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禝被自己吓坏了。
倒不是害怕自己刚才那句失言暴露了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绝不会有人相信,他秦禝居然不是大夏人。
吓到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要谋划天下,书写春秋。怎么就这一件斗牛服,就让自己失态到这个样子?简直是得意忘形了。
官场的核心即是对权力的崇拜和追逐。纵观历史,多少有志之士,起初只是把追逐权力,作为一展胸中抱负的手段,然而一登庙堂,在官场之中浸淫日久,便不免把当初的理想渐渐忘却,转而把权力本身和它所带来的荣耀,当成了终极目标。这样的一杯美酒,一经品尝,便少有人能够逃脱它的诱惑,往往就会沉湎其中。
作为一个读史的人,这些道理,秦禝何尝不知?只是“当局者迷”这句话,再不错的。他由一个不知权力为何物的学生,穿越到这个年代,出生入死,几经奋斗,终于成了足可睥睨一方的大员,又骤然获得如此稀罕的嘉赏,心旌摇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白沐箐无意之中的这句话,却宛如当头棒喝,啪的一声将他打醒。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副得意的神情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则愁眉苦脸,但心中却已经神思清明:这杯酒,身在官场上。却不得不喝啊,但只是要时刻警醒。万万不要醉死在里面了!
白沐箐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奇怪,问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不高兴?我没有不高兴。”秦禝楞了一下,知道她误会了,展颜一笑,说道:“沐箐,我要多谢你。”
白沐箐却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句话,对秦禝来说价值万金。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来:“多谢我啥?伺候你穿穿衣服,还不是平常事体。”
这是说不清楚的事。秦禝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白沐箐,问道:“沐箐,你看这一身锦服,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要不大家怎么都来给你道喜呢。我在申城里,没见哪一位老爷大人。穿过这样的官服!”
他仰起脸来想了想,接着说道:“现今的朝堂上,只有三人,得过这样的赏赐。现在我得了,你高兴不高兴?”
“哟……这么稀罕。”白沐箐抿嘴一笑,“你高兴我就高兴。”
“唔……说起来,还有更好的,那可就是蟒袍了,那可是就是只有王爷们才能穿戴的袍服!不过朝廷上也不是没有赐过蟒袍给大臣。”秦禝一边看着镜中的美人,一边微笑着说,“我去挣一件回来给你,好不好呢?”
这一回,白沐箐却不说话了,咬着嘴唇,连脸色也都变得有些发白,沉默半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好!”
咦?秦禝原本是逗她开心,此刻见了她这样的表示,不免奇怪,问道:“怎么不好?”
“上一回,唐冼榷来打申城,你手下那些兄弟都不在,你就带了几百个县役,去跟他拼命……”白沐箐颤声说道,“我坐在后衙,就像坐在火上烤,心里别提有多担心。可是见了别的人,还得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原来是为这个。秦禝心中歉然,回过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一回,你去前线打仗,我在房子里,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生怕伤到了你……不过我又想,你是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到这里,想想那些日子里心中的煎熬,不由得眼圈也红了。秦禝想不到她一往情深,乃至于此,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这可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是回来了,可我知道你总归还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自己不是说,要去挣一个蟒袍?哼!”
“我打仗,从来只打胜仗,你该高兴才是。”秦禝笑嘻嘻地说,“不打仗,怎么能立功?不立功,怎么能升官?”
还有一句话不曾说——不升官,我所图谋的大计,又从何谈起?
“你打了胜仗,立了功,升了官,若说我不高兴,那是假的,可我是在替你高兴。你是二品的上柱国也好,是从前的那个七品县令也好,在我心里面,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也不要你再去挣什么蟒袍,也不管什么官爵,只求你平安无事,那就……那就比什么都强。”
秦禝见她感伤,有意要逗她开心,“沐箐,你这是舍不得夫婿我了?”
