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来上厕所,蒋易在不见天光的卫生间里伫立良久,两手拄着泛黄的白瓷洗手台,刚洗了一把脸,半梦半醒的脑袋还有些混沌,反应滞后的对着眼前洗漱的镜子看了很久。
水龙头里滴下几滴水,发梢上挂着的水将落不落的,最后还是垂坠下来把眼尾的睫毛给氤湿了。
蒋易脸上表情木讷,僵直的脊背刚想动一动......可眼梢一挑,忽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居然嘴角含了一丝浅笑。
但很快,那笑容就化进了模糊的夜色里,宛如从来不曾出现过。
镜子里外又各自僵持了一会儿,蒋易开始觉得没意思了,他不再看向镜子,转身推门而出,只是关门的瞬间,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身影一动未动,还依然伫立在那里,望着离开的自己。
早上是被闹钟吵醒的。
顾仪范门也不敲,肩膀撞开门时还在套一只脚的袜子,单腿跳着气息不稳,“大宝贝儿啊,快醒醒了,你不是赶火车要和鸟仙女约会去嘛,你是不是定错闹钟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蒋易睡眼惺忪,躺着没动,眯眼看着大马猴似的顾仪范。
顾仪范是要跟学校车去圣安德鲁斯大学参观的,早早准备了各种野餐装备,明摆着是要和西西或者哪个妹子去约会的,行动力上比蒋易积极多了。
蒋易手肘向后支起肩膀,晃两下脑袋又躺回去。
顾仪范目光隔着被子在他腰下扫了扫,猥琐的笑了,“得,你缓缓吧,我先闪了,还得去学校集合呢,回来给你看照片啊!”
外头小走廊里又一阵鸡飞狗跳,大门被甩上之后,世界才安静下来。
蒋易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又躺了几分钟,才起身洗漱了,往火车站去。
限量版球鞋,这里发售比国内要早,赵嘉喜欢就替他捞一双,蒋易无可无不可。
火车站门口,黄鹂隔着老远就一脸兴致盎然的冲他挥手,“蒋易,快来!”
蒋易挪快了脚步迎上去,笑了笑,“久等了,走吧。”
说好了只有两个人同去,结果黄鹂居然说:“不急,再等个朋友。”
没过两分钟,一个穿着打扮十分多姿多彩的男生小跑着过来,一见黄鹂就大笑着抱歉,还自来熟的环了环蒋易的肩膀,“等久了吧,不好意思,走走走,下了车我请吃早饭。”
黄鹂挺吃他这热情洋溢的风格,冲蒋易介绍,“这我们宿舍楼的,叫黄城邑,特逗,也是滨城的,和咱们一起去。诶,黄儿,这是蒋易,我们算世交。”
“密斯特蒋嘛,”黄城邑笑得大开大合,“我知道。”
蒋易挑了挑眉毛,原本心里对黄鹂没有告知自己临时加一个人稍微有点不满,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早知道黄鹂会有同行的男伴,自己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走这一趟,还不如和蒂芬去游览一下王子和公主邂逅的村儿景。
不过没想到这个脸都完全不熟的黄城邑居然开口就说认识自己,还是挺让人吃惊的。
蒋易摸摸自己的半边脸,开玩笑道:“看来我靠脸吃饭的第一脚算是迈出去了。”
三个人边说边往火车站里面走,黄城邑勾着嘴角笑,“都知道你和葛筝走得近嘛。”
蒋易脚下暗暗顿了一下,又恍然未觉的跟上,随口说:“也还好吧,不是很近。”
“哦,那可能误会了。”黄城邑脸上表情也看不出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不过不甚在意倒是实打实的。
黄鹂看起来和他玩的很熟,在站台上就要他的手机看他的股票账户,边看边和他煞有介事的分析着个股的情况。
“这只股票我是一直看好的,我跟你说,我从高中的时候就追它了,”黄城邑指着一只科技股的名字,兴奋的手指不住的在空中指点,“前几天有个我原来大学的老师还来和我说,要和我合作,让我给他推荐个股呢。”
“上次你说的那只股票我也关注了,不过它的布林线......”黄鹂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黄城邑脸上有些不屑,“我不是技术派,择股如择妻,我看中的是行业的发展和一个企业长期的成长空间,”他油腻的打了个浮夸的响指,“你看看华尔街有多少做量化的基金公司,可股神还是巴菲特这样长期持有的价值投资者,而不是价值投机者。”
黄鹂有点被对方的气场忽悠住了,机械的点了点头,“那以后你多教教我,我实践还有些不敢,回头我先弄个模拟盘试试。”
“行啊,教美女是我的荣幸!”黄城邑一扭头,看了看半天没说话的蒋易,笑着问,“哥们儿,你有什么推荐没有?”
