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老军为什么不欢迎我们?”穆埕站在秦禝身边,百思不解地问道,“老军在这里的兵马就那么多,我们的到来,是对他们强有力的支援。”
秦禝抬起头看着穆埕。“老军以为,只有一锅饭,我们多吃一口,他们就要少吃一口。”
穆埕明白了,这是在说功劳的事情,想一想,不无担心地说:“那我们天天闲在这里,还能有功劳么?”
秦禝却笑了一笑,说道:“我们到了这伪都城外,就是功劳!”
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是穆埕所擅长的,他觉得自己大帅的这句话寓意很深,正在似懂非懂,用心去想,吴椋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帅,两江总督曾继尧,急召您到大营见面。”
钦命两江总督、奉旨节制沿海军务、替朝廷底定半壁江山的曾继尧,终于来了。
秦禝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心情,起身进入后帐,由吴椋伺候着,将整套公服一丝不苟地穿好,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
数百名亲兵一同上马,卫护着秦禝从驻节的行营,驰赴老军的大营。
到了营外,只见营门已经大开,在门口迎接的,却不是老军的将领,而是两位身着长衫的文士。
“秦帅辛苦!”两人之中,白面无须的那一个,比较年轻,却先开口致意,“我叫增沐泽,奉了父亲的命令,在这里等候秦帅。这一位是赵暨,赵先生,是我父亲幕中的客卿。”
秦禝面带春风,拱手抱拳,“不敢当两位的远迎,实在是有劳了。”
几句寒暄过后,由增沐泽和赵暨陪着,直入中营。曾继尧却不在他的大帐之中。而是将临时的行营,设在了西侧的一顶较小的帐子里面,帐外也不见两江总督那种仪从煊赫的威势,只有七八个亲兵在按刀站班。见到秦禝这样的大员,亦是面无表情。
秦禝心想,这不见得是他们见多了大员的缘故,等到增沐泽通报进去,就听见里面一个浊重的声音说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之人,自是曾继尧无疑。不过曾继尧在京为官十余年,他的话,秦禝尽可以听得清楚明白,等到增沐泽出帐相延。便快步走进去。见当中一位穿着灰布长袍的老者。站着相迎。
“龙武军统帅,苏州长史秦禝,参见督帅!”
秦禝报过了名,不待曾继尧有阻止的表示。便利索地行了一个礼,起身取出手本奉上。
递手本奉见,固然是下官初次参见上官时的礼仪,但也要看彼此之间的身份地位,亲疏远近。以秦禝而言,身负爵衔,又是统帅一军的大将,赐斗牛服,原本无须此举。因此算是对曾继尧格外表示尊敬的意思。
曾继尧站立相迎,亦是以示礼遇,见他这样,微微一怔,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敢收,请坐了说话。”说罢,将手一让,自己先坐了。
“是,督帅请叫我文俭好了。”秦禝跟他隔了一个案子坐下,这才有功夫,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位在国朝官场上,声名如雷贯耳的人物。但是还不待秦禝多看,曾继尧已经开口了。
“文俭,你跟纪德,在苏州打得很好。”曾继尧的语气,平缓沉稳,峻刻深沉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当初在申城,亦是靠了你的龙武军,才替朝廷保住了这一方富庶之地。”
“下官不敢当督帅的夸奖。”秦禝心想,曾继尧不愧为大儒,果然不肯欺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正在恼火自己,是一定的,但却并不因为这个,就抹煞自己的功劳。
而曾继尧,却也在琢磨着这个秦禝。
在涉及到勋贵的事情上,曾继尧一向谨慎,固然靠的是子弟兵,但得到勋贵的襄助,朝廷的信任,也是一个关键,其中当政的那位,尤为重要。