“什么夫婿……什么的,”白沐箐果然红了脸,低声道,“你又来瞎三话四。”
“我这次要去打苏州,是去替你报仇——不为江山,只为美人!”秦禝干脆卖个乖,环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来,小声笑道,“勇王去救天京去了,剩下唐冼榷盘踞苏州,我不去打他,就只好等他自己慢慢老死,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用轿子把你抬进我的府中来?”
白沐箐的舅舅,是死在唐冼榷手上,她曾发过誓,唐冼榷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不谈嫁娶之事。然而听到情郎说要为了这个缘故,率兵远征,蹈身于险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却不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这一句话,足够了。”白沐箐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说道,“我想过了,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什么名分了,你……你不要去了,我今天……便交给了你……”
秦禝再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不由将抱她的双手,又紧了一紧。
“沐箐,这是许过誓的,不怕菩萨怪罪么?”
“菩萨要怪,只会怪我……”白沐箐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柔呢婉转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秦禝只觉怀里这个柔软的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哪有不动情的道理?然而他知道,鬼神这些事情,白沐箐是信的,若是破了许给舅舅的大誓,她怕是一辈子也得不着一个心安了。情义可感,因此人家越是这样,便越不能辜负人家!他强忍了心中的驿动,捧起她的脸,只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沐箐,你听我说。”
“嗯……”
“我秦禝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好歹知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就要想想别人。”秦禝抚摸着她的秀发,平静地说,“大丈夫处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这样待我,我岂肯让你破了自己的誓言,又或者让你落个无名无分?”
“我……”
“你放心,我这一去,必定奏捷!不但我的人会囫囵不缺的回来,而且一定能了却了你的心愿,好让你告慰舅舅的在天之灵,再没有一点牵挂。”他顿了顿,下面的话里又带出了笑意:“到时候,不说三媒六证,至少也是明媒正娶,让你心甘情愿地入我的门!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儿,可就要由得我来折腾了……”
说到这里,本色暴露,抱在她腰后面的手,忍不住便向下滑去。
白沐箐吓得连忙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犯愁——这个人,若说他轻薄无行,偏偏在这样的关头上,大节不亏,正气凛然;可若说他是个端方君子,他的手正放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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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苏州进兵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为的是霜降之后。天气寒冷,那些纵横的水道河汊,即使不曾冰封,至少地面冻得结实,利于骑兵的行动。
松江府境内的龙武军各营,都在抓紧这一段时间,练得热火朝天。而各个县城,大大小小的官儿。也都大忙特忙起来,替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筹办军需,连着几万套冬装、帐篷这些御寒的物资,如果不能按时办齐,误了军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禝打算留在申城的守备部队,是钟禹廷的第四团连带一营的骑军,一共二千五百,为的是防备杭州方向的隋匪军,怕他们在申城空虚的时候。有什么异动。然而这样一来,第四团的官兵。也就失去了西进立功的机会,不免沮丧万分。钟禹廷自己,也是老大不情愿,想来想去,壮着胆子来到藩司衙门,请见大帅,想求一个情。
“禹廷,你不好好在营里呆着,跑到我这儿来,想做什么?”秦禝等他行过了礼,端坐在案子后面,笑眯眯地问道,倒好像早已料定他会来似的。
“大帅,我想跟你求一个情。”钟禹廷想了一个说法,鼓足了勇气说道,“第四团,从来都是龙武军的主力,装备亦是最好的。您老花费了这么大的心血栽培我们,现在您要用人的时候,我们倒躲在申城享清福,兄弟们都说,心里面过意不去。”
“嗯,嗯,”秦禝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懂声色,问道:“那要怎么样,你们心里才过意得去?”
“卑职……卑职在想,这些日子,吴银建、姜泉他们,也都辛苦得很,还有穆埕的团也是刚刚才组建起来,”钟禹廷硬着头皮说道,“大帅,好不好让他们之中,谁在申城歇一歇,我的第四团替他们到苏州去走这一趟?”
“唔,”秦禝面无表情地说,“那还有梁熄、张旷你怎么不提?”