蒋易摇头,“我不太懂股票,没有实操过。”
黄城邑有点儿震惊,“不看股票?学金融的不看股票?那你毕业以后打算干什么啊?”
“我......”蒋易其实从一开始就没关注这俩人的谈话内容,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了个寂寞,这会儿被逼在墙角里提问,大脑还有些跟不上转数,勉强笑了笑,“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不过......”
“卖保险去?”黄城邑大声笑起来,把自己笑得满脸通红,又说,“其实卖保险也赚钱呢,在香港哪个保险经纪不是年入百万,我这可不是贬义啊。”
蒋易看了看他,没说话。
黄城邑等了一会儿,稍微有些讪讪,摸摸鼻子,耸耸肩膀,“看不出你还挺腼腆。”
蒋易倒真不是腼腆,可确实一时有些茫然。
他很想续上最初的那个问题,和黄城邑就巴菲特几次经典价值投资的特殊历史环境聊一聊,再探讨一下现在国内的经济环境是否完全适用这一套价值投资的理论,可......话在嘴边又很快被卷了回去,觉得很没意思——再扯出花来,也不外乎是纸上谈兵,不外乎都是些书本上得来的理论知识。
最重要的是,黄城邑的那个问题让他脑袋突然一空,直到黄鹂又给他找台阶似的问了一遍,他也还是觉得茫然。
上车时黄鹂稍微落后了一步,在他旁边问:“你毕业以后,打算干什么?”
答案其实可以有很多,进券商,进投行,进公募,进私募,进实体企业......
“我还没想过。”蒋易蹙眉轻声说,“你呢?”
黄鹂云淡风轻的说:“我回家帮我妈,我爸妈离婚了,我妈一个人,我得帮她啊。”两家大人既然是认识的,一些基本情况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蒋易想想自己家那点儿小生意,觉得确实还够不上搭上一家三口全跟着忙活的地步,所以这条路多半是没有意义的。
火车上人不多,三个人不可避免的被困在一处。
黄城邑是真能说,上下嘴皮子就没有合上的时候,山南海北的胡侃,上下五千年的八卦融会贯通,机关枪似的扫射的听众没有一点儿晃神的余地。
“你怎么了,没休息好?”黄鹂借着递东西悄声问蒋易。
蒋易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含糊其辞:“是没睡好,要是知道有人陪你,我今天就不来了。”
“昨儿临时说起来这事,才约着一起的,”黄鹂顿了顿,玩笑道,“咋,吃醋啊?”
“吃醋?”黄城邑接过话茬儿,一惊一乍的说,“吃谁的醋?密斯特蒋,我可没有追黄鹂的意思啊,你这醋可别乱吃啊!”
“哪儿跟哪儿啊,你嘴里有谱没谱!”黄鹂作势要去拍他胳膊。
黄城邑也是瞎闹,大声喊着,“刚都说世交了,谁知道有没有定个娃娃亲什么的,”自己说着笑起来,“隔壁计算机专业还有夫妻一起来读书的呢,你们这都不算事儿!我回头给你们宣传宣传,让那些无论是惦记着你俩谁的,可都歇了吧,没戏!”
黄鹂那边不知道怎么样,反正这玩笑开得蒋易有些尴尬,毕竟香香女士可是确实有这个心思,才硬拉着俩人认识的。
蒋易站起身,“我去个厕所。”
隐隐还能听到后面黄鹂抱怨,“别瞎说,玩笑也有个度。”
黄城邑则涎皮赖脸的低声说着:“打发时间嘛,谁还当真了。”
蒋易说上厕所就是个借口,走到相邻车厢,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着窗外缓慢掠过的草场出神。
毕业以后要做什么呢?