另一个则是齐王。京城政变之后,朝中颇有人以为曾继尧乃是王彧一党,还好齐王不糊涂,虽然推翻了王彧,但在平隋匪的战事上,仍然沿袭了王彧的主张,重用老军,替曾继尧调兵筹饷,这也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而曾继尧也算是不负所托,以州官的身份,创立老军。文人带兵,十载艰难,成为了朝廷的一根柱石。
而他个人的修养和品德,亦为许多人所交口称赞。他年轻的时候,其实是急躁的性子,后来修习道家学说,渐渐把性子扭转了过来。到了现在,养气的功夫已是极深,一个“忍”字,练得炉火纯青,不惟戒慎恐惧,而且身居高位,清廉一时无二。
然而,曾继尧固然是清慎端方,但他的身上,却也背负了一个很大的包袱,这是秦禝深知的。
这个包袱,就是他的四弟,曾继全。
很奇怪的是,曾继尧这位大名鼎鼎的老军统帅,却是一个拙于阵前指挥的人——在他这一生中,凡是亲临敌前,亲自调度的战斗,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他的长处,在于选人,练兵,筹饷,制定方略,掌握全局。换句话说,是个帅才,而不是将才。他需要有人替他顶在前面,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个人,也就是他的四弟曾继全。
曾继全的性子,与他的老兄恰恰相反,像一只凶猛的斗犬一样,好勇斗狠,坚忍不拔,认准的事情,便义无反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麾下的两万士卒,是老军的头号主力,先破安庆,再围江宁,替大哥立下汗马功劳,自己更是先后三次受伤,身上创痕累累。老军能有今日,与曾继全实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此,曾继尧对他这个四弟,也是呵护有加,一定要想办法成全他打破“伪都”的志向。外来的军兵,固然别想染指江宁,就连他麾下大将鲍吝所统带的前锋军,这样的老军起家时便建立起来的嫡系部队,因为不属于曾继全的统属,亦不能有入城之望。
现在秦禝却来了,而且还是个 新晋勋贵,曾继尧终究还是决定,要来见一见秦禝,才能镇住局面——清慎端方是一回事,权谋又是一回事!在为官十余年,统兵十余年,官场老吏,什么没见过?
“文俭,你这一次西进,势如破竹。”曾继尧习惯性地眯缝着眼睛,慢慢捋着长须,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的龙武军乃是强军,听说战力雄横,任何隋匪皆不能当其锋锐。现在既然奉旨到了江宁,攻城自然是以你为主,不知你想怎样打,回头我知会继全,叫他让一让,替你做个策应好了。”
来了来了,秦禝在心中微微叹息:曾继尧的令名,唯以他这个四弟的缘故,终于留下缺憾。然而在自己来说,不管对曾继尧如何敬重,现在却不是替他惋惜的时候,他身上所背的这个包袱,自己这次亦要用一用。
想是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仍然恭谨。
“督帅明鉴,下官受朝廷两次严旨督促,不得不有此一举。”秦禝在常州的延宕,为的就是等来这样一个籍口,“不过下官赶到江宁,亦是来听督帅节制的。至于说攻城,继全将军百战功高,麾下兵卒更是天下强军,不是龙武军能够比拟的。伪都这样的大城,也只有老军才拿得下,至于龙武军,无非是列防外围,拾遗补缺罢了,绝不敢做进城之想。”
“哦?”曾继尧的双眼攸的一睁,右手在长须上微微一顿,才又顺着捋了下去。
秦禝这样干脆利落的表态,等于是当场立下了“不进城”的承诺,大出他的意料。在秦禝来说,这算是极有诚意的表示了,然而以曾继尧的身份和涵养,当然不会说出什么当面感谢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嗯。我听说你在申城和苏州都办了不少新规,算是践行过政务的人,听说军事上得益不少。”曾继尧问道,“不知你对新政这件事,怎么看?”
“下官以为,新政的事情,若是官、商、农三者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则可以相得益彰。”秦禝恭恭敬敬地说道,“于军务之外,其实在民政商务上,新政也都很有可资利用之处。”
曾继尧听得很认真,再问出话来,便已经多少带着一点赞许之意了。
“士农工商,实已将商人列为最后。何以按你的意思,新政竟似离不开商人?”
