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的一切到此为止,该有多好。
燥热的夏夜,连马路都蒸腾出一股无处安放的焦躁。
阑珊的街灯勾勒出滨城繁盛的轮廓,茂密又宏大,掩映在灯火私处的孑孓人影更显得单薄。
下班后没有饭局,蒋怀一般也很少按时回家,回家也没人等候,家这个字有时候只是想想都觉得尴尬。
他更愿意自己找乐子,那么多酒肉之交,大把荡曳的无聊魂魄,随便呼唤两嗓子,局就攒出来了。
吃饭喝酒洗浴一条龙,唱歌摇骰子,就是蹦迪稍微蹦不动了,怕扭着腰,耽误第二天工作。
浮皮潦草又声色犬马的活着,大家都是,也不特别能显出自己的各色来。
就是心跟打了麻药似的,往深了走不了,也走不下去。
可今天见了葛筝,忽然就跟得了心肌缺血似的,忽悠忽悠一阵阵的胸腔痉挛,拖着拽着的难受,怎么也缓不过来,下班时梦游似的开车回家,车停在地库里,压下车窗,烟点燃了第二根时,夹烟的手指还在止不住的微微哆嗦着,荡得白色浅薄的烟柱也跟着妖娆起来。
地库的信号不好,车载广播里主持人说话直结巴,有一句没一句的经常接不上茬儿。
脑子里的信号也时断时续的断片儿。
等蒋怀把这股飘忽的劲儿过去了七八分的时候,一抬眼看仪表盘,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了。
这一区域的车位都是固定车位,左侧的宾利已经在这里停了一万年了,右侧的还空着。
蒋怀拿出手机,捏着边角在掌心转了几番,踟蹰着不知道是现在打电话给潘虹询问葛筝有没有留下名片,还是强行忍到第二天再问。
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打电话的勇气似乎还得再攒一攒,但至少可以先加个微信,从头像照片,从朋友圈,从一些边角料里窥一窥那人这些年的生活。
该以沉默,该以泪眼?
这么想着,心脏似乎又被紧攥了一把似的。
脑子里还正纷乱着,右侧车位倒进来一辆路虎,停得挺技术,两辆车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
对方司机停稳车,把原本降了一半的车窗完全关严,便从驾驶室下来,动作连贯的钻进了车后座。
又等了几分钟,大概是有些不解,降下后座的车窗,伸出手快速屈指敲了敲蒋怀的后座车玻璃。
蒋怀一怔,从迷茫的思绪里醒了醒神儿,微微吁出一口气,捻灭了烟蒂,下车跺了跺脚,上了路虎的后座。
后座的空间因为骤然多了一个人变得稍微局促。
对方似乎喝了些酒,虽然不至于醉,但瞧着比往常急躁了一些,看见蒋怀上车,那人先往边上让了让,待蒋怀关门坐稳,又立马迫不及待的靠了上来。
金属皮带扣微响。
蒋怀蹙眉稍微拦了一下,木着声音说:“今天要不算了......”
但对方眸色有些深,袒露出的蓄势待发像是已经箭在弦上很难压制了。
蒋怀闭了闭眼睛,由着对方,同时也伸出了手......
不时有车从前面经过,但更多的时候只有地库的昏暗和安静。
对方终于闷哼了一声,缓了几息,递了张湿巾给蒋怀擦手,又看了看他,声音里稍微露出一点温存体恤,“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再......”
蒋怀摆摆手,“不用管我了。”说完整理了一下,推门下了车。
话不用多说,从第一次到这时,俩人大概一共也没说上十句话,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模糊的知道对方所住的楼层,倒是蒋怀在电梯里遇到对方老婆和儿子的几率反而更大一些,偶尔电梯里见到,倒比地库里更能礼貌客气的寒暄上几句。
对方下了车,蒋怀掐着表又等了五分钟,才锁了自己的车,往楼里走。
进家门时没人迎接。
这个时间女儿已经睡了,从月嫂一路跟过来做到现在的祁姐过了半分钟才从女儿房间探头看了一眼,出来压低声音说:“先生回来了,宝宝睡了,你再早一会儿回来,还能赶上聊几句。”
蒋怀点点头,已经换鞋走了进来,例行公事的问:“她今天怎么样?”
“稍微有点儿中暑,天儿太热了!学校老师说中午饭后吐了几口,给喝了藿香正气水好些了,我晚饭的时候就没让她多吃,睡前又给喝了几口绿豆汤,但也没让多喝,绿豆汤性凉,又怕她肠胃不好要闹肚子。”
祁姐是个细致的人,照顾孩子一向很让人放心,就是嘴上稍微唠叨些。
她自己喋喋不休的说了一会儿,见蒋怀的眼神一直散着,就声音渐次小下去,讪讪的收了。
“我去看看她。”蒋怀原本要喝水,听见她的话,脚步一拐,往女儿的房间走去,也没开灯,就借着客厅的灯光,坐在了女儿的床头。
朦朦胧胧的只能看清个大概轮廓,他本想伸手摸摸那张小脸,手伸到一半才想起回来还没洗手,手指就又蜷进掌心收了回来。
祁姐在玄关已经换好了鞋,她晚上并不住在这里。
蒋怀看她没走,知道大概是有事,又强打精神走近些。
祁姐攥着自己的背包问:“宝宝学校开趣味运动会,说是亲子活动,希望父母都参加,你看明天报名我怎么......”