周围的人似乎人人都有个明确的目标,或大或小,至少可供前行参照。
自己当然也可以,即便迷雾锁着终点,可道路却在脚下,一步一步只管向前,总也能到达一个地点,无论那里拨云见日万丈霞光,还是空旷寂寥索然暗淡,却总会有一个地点。
可更使他感到迷茫的是,若无热爱和恳切,他实在找不到途中每一步行进的意义。
换句话说,他似乎是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小的也没有。
理想呵,真矫情。
“矫情吗?”有声音反问。
蒋易被打断了思绪,蓦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来,才循声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华人男孩,瞧着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干干净净的十分清秀,手里的书半摊在桌板上,正抬头淡笑着望他。
从他的方向望过去有一些逆光,倒像加了一层幽暗典雅的滤镜,勾勒的那张脸庞都深邃神秘了起来。
蒋易和他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指指自己,“我说出声儿了是吗?”
男孩颔首,稍微歪了歪头,“你觉得没有理想,是很矫情的事情吗?”
蒋易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和陌生人在火车上谈论理想确实是很矫情的事情。”
男孩合上书,“我叫鹿云。”
“我叫蒋易。”
男孩才十八岁,是个荷兰籍的华人,在正式读大学前休学一年,打算独自周游世界。
上一站刚结束了埃及之行,上周才到了苏格兰。
“你已经到过怀斯特了?”蒋易问。
“待了三天,差不多了。”鹿云说。
蒋易很羡慕这份洒脱,“你要是早点遇到我,或许可以在怀斯特多停留几天,我们大学还是挺美的,我可以带你看看。”
“下次吧,”鹿云的手指在书上敲了敲,“世界一次是看不完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音一直是轻快的,像路遇的随便一株植物,完全不需要牵强的附着力度。
蒋易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只是看着他,和他互望着笑了一会儿。
也许是出来的时间太久了,黄鹂打了电话过来。
“马上到站下车了,你在哪儿啊?”
蒋易向窗外瞭望一眼,确实隐隐看得见站台了,赶忙站起来,就要往回走。
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掏出手机,有几分赧然,“你用微信吗?留个联系方式吧。”
鹿云掏出手机来,“我下载了这个app,不过没怎么用过,还不知道怎么加好友。”
车缓缓已经减速停车,蒋易只得将鹿云的账号拍了照保存,又冲鹿云摆了摆手,“那你一个人在外......注意安全。”
黄鹂的电话又打过来。
鹿云恬淡的点点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切随遇即分别的场景。
反倒是蒋易不知怎么,竟然生出几分不舍,倒退着走了两步,却再没什么可说的,只得转身朝对面的车厢走去。
“干嘛去了,这么久没回来?”黄鹂和黄城邑已经等在车门处的过道上了。
“遇到一个校友,聊了几句。”蒋易信口解释了一句。
黄鹂没再追究,拉着两人往商业街的商铺外去排队。
百无聊赖的排队中,顾仪范打来电话,犹犹豫豫的说:“在圣安德鲁斯下校车的时候,看到了街对面停着葛筝的车,他一直往车门这边看,我和西西坐在最后,我们下完之后,葛筝就开车走了。”
他顿了一会儿,语气里带着些抹不开的尴尬,“你俩是吵架了还是有事儿啊?我怎么觉得这情况奇奇怪怪的?他是来等你的吗?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看是不是找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说完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那也不至于追到圣安来啊,有什么是打个电话不能说的嘛......”
蒋易只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有什么是电话里不能说的吗?
大概有些话是以现在的状况,即使面对面,也说不出的了。
蒋易调出照片截图,加了鹿云的微信,对方很快便通过了。
他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过去,对方回了张车窗外半挂彩虹的照片。
那天三个人都抢到了限量版球鞋,功德圆满。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蒋易都没再见过葛筝。
偶尔远远的在人群里扫到,也会即刻偏身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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