钟禹廷支吾着,没有说话。
秦禝叹了一口气,说道:“禹廷,你坐下。”
“卑职……”
“坐吧,我有话说。”
钟禹廷惴惴不安地坐了,等着秦禝发话。
“你是不是觉得,梁熄、张旷他们,是我从骑军中带出来的老人,因此不愿意拿他们来说事儿?”
“卑职不敢!”钟禹廷实在是这么想的,然而哪里肯承认?连忙站起身来回话。
秦禝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才微笑着说道:“不怕打仗,想立功,这是好事。有这样的士气,有这样的决心,隋匪哪有打不平的?可是咱们做事情,不能顾头不顾尾,我且问你,咱们的人、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都是……在申城这里来的。”
“不错!申城是什么地方?是咱们龙武军的老巢,是我秦禝的大本营。区区一个鹿城,一个苏州,打得下来固然好,打不下来又能怎样?无非是重新再来一遍。可是申城若有什么闪失,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所以我当然要拿最好的部队,守住这一块地方,看住这个家!”秦禝拖慢了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现在是谁在守申城啊?”
“卑职懂了!”钟禹廷激动地站起来,啪的行了一个军礼。
秦禝微微颌首,脸色转为郑重,凝视着钟禹廷,一字一句地说道:“禹廷,你要明白,从你上船的那一天起,我待你,就与张旷和梁熄,一般无二。”
“卑职明白,”钟禹廷低声说道,“禹廷愿效死力!”
这一节说通了,秦禝就要交待另外一件事了。他把钟禹廷留在申城,其实是还有要紧的事,要交给他办。
“禹廷,你原来在隋匪的水师里面,干过一阵子?”
“……是。”钟禹廷迟疑着说。这是他最忌讳的一段过往,为了这个缘故,把名字都改了,却不知大帅为何这个时候忽然提起?
“你从营里,挑上百来号人,最好是有些经验,学东西快的。”
“是。”钟禹廷复述了一遍,问道:“不知大帅要让他们做什么?”
“朝廷已经下令,调拨杭州水师进驻苏州!我想着,由你带领一队人,去哪里学习兵舰的操控和战斗之法。”
有这样的事?爱船如命的钟禹廷双眼放出光来,又惊又喜。
“大帅,”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就算学会了,咱们……也还没有自己的船。”
“要想学会,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谈何容易?只是先尽力熟悉熟悉罢了。至于咱们自己的船……”秦禝闲闲地说,“现在固然还没有,等到年底,说不定就有了。”
大帅说有,那自然会有!而且看大帅的意思,如果有了船,是要交给自己来统带。想到自己居然有可能去指挥一只水师,钟禹廷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请大帅放心,卑职一定把人都训好了!供大人差遣!”
这句话说完,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才又问道:“还要请大帅的示,大帅拔营去打苏州,那么申城一旦有事,城里是由哪一位来主持?”
秦禝点点头说道,“你问得好。我不在的时候,我的龙武军衙门,由赵定国坐衙视事!”
在江南的官员之中,特别是苏杭一带,有不少能干的人。原因在于这里是朝廷的财赋重地,担子极重,而且开埠之后,通商的事宜繁杂,非能员则不容易应付得下来。
秦禝夹袋里的几个人,像龙武军的总办沈继轩,负责税款的叶雨林人等,都是这样的人物,甚至连吴煋,虽然跟自己不是一路,操守亦不堪得很,但也可以归入能干的一类。
但是这个班底,也有一桩不足之处,就是声名不显。这个短处,对内不觉得,反正大家自己人,英雄莫问出处,可是对外的时候,就少了一个名望资历都足够,镇得住场子的人。
为了这个缘故,秦禝下定决心,要把赵定国笼在袖中。
赵定国虽然也只是一个文举人的出身,但军兴以来,在湖州作战,艰苦卓绝,屡屡大破隋匪军。守湖州州城的时候,以孤师保名城,已被朝廷许为国士,及至写就绝命血书,誓与湖州共存亡,被俘之后,受尽酷刑,而嘴里绝无半个“降”字,这样的气节,更是名震朝野。现在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受伤的左腿终于还是落下了残疾,因此仍在叔父赵浩浜的家中休养。
秦禝心想,如果有赵定国这样的人在手里,那么以他的名声。足可与任何人分庭抗礼,毫不逊色。
不过赵定国的现在本职。是建州刺史,论起职官,自己一个苏州长史,可没有权利调用他,想要用他,需要走龙武军这边。于是仍由沈继轩做枪手。上了一个折子,把赵定国极力夸赞了一番。然后说现在战事临近,要请他来“帮办军务”。
帮办军务是顶大帽子,自然一奏就准。秦禝拿到了上谕,却先不忙去宣示,而是自己坐下来想一想,该做怎么样的表示。才能够让他心甘情愿地位自己效力呢?