“所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曾继尧虽已放松了口吻,但秦禝仍不脱恭谨的神态,“督帅是学穷天下的人,下官这一点小见识。本不敢在督帅面前卖弄。不过以下官看来,百姓富裕,实是得益于商业之兴旺。商人逐利,因此可以沟通有无,除行商坐商之外。亦可以兴办实业。其不厌琐碎,不惮繁钜,行事迅捷,计较精细的长处,不是官府所能做到的,实在是官民两端之间。极好的桥梁。”
曾继尧愕然——秦禝一个 新晋勋贵,能带兵打仗,能办新政,这已是了不起的事情了,谁想到掉起书包来。竟也头头是道?
他是真的能识才赏才爱才的人,不由便改容相向,脸上头一次现出了笑意,欣慰地说:“文俭,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识。好!好!像你这样的人才多一些,何尝不是国家之福?”
“下官不敢当。”秦禝嘴上逊谢,心里却在想:说曾继尧学穷天下。虽说是拍马屁,他到底也还当得起。不过他的见识,总归囿于时代所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这点商品经济的粗浅道理,大约是可以令他耳目一新的。
“尽当得起了。”曾继尧微笑道,“然而以你看来,若要办新政,当以何者为先?”
“自然是以人才为先!”秦禝毫不犹豫地说,“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只要在新政上有一技之长,而又能为我所用者,或授以官衔,或赏以金帛。悉予招揽,处处留心,则新政可成矣。”
“哦?不知文俭可曾见到过这样的人才?”
“不瞒督帅说,下官先头在帐外见到的曾世兄,就是这样的大才!”秦禝堂而皇之地把增沐泽点了出来。
曾继尧一愣,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笑,不是为了秦禝夸奖自己儿子的缘故,而是秦禝论新政人才的那一段话,实在对他的脾胃,深有“我道不孤”的同感。笑过之后,不免在心中琢磨,自己一系的官员之中,有无秦禝这样的人物?
像他这样年轻的,自然没有。其他的,即以最出色的李纪德而论,在这上面的见识,似乎也还颇有不如。
这个人,真是奇才。曾继尧心想,他连秀才都没有点过,但方才所说的那几段话,却算得上是出口成章,虽然遣词造句之间,还略有生硬和稚嫩的地方,但里面包含的见识和道理,却远远不是那帮只会舞文弄墨的翰林所能比拟的了。
勋贵里头,到底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想到勋贵,又想到四弟曾继全,继而又想到李纪德,在心中默默计较,一时没有再言声。曾继尧不说话,秦禝自然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等候,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自己是苏州长史,曾继尧督抚沿海诸州,自己自然也是曾继尧的属官,方才曾继尧的这一番提问,有考究的意思,就跟面试一样。想当初自己毕业求职的时候,也曾投简历无数,装腔作势的面试官也见过不少,还在这样胡思乱想,曾继尧已经说话了。
“文俭,你这次西来,有两万多人,是谁在替你办粮台?若是缺什么,我让继全给你调过来。”
“回督帅的话,前线的饷银上,是沈继轩在管着,还算得力。”秦禝答道,“后面是李大人在替我坐镇,全力支应。我这回能放手西来江宁,都靠他。”
曾继尧听了这话,面色如常,没做什么特别的表示。
“原来是沈继轩,他确是个人才。”曾继尧点点头,“有他在,大约供应上是无忧的了。”
说完这句,右手一张,又开始捋他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文俭,明日我就回安庆去了。留我四弟在此督军,围城伪都,不是一时的工夫,大约总还要一年半载,才有破城的机会。无论如何,等到破城之后,龙武军的功劳,我会在折子里如实上报。”
“谢谢督帅!”秦禝要起身请安,却被曾继尧以手势拦住了。
“总要靠大家戮力同心,”曾继尧微笑着说,“到时候我在总督行辕,专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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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曾继尧果然便启程回安庆去了。到了第三天,老军大营的粮台上,拨过来来几百头牲口,算是犒劳龙武军。同时也带来了曾继全的一个口信,向秦禝表示致意。
“秦帅,你答应曾督帅,不进江宁了?”沈继轩听秦禝说完,不甘心地问,“难怪曾继全前倨而后恭也。”
“自然不进。”秦禝想起沈继轩上一回被从老军大营赶出来的窘状,笑着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打仗,我倒是清闲,不过一年半载下来,碌碌无为,单是看着别人打仗,怕把兵养疲了。”
“怎么是碌碌无为,”秦禝纠正道,“曾继全看到我们来了,多少也要再努力一些。”
“我倒觉着,咱们来不来,他`都一定会拼力。”沈继轩认真地说,“克复伪都,是多大的荣耀,他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的,早就红了眼了。”
“嗯,无须扬鞭自奋蹄。”秦禝笑道,“不过曾继全用的,不是强攻,而是围城之法——他想用外围的所有部队,帮他慢慢困死了隋匪,但最后一下,却要由他曾继全来独成克江宁之功。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他老军大营的伤亡可以减到最小,不过这样一来,不惟龙武军,就连鲍吝这些老军的部队,也都只好陪着看他演戏,虚靡饷银,空耗时日,岂是国家之福?”
