口人家的挣扎反对,把人手里的一堆堆包袱都给扔了,然后把人扛到车上,塞进车厢。
等院子里剩下的两个人都塞进去了,老仆夺过车夫手里的鞭子,一折两段,然后把尖锐的断口,狠狠插进了马后臀。
马吃痛受惊,一路狂奔而去,马背上的包袱,沾着血,掉了一路。
众人一看巷口的路通了,被惊马的血和老仆身上的杀气所震慑,都不再纠结拿什么东西了。
都老老实实的准备走。
于是,这些北岸的殷实人家,一辆车接着一辆车,一家接着一家,秩序井然,鱼贯而出,迅速的往北面的山上去了。
墩子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他是学过兵法的。
刚才局面那么混乱,堪比军中乱战。
可杜老板一眼就就看出来症结所在,然后派出了身边仅有的老仆,却并未吩咐该怎么做。
然后,老仆居然以仆人的身份,不顾邻家主人的挣扎叫骂,直接给扛着都扔到车上去了。
伤马的这招也漂亮。
既能够快速清空巷口的堵塞,又震慑住了后面这些磨磨蹭蹭的人家,让大家都能守着秩序,快速撤离。
这个杜家,还真是不简单。
众人仓皇逃离,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声,只见一团白色的影子,从某一辆开始疾驰的马车上,从窗口被抛了出来。
墩子手疾眼快,奔过去把这团影子接住,发现是一只还没睁眼的小奶狗。
应该是车上的人,嫌弃这小东西占地方,就直接扔出来了。
要说狗会游泳,要是一条大狗,给推进河里,它玩耍一圈,就伸着舌头,傻呵呵的回来了。
可这只小狗,连眼睛都没挣呢,就这么给扔了,这不是留着它自己等死么?
墩子把小狗抱在怀里,怕它冷,干脆直接塞进贴身衬衣里面,他把腰带紧了紧,就这么兜着小狗,也不怕它掉了,也不怕它冷,墩子的两只手也腾出来了,该忙乎什么就忙乎什么。
小狗贴着墩子热乎乎的身体,很快安静了下来,它在墩子的脖子上舔了两口,然后就窝进衣服里睡觉去了。
杜老板见了,笑着拍了拍墩子的肩膀,说:“和你哥一样,是个心善的人。”
墩子憨笑一声,感受着胸前小家伙的呼吸和体温。
三人一起往河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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