赵定国是湖州人,那日刚从隋匪手里换回来,就建议自己出兵杭州。可见对故土的情结极深切,不想想办法加意笼络,他未必肯安心在自己的手下做事情。
读史的人,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对历朝历代人物,那些合纵连横的手法都能有所了解。说到笼络人的手段,秦禝经过这两年的习练,也颇有心得,无非是“卑辞厚币,鼓动人心”八个字,拿来用在赵定国身上,大约也能见功。
所谓“卑辞”,就是身段放低,态度诚恳,言语谦和,这一点,自问是能做到的。
所谓“厚币”,则是以财帛动人心,要给多多的钱,买他一个忠心耿耿。但赵定国不爱财,尽人皆知,因此这一条不好使,不过好在自己也不必用这一条——赵定国的性命,是自己从隋匪手上救出来的,这一份人情,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足以抵得上“厚币”的作用了。
而“鼓动人心”,则是要动员他身边说得上话的亲戚朋友,一面大力渲染自己,树立一个“明主”的形象,一面鼓动他尽管放心来投靠。这一层功夫,现摆着一个赵浩浜,由他们去做,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这样反复盘算,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自觉滴水不漏。这样的功夫做下去,不信他赵定国不入自己彀中!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他的一位听差进来报告,说赵定国赵大人,在衙外求见秦禝。
自己还没去,他倒先来了?秦禝一愣,随即连声吩咐道:“快请,快请!”
听差飞奔去传令,秦禝自己也出了大堂,在阶下等候。随着一串“咯哒、咯哒”的声响,便见到面容清癯的赵定国,以一条拐杖助力,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来到面前,身子一矮,是要请安的模样。秦禝忙不迭地伸手扶住,想起“卑辞”二字,用一副半是亲热、半是埋怨的口气说道:“远初兄,这是何故?折煞小弟了,受不起,受不起!”
“我接到同年从京里来的信,说是已经有谕旨,命我替秦帅帮办军务。”赵定国脸上挂着一丝欣喜的笑容,毫不隐瞒地说道,“不瞒秦帅说,我对龙武军,倾心已久,秦帅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赶紧报到,前来听秦帅的命令。”
秦禝始而大喜,继而大窘——不曾想这一下,倒是自己多虑了,自己这一番肚里功夫,竟是完全白费了。
“对,对,有上谕,有上谕……”他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醒悟过来,赵定国既然推心置腹,自己又何必再矫情?于是爽快地说道:“远初兄,我也不瞒你说,我还怕你不肯出山,正在苦苦想法子,该怎样去请你!来来,请到屋里说话罢。”
赵定国的性格,见人见事,都有自己独到的判断。他对秦禝有这样的表示,并不只为了秦禝救过他一命。事实上,这代表了他对整个江南局面的一个见解。
那天他初见秦禝,就曾直言,认为肖棕樘和李纪德这两个人,都是大才,但气量偏狭,格局不够宏大,反而不如秦禝这个年轻人。这句话不是奉承,而是他真实的想法。
在他看来,肖棕樘虽有真本事,但每好大言,刚愎自用,如果在他手下当差,则多半受不了那份气,以自己的性格,没准还会起冲突。
至于苏州刺史李纪德,现在已是名声在外,以曾继尧的门生长自居,曾继尧倒也把他视为可以传衣钵的人。然而他始终没有学到老师的精髓,为人太过精明,表面上宽宏,内心里其实十分计较,而且也不曾学到老师的清慎端方,外间对他的操守,多有不堪的风评。
而正在围攻江宁,以曾继尧麾下做为主力的老军,则习气尤深,暮气已露,打仗只为占城,占城只为封库,各个将领,无不大发其财,金银财宝流水价送回老家。
只有秦禝和他的龙武军,似是一股清新的势力。赵定国在申城养伤的这两个月来,一直留意观察,见秦禝在整军、政务上,每每自出机杼,别有新意,弄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虽然年岁不大,但是做起事情来面面俱到,赵定国身边的朋友,像胡浩洵之流,对这位年轻的秦帅都是赞不绝口。
这样的人,值得辅佐!赵定国心想,秦禝固然还年轻,比如在政务上,也还有青涩的地方,但这不正是需要有人帮助的地方么?