这是说出来的话,还有一句没说的——如果照史实来看,这样围下去,总要再过一年才能打破江宁,则我秦禝所为何来?
我既然来了,就非把这一年时间省下来不可!
“秦帅说的是,可是不陪着他演戏,又能如何?”沈继轩无奈地说,“毕竟答应了曾督帅的……”
“沈先生,你大约知道,我是边军出来的人。”
“自然知道。当初秦帅带领边军骑军,手擒巨憨,名震天下。”
“不敢当。”秦禝微笑道,“不过边军的兵,在和胡族交战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拖沓的,两军遭遇,不待你反应,冲锋就已经开始了......”
自然是厉害的,只是正在说军务上的事,怎么忽然转到“冲锋的功夫”上去了?沈继轩迟疑着,一时没能明白秦禝的意思。
“传令钟禹廷,率领水师进攻伪都!”秦禝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道,“我要打一个冲锋,给曾将军看看。”
三日后,一直没有动静的龙武军,突然有了大动作,龙武军水师行驶出驻地,公然进攻隋匪的水寨,这一下,江宁四围震惊,特别是老军大营中的曾继全,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之后,再一次暴跳如雷。
“秦禝可恶!”他象一只红了眼的困兽,在帐中急速转了几个圈子,才停下脚步。
“传他们到我的中营来会议!”
要传来的人,是他手下的几位大将,李牧延、朱宣、刘源甲这一干人。其中除了朱宣是在沿海剿匪时提拔起来的将领,其他大多是曾继尧从起家时就跟随的嫡系,像李牧延,原来干脆就是曾继尧的亲兵。
“人家要来抢功劳了!”曾继全阴沉着脸,双目如火,瞪视这他手下的这班将领,“今天早上,龙武军水师已经开打,你们都知道了?”
“没那么便宜的事!”刘源甲第一个叫起来,“我们打了多少年,才打到伪隋大都城底下,单从去年四月在城外扎营,到现在就已经整整一年了,不管多苦多难,都是我们老军在承受,他秦禝想要抢走这份功劳,门都没有!”
“不错,江宁是我们老军大营包下的!”朱宣的宿醉还未醒透,也嚷嚷起来,“连鲍吝都不敢跟我们抢,他秦禝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打安庆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六品的校尉,现在倒要爬到我们头上来了?他敢来跟咱们抢功,我就敢跟他拼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话还没有说完,不防却被曾继全一口啐在脸上。朱宣惊愕地看着自己将军,不敢吱声了。
“你们说的那都是屁话!”暴怒的曾继全逼视着朱宣,“他是御前侍卫,你比得了吗?上柱国的勋爵,你比得了吗?他身上的斗牛服。你有吗?”
这下子,一班将领都不吭声了。曾继全的暴怒,事出有因——龙武军的人虽然没有进城,但功劳却已经飞出了城!
这样一来。到时候克复江宁的功劳,无论如何也要被秦禝分走大大的一份了。偏偏他的作为,又丝毫没有违反他对自己大哥的承诺!这一份窝囊,如何不令曾继全怒火中烧?