指纹锁响了两声电子音,大门从外面开了,黄鹂大概隔着门听见了只言片语,拉开门走进来,顺便直接截了问题,“祁姐,还是你去吧。”
祁姐也习惯了,笑着点点头,和黄鹂错过身就走了。
黄鹂边换鞋,边瞭了跟前的蒋怀一眼,见他还是外出的那身正装,随口问:“刚回来?”
“嗯。”蒋怀接过黄鹂肩上的运动挎包,两人一起往卫生间走,黄鹂洗手的时候,蒋怀把包里的衣服抓出来,通通往洗衣机里塞。
黄鹂“诶”了一声,湿着手过来拽了一把,“你别瞎弄啊,有一件不能机洗,得手洗。”
蒋怀不懂这些,松开包,两人再次交接仪式似的错开身,换了他到洗手台旁边洗手。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不开空调也凉津津的,所有该有的形式上的温馨似乎都不堪重负的坠到了地板深处。
蒋怀洗澡一向简单,凉水冲一把,换了套家居服就算完事。
黄鹂那套程序就复杂多了。
他在卧室的床沿靠坐了好半天,一抬眼看见黄鹂手上带着厚厚的什么套子,还在那对着机器蒸脸。
情绪这东西太玄妙了。
蒋怀鼓起一个笑脸,一条腿盘在床沿上,对着黄鹂说:“今天在公司碰见咱们老同学了,你猜是谁?”
黄鹂在一片喷射出来的水蒸气里闭着眼睛含混的应了一声,“嗯。”
“你猜猜啊。”蒋怀说。
黄鹂又“嗯”了一声。
蒋怀顿了顿,抿着嘴唇,带着几分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情绪执意又问了一遍。
黄鹂一拧蒸脸仪的开关,返身走进洗手间,一边洗脸一边说:“你明天记得和城邑联系一下。”洗完脸还要敷面膜。
一张轮廓紧致的脸掩在价格不菲的纸膜精华后面。
蒋怀盯着看了很久,忽然从床沿跳起来,大步走进洗手间,“黄鹂,”他两手攥拳压在两边裤线处,因为用力,几不可查的抖,“咱们离婚吧。”
黄鹂敷着面膜,给不出什么太大的面部反应,平淡的问:“你跟潘虹好了?”
“不是。”蒋怀说。
黄鹂也不看他,“认识新的人了,怀了,逼宫了?”
“没有。”
黄鹂捋顺了面膜的褶皱,挤了牙膏,把电动牙刷小心翼翼的塞进嘴里,“晚上和哪个喝酒摇骰子输了,抽着大冒险了?”
蒋怀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认真的......”
尾音没落,黄鹂将将接满一牙缸的水,仰手兜头泼在了蒋怀的脸上,厉声问:“那现在清醒了吗?!”
水流下,湿了前襟,淅淅沥沥淹了鞋尖的一小片地砖。
蒋怀激红了眼睛。
黄鹂却又语气平淡了,“城邑帮着联系的几个内地的小开发商很靠谱,正在物色滨城小而美的私募试水,增资的几率很大,你下周去一趟北京。”
蒋怀不动也不说话。
黄鹂看着他,半晌冷笑了一声,“汇成的那支产品,你募资的时候私下里背着人签了保本的口袋协议,如今还有一个月就到期了,上周B级好几支下折,净值亏了多少?不增资,你拿得出六千万偿付客户本金吗?”
蒋怀脸上的水几乎干了,只有额发还濡湿,他偏执的眼神随着黄鹂的话渐渐清明,微微眯了一下,“潘虹告诉你的?”
很多事不言自明。
黄鹂身高不及蒋怀,气势却比房子的举架还高,微仰着下巴和对方对峙,气场完全没输。
他们可以是最同舟共济的战友,可有一方叛变时,也能顷刻成为插入对方腹腔的利刃。
时间静止了一般。
蒋怀也有匕首,只是眼下远没到图穷之时。
他说出离婚是一时冲动,有种玉石俱焚似的发泄的快感。
但具体实施起来,任重道远。
何况当年,两人毕竟是那样不可挽回的局面下分散的,而横亘在那里的隔膜也并未有被时间冲淡分毫。
一种又酸涩又闷窒的感觉袭来,像寒夜对着一炉旺火,恳切想要伸出手,又灼人的生出胆怯。
黄鹂冲洗干净牙刷,和蒋怀错身走出洗手间,擦身的瞬间稍有停顿,“你也知道现在这样对谁都好。”
后来蒋怀睡没睡着都记不清楚了,半梦半醒中全是怀斯特雾蒙蒙的天空。
苍茫的草场被风吹出统一的斜率。
湿黏的空气里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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