“秦帅,你看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在秦禝的小书房内坐定,赵定国并不寒暄客气,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赵定国这样直率,秦禝也就不做客套,照直说:“龙武军定在下个月的初二开拔,沈继轩也要随我上前,我在前面打仗,故而后面不能没有人坐镇。我想请老兄就在这衙门之中,替我主持一切,所有军务政务,都凭你一言而决。”
“这……”赵定国知道,秦禝这一句话,等于是拿辖区内的大小事务,全盘托付给自己!这样的信任,没有话说,只是这副担子极重,自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挑得起来?
“秦帅,政务上的事情,我还可以跟大家商量着去办,绝不会耽误了你的事情。只是军务上……”赵定国有些犹豫地说,“老实说,龙武军的这一套东西,高明之至,这样的军队,我是见所未见,底下的将官,也不熟悉,怕是无从措手。”
这固然说的是实情,但也有一层潜在的意思,怕龙武军这些骄兵悍将,自己指挥不动。
“留守申城的,是钟禹廷,我已经当面交待过他,凡事听远初兄你的分派,连各城的卫军,都一并归你指挥。”秦禝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因此要替他免除这一层顾虑,“远初兄,这一次两军出动,申城所要防备的,只是杭州的隋匪。你在杭州跟他们交手多年,威名素著,对付他们,自是绰绰有余。至于龙武军,你也可以放心,跟别的部队不一样,一定能够令行禁止的。”
有这样扎实的交待,赵定国放下了心,慨然应允。不过他怎么也不答应“坐堂视事”,只肯在衙门的偏厅里,摆设桌案,作为临时的办公场所,意思是无论何时何地,做主的仍是秦禝。
对赵定国的坚持,秦禝表示心领,没有再多说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对未来的规划,不止于此。
当初在京城的时候,身边能够谋事都是梁熄这一帮武官,
而现在,他提拔沈继轩,把赵定国放在申城,心中自然也有更长远的打算。
曾继尧围攻江宁,已经有五个月,他的大营,熬过了最艰难的夏天之后,现在对江宁城内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
说艰难,是因为六月里在老军的军营之中,爆发了一场时疫,两万多人里头,病倒的至少有五成,大营里面,哪一天都得往外面抬出来上百具尸体,或是掩埋,或是架在柴木堆上烧化。最厉害的时候,派十个人出去埋尸,回来就只剩下五个——另外五个,也死在当场,被一块埋了。
这样的情形,很快被隋匪军侦知,于是不断对官军的营盘发起冲击。这一下官军既要对付瘟疫,又要以剩余的人员抵挡城内外的隋匪军的,弄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不过曾继尧麾下的一班悍将,咬定青山不放松,拼死抵挡,怎么也不肯撤围而去。
这一仗接连打了二十天,眼见得官军已经渐渐不支,就要崩溃的时候,进攻的隋匪军部队却也被瘟疫传染上了,开始接连死人。于是吓得连忙后退,脱离了跟官军的接触,这才让曾大帅麾下的老军能缓一口气。
曾国荃缓过了这一口气,总算扎稳了阵脚,接着又得到朝廷划拨的援军一万五千人的支援。招募的新勇也到了。这样一来。江宁城外的老军达到了七万人。虽然以江宁城的宏大,不能围得水泄不通,但好歹终于算是有了一个“围城”的雏形。
形势既然逆转,城里的伪隋皇帝更加坐不住了,于是再次催促身在苏州的勇王,速速督兵回援。
勇王西援,带去的是他的亲卫中军,以及从苏州各处抽调的隋匪军和抓来的民夫,一共也有五万人。苏州的防卫,则交给唐冼榷、刘劲宽等来负责。这样一来,“拆东墙补西墙”,西墙能不能补上还未可知,但东墙的单薄,已经是显见的事实。