“跟龙武军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说别的都没有用,只有尽快把伪都打下来。才是正办。”曾继全稍稍冷静下来,将手一挥,“不然哪一天不小心,被龙武军把伪都打破了,那才是笑话。老军大营的这么多人,人人找一根索子,吊死算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起了拼命的心。既然说要尽快打破江宁,那原来单靠围城的法子就不能用了,必须要强攻。几个人围着曾继全商量的半天,最后决定,还是以南面的城门为主攻点,把两件事办好:一是要尽快拿下伪都城外上那座营垒“固山城”,二是加快地道的挖掘,十道并进。
“能不能成功,这个月内就要见分晓!”曾继全环顾一圈,动情地说道。“大哥栽培了我们这么多年,在行辕翘首以望,我们不能对他不起!我们这几个,都是生死兄弟,眼前的这一场大富贵。也决不能拱手让人!传令各营,只要打破伪都,准许大掠三日,军法不禁!”
*
这这唤作固山城的营垒,紧贴江宁城的南门。因为这里是进攻伪都的最有利之处,所以历来这里总是守护最重的地方。
伪隋军也不例外,在这里筑有两座巨大的石垒,坚固异常,分别命名为“撼山城”和“固山城”。老军围城大半年之后,付出重大代价,终于拿下了撼山城,但剩下那一座固山城,却无论如何也攻它不破。
这一回,不破也不成了,老军下了死决心,由朱宣和刘源甲两部,一共一万三千人,日夜冲击,一遍又一遍,往复不息。守堡的伪隋大将何步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却也只能苦苦支撑。十几天打下来,老军固然死伤枕籍,但垒中隋匪也伤亡过半了。
曾继全瞧出了便宜,把后面的朱宣叫了过来。
“按你说的,做盾墙!”
“盾墙”是朱宣所发明的一道移动的篱笆,就地取材,以芦苇、竹枝、木条,一层一层密密编成,每一层之间,填入茅草和稀泥夯实,寻常的箭矢都不能穿透这盾墙。
这样的盾墙,一共做了十个,老军的敢死队,在盾墙后面,一点一点地向固山城推进。何步敏这下便再也没有办法,被老军的步卒抵近营垒,数百名敢死队更是,赤膊挥刀,蜂拥而上,终于攻入了这座坚守一年有余的大堡。
堡中的伪隋军,精疲力竭,虽然以刀、矛和赤手肉搏来抵抗,但终究敌不过老军特选的死士,全数被杀,固山城遂告陷落。
固山城一失,江宁之南便再无可以依托据守的屏障,主持大局的勇王,唯有倚靠厚重的城墙,来做最后的防御了。
秦禝收到这个消息,立刻传令团官以上的将领,到大营会议,听候调遣。于是,姜泉和吴银建,张旷和钟禹廷,在外围机动的刘沫、郑四水和韦絔,等一干龙武军的将领,都在当夜纷纷赶到秦禝驻节的大营,与梁熄、穆埕和一起,齐集于秦禝的中军大帐之内。
“伪都就快破了,”秦禝开门见山,“我曾经跟曾督帅说过,龙武军就是来拾遗补缺的,现在时候到了。从栖霞到方山一线,每个团官,都要替自己的各营各哨划定区域,把兵撒开,决不许有一个隋匪,从防区内走脱!”
“诺!”梁熄先承了军令,才又开口说道,“老军在内线围城,我们却是在外线堵截,就算有从城里逃跑的隋匪,恐怕也都落入老军手里了。”
“江宁十门,本朝封闭了其中两门,那也还有八个门。”秦禝神色如常,在地图上指划着说道,“更不要说城周百里,单靠几万老军,想做到水泄不通,那是不能够的,何况——”
何况一旦破城,以老军大营的惯例,第一件事就是要搜掠财宝。伪隋国的官员和将领,大多有聚敛的习惯,这城里,想来更是金银如海,财货如山,进了这样一个聚宝盆,谁肯后人?自然是手快有手慢无,哪里肯把精神放在搜捕残余的隋匪上面。再说这么大的江宁城都打破了,跑掉几个隋匪,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番话,说得梁熄目瞪口呆,连连感叹。于是大家再无异言,各自起身,准备连夜回营去分派。
秦禝招呼道,“梁熄、张旷、禹廷、你们三个留一留,我还有话说。”
被留下来的,这是龙武军现下品级最高的三人,也是跟着秦禝从京城来的老底子,却被布置在离城最远的方山,三个人自己的心里,也一直有疑惑。现在一留下来,知道大帅有话要说了。
秦禝目光闪动,幽幽地说,“不管是什么人,如果从江宁逃脱出来,向北是长江,向东是龙武军,向西是鲍吝的老军,都无路可走,就算走得脱,也无人可以接应。”
三个人听了,更是惊疑不定——如果是寻常的隋匪,能逃得出来就是好的了,又谈得上什么接应不接应的?
“只有向南,那里还有隋匪柳悬的十几万人在等着。”秦禝压低了声音说道,“从江宁往南去,必过方山,这一条道,你们给我守好了!”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三个人,知道事关重大,一齐站起身来承令。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逃出来的是什么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必须全数擒获,不许有一人走脱!”秦禝向后靠在椅背上,面色凝重,眼光从三个人的脸上逐一扫过,“你们三个,都是我从京里带出来的老弟兄,必不致误了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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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山城一陷,心力交瘁的勇王便知道,天京已是必不可守,为今之计,只有劝伪隋帝让城别走。南下和柳悬汇合,这样尚且还有一丝余地。
然而伪隋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乡村小民了。而是开创隋国大业的帝皇,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尊荣,在戎马倥偬中渐渐丧失殆尽。
“勇王,你何出此言啊?”已是老病侵寻的伪隋帝,无力地说道,“这都城,是我隋国的大业之基,中兴之本!区区数万贼军,能奈我何?”
“陛下,天京城外围城的老军,不惟有曾继全的老军大营二万多人,还有鲍吝等人的数万兵。从苏州赶来的秦禝,他的龙武军现在还只是作壁上观,一旦投入攻城,更加难以抵挡。”勇王把现下的局面,一一向伪隋帝剖析清楚。
伪隋帝的脸上,微微变色——老军围城,他在宫内可以只当看不见,反正有勇王在外面主持城守。但是如今那里想得到,官军人数日益增添。围城愈发严密。
“何惧之有!”伪隋帝干脆闭上眼睛,把头一摇。“守卫大都的责任,都在尔身,若畏惧时,去留任尔。”
“陛下!城内还有三万多一直跟随陛下的老兄弟,只要冲破樊篱,以陛下的英明,则一定可以重振声威。”勇王不能不再苦苦相劝,“吾岂畏清妖?只是亦不能一力回天!我替陛下着想。还是及早定计。不然一旦破城。再想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这是实话,因为一旦破城,所有官军的目标自然都在伪隋帝的身上。到那时他想要脱身逃走,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伪隋帝闭目不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
“尔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再没有可说的了,勇王只得行礼退出,横下心来,亲赴南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在这里跟曾继全拼力一搏,算是尽“勇王”的称号之中,那个勇字。
不可为的原因,不完全在于战力的差别,现在就连士气,也与城外的老军,不可同日而语了。
勇王虽然是理论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实际上,伪隋天国的朝政,却掌握在伪隋帝的族弟手里,而勇王所信任的两个哥哥,更是百无一用,胡作非为。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守住天京,无异天方夜谭,勇王的努力,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他在南门一带的城墙调集了上万人,激励士气,一边与城外的老军对射,一边全力对付老军所挖的地道。
但是老军在曾继全的督促下,死活不肯退却,不顾伤亡,绝不给隋匪一丝喘息的机会,就这样又打了七日,隋匪这边渐渐有些支应不住了。
这就到了破城的时候了。已经两天没有入眠的曾继全,看到了破城的曙光,连忙集齐诸将,嘶声问道:“谁愿意做先锋?”
先登之人,赏赐最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另有一条,第一支进城的部队,勇王是必定要在缺口处排列逆众,拼死反扑的,那么先登之人,有没有命来承接日后的那一份赏赐,大成疑问。
因此一时之间,这些百战悍将,俱都默默无语。曾继全也不说话,只是用凶狠的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等看到朱宣,这个汉子忍不住了。
“娘的,平日里都是英雄。现在倒不说话了!”朱宣看看左右的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将军,我愿为先锋!”