官军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终于两路并发,开始了战略反攻。
北路的新军是从嘉定发兵。李纪德除了留下自己的少量部队守城之外,其余的新军精锐尽出,凑足了两万五千之数。向太仓府猛扑。
龙武军则是从青浦出发,仍以姜泉为前锋,以吴银建在左,穆埕在右,楔形展开,攻向位于青浦西北方的鹿城县。张旷的骑军,作为一支偏师,顺着邝山湖一线搜索前进,一路扫荡沿湖的隋匪军据点。
仗打得很顺利,第三天就拿下了邝山湖镇,随即不做停留,各团继续向西推进。等到秦禝的大营在邝山湖镇里面扎定,前方运下来的俘虏、军资和少量伤员,已经络绎不绝的到来,沈继轩和充作中军警戒的第一团,便忙碌起来,免不了要做些整理收容的后勤之事。
“送三千两银子,再送二十坛黄酒牛羊各十只过去。”秦禝笑着对沈继轩说,“就说是我赏的给姜泉,让他们鼓足了劲,给我狠狠的打。”
然而前方的进展比他料想得更快。到了初七晚上,姜泉的第五团已经打破了隋匪军在鹿城的外围防线,跟赶到的龙武军骑军一起,连夜夹攻外面防线,打到黎明时分,几千隋匪军终于支撑不住,往鹿城县城的方向溃退了下去。
此处距鹿城只有十五里,是通往鹿城的最后一个障碍,这一破,鹿城便已是遥遥在望。
张旷率骑军小追了一程,率军回营,一面派人飞报秦禝,一面分排自己的骑军各部四处巡逻。等到一切安排停当,天色已经大亮,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起来。
张旷有个毛病,饮食无肉不欢,平常行军打仗,啃干粮那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既然打退了隋匪,就不肯将就了,想了想,还是回头来找姜泉。
果然,一进姜泉所在的那间临时充作团部的小院子,已经有香气飘了出来。张旷向屋子门口站哨的兵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忽地推开门,大喝一声:“打你这个吃独食儿的小子!”
只见姜泉独据桌旁,上面竟摆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火锅,旁边放着一碟大馒头,不知他的亲兵是从哪儿给他弄来的。姜泉正在吃得不亦乐乎,忽然被张旷这一声断喝,吓得手一抖,筷子上夹着的一个肉丸,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了。
等到看清是张旷,姜泉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道:“你怎么来了,快来快来,”姜泉热情地招呼着,“鱼头炖肉圆,滋味儿还真是鲜得紧。”
“用不着你来卖好。”张旷白了他一眼,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夺过姜泉手里的大汤勺,先舀了半勺汤,哧溜哧溜喝了,咂咂嘴,笑道:“还真是不赖,从哪儿弄的?我的亲兵,就没有这股机灵劲儿。”
“就在后面村子上的一家店,要来的,说是敲了半天才敲开,就端了这么一个锅子来。”
“你这不是抢人家的么?”张旷停住了手。
“放着大帅的军法在那,我哪儿敢?”姜泉辩白道,“给了五钱银子,足有富余了。”
“哦,我说呢。”张旷这才放下了心,跟姜泉两个大吃大喝起来。没多久,便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底朝天,连最后一口汤都喝得精光。
张旷意犹未尽的拍拍肚子,说道:“也就对付个半饱。等打下鹿城,一定好好吃他娘一顿。”
“听说隋匪在东线的军需辎重,都堆积在鹿城里。”姜泉不胜向往地说,“要是真的,那就发财了。”
“发财?你敢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不?”