“好!让你的兵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午时攻城!”曾继全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朱宣的肩膀,“我备着一件绛紫袍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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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收到消息的秦禝,带了百余骑亲兵,连同梁熄、穆埕。策马来到距南门七里外的井坡上。要看这一场最后的决斗。
老军的进攻一直在没停下。秦禝知道,这是为了麻痹城中的伪隋军,所特意做的佯攻。然而遮掩不住的。是冲锋的态势。以千里镜遥遥望去,在距离城墙里许的地方,蹲踞于地的老军兵勇,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连绵不绝,彷如蚁阵,怕不有两三万人之多。
这样的情形,想必也瞒不过勇王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猜得出来老军是要大举攻城了。然而破城的火药是被置放在哪一段城墙的地道底下,却是再也猜不出来的事。只有在不安中静静等待。秦禝心想,这种情景,真是令人感叹。
午正一刻,炮进攻忽然沉静下来,老军的阵中,军官们开始大声吼叫,蹲踞着的兵士,霍然起身,长矛和大刀在日光下泛起一片一片的亮光。
跟着便听到一声闷响,南门东侧的一段城墙,微微一颤,继而向上轻轻一拱。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彷如大地迸裂,碎石喷发,在漫天的烟尘之中,足足有二十丈长的一整段城墙,仿佛被巨手一击,四分五裂,似乎过了好一会,才抛落在四周,激起的烟尘,如水中的涟漪一般,迅速向四围扩展开去。
从千里镜中看见这一幕的秦禝,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们驻足的山坡,脚下的地面也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战马也都不安地嘶鸣起来。他是知道夏朝是有火药的,也知道有一些夏军已经把火药运用在战场上,但是他的龙武军还没有计划这些东西,今天这样的局面,依旧给见过现代化战争的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老军的数万兵勇,同声大呼,如同一把扇面,以朱宣麾下的兵卒为先导,开始向城墙的倒口冲锋。第一拨冲入倒口的一个营,五百人,全数阵亡。第二波冲入的一千人,阵亡大半。直到第三拨朱宣亲率的两千人冲入,才算是在倒口周围站稳了脚跟。
于是后队源源续上,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后包抄,终于击溃了南门附近的一万多伪隋军。
“伪都破了。”秦禝放下千里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后挥挥手,招呼大家上马,“各归本营,做事情。”
回到驻地,梁熄督促着梁熄和张旷,执行秦禝那条“拾遗补缺,不准漏网”的军令去了,只剩下秦禝,一个人坐在大帐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天黑,匆匆用过了饭,一边心神不宁地听着营中的梆声,一边静静地坐等。这一坐,便至深夜,直到四更打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西南方渐渐有蹄声传来,不一时靠近营外,已是蹄声如雷,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惊人。
来的是一哨骑兵,护送的是梁熄所派的一名队正。他由吴椋带着,大汗淋漓的走了进来。见到秦禝,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包来。
“大帅,这是的梁将军文书,限我一个时辰之内送到!”
秦禝默不作声,一把接过来扯开,掏出一张信笺略略一扫,抬头便说:“吴椋,备马!”
亲兵营一直在等这一声命令,于是轰然上马,连同那一哨马队一起,由那名队正带路,簇拥着秦禝,向方山疾驰而去。
走到一半,又有张旷派出的骑兵在迎接,等到了第一团军营,梁熄和张旷,都已在营门外相候,脸上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
“在哪?”秦禝简短地问。
“我带大帅去。”梁熄当先引路,一众人跟在身后,来到设在军营西侧的一处帐子。张旷将帘子一打,把秦禝让了进去。
帐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单薄纤弱的中年人,白面无须,眉目清秀,四周是看守他的八名亲兵,见到秦禝进来,唰地一声立正,不约而同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名中年人见到秦禝的装束,眉毛扬了扬,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没有说话。秦禝亦没有开口,站在椅子前面,默默地打量了半晌。
“勇王,”他轻轻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我就是秦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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