“哎,我可不敢,我在那四成里面分,已经心满意足了。”姜泉连忙摇手,“大帅不是说了?谁敢乱伸手,第一回剁一个手指头,第二回剁一只手,第三回剁脑袋!不过张旷,话说你都升了三品了,大帅又最喜欢你,你倒是敢不敢呢?”
“我?”张旷瞪大了眼睛,把两只手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还是觉得十个指头之中,少了哪个都舍不得,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道:“唉,要是我老娘当初生我的时候,生一个六指儿出来,那该有多好呢。”
这话听的姜泉把肚子都笑痛了。
既然鹿城在望,其余各团的团官也都聚在一起,会商下一步围攻鹿城的计划。.
隋匪军在鹿城的守将,是勇王起兵时的拜把兄弟黄起雄。鹿城既然是隋匪军在苏东的军需基地,想必唐冼榷还会添兵死守,因此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为了这个缘故,梁熄召集各团官,把作战的方案商量得格外细致。最后决定,以六团负责南门方向,第五团负责西门方向,而把主攻的方向定在相对薄弱的北门,由梁熄带着一二两团和穆埕的第七团。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攻下鹿城的北大门。
张旷的骑军,则先在外围待机,一旦鹿城打响了,就绕过鹿城城,占领鹿城以西的五合镇,隔绝苏州与鹿城之间的联系——不是为了挡住援兵,而是为了阻断鹿城隋匪军的退路,要全歼这一部隋匪军,不给他们缩回苏州的机会了。
这算是在申城的时候,就定下的大原则,既然已经有超出一筹的战力,就不肯再做简单的击溃,也不全以夺城占地为目标,而是要把苏州境内隋匪军的实力,一口一口吃掉。
商议停当,龙武军将领便各归本营,到了第二天早上,四路齐发,向鹿城开进。就在这个时候,张旷派出的游骑来回报,说是鹿城外围一带的隋匪军据点,看上去旗帜宛然,但兵却已经撤空了。
“这是要据城死守啊”张旷挠了挠头,对姜泉说道,“隋匪野战不如我们,不肯在外围做无谓的损耗,要在城里跟我们决战。这下有的打了!”
“怕什么!”姜泉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兵势既盛,胆气也豪壮,三路步军携着各式器械,明目张胆地向鹿城城下推进,一直逼近到城外二里之内,才停住脚步,开始结阵。
城内的隋匪军也真沉得住气,一丝慌乱的动静也没有。城墙之上,旌旗密布,当中一面杏黄的大旗上,印着斗大的一个“伍”字,迎风招展。女墙之间,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口,也已经依稀可见,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黄起雄这个人,还真有点东西。”在北门外的姜泉见到这样的气象,不由得心下佩服,大战当头,法度谨然,治军能到这个地步,看来这股隋匪还真是不可小视。
“这也太沉得住气了,”一片沉寂之中,身边的张旷嘀咕了一句,“安静得有点不像话。”
梁熄心中一动,皱起了眉头
仔细向城上观察,见除了旌旗和安放好的炮座之外,守军似乎隐藏得极好,约略只有那么十几二十个人,正在城头上向外看。
“这……”梁熄倒吸了一口凉气,念头还没转过来,就听一阵吱吱呀呀之声,北城门居然缓缓打开了!接着便走出来一行五六个人,当先的一个,手里擎着一面白旗,一面摇着,一面喊着什么,向官军的阵地直直走过来。
梁熄和张旷对望一眼:隋匪要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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