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罪之行

第十五章 诛心

    
    第六天。
    下午五点二十分。市第一医院。
    吴能中毒了!他也喝了百草枯!
    吴能此刻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睡着了。陈鸣声在走道上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他,心里百味陈杂,特别压抑,想发火,又不知道冲谁。
    早上接到了那通电话后,陈鸣声立刻冲到了吴能所在的暂扣室,只见吴能蜷缩在地上,痛苦不堪,陈鸣声连忙问怎么回事,吴能虽说痛苦不堪,依旧强挤笑容说出“百草枯”。
    陈鸣声马上把吴能送到了市第一医院,要求医院抢救吴能。在路上,陈鸣声从吴能口中得知,百草枯是吴能自首前不久喝下的,喝了两百毫升。
    在送往急救室的途中,吴能拉着陈鸣声的手说“不必了”,陈鸣声听到这话茫然的望着准备着手抢救措施的李建松。李建松也摇了摇头。
    然后吴能就被送到这医院九楼最右侧的这间普通病房了,他现在的情况和那几个学生一样,就是等死了。
    吴能中毒的消息毫无意外的走漏了,这是医院,人来人往,根本不可能按得住,一天下来,网上的舆情一直呈爆炸趋势,估计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消停不了了,刑警队那边已经赶走了几批记者了。
    局长鲁达耀脸色铁青的来了一次医院,又脸色铁青的走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想朝谁发下火,不过也和陈鸣声一样,想冲谁嚷嚷下也不知道该冲谁。
    本来,虽说这个案子不好看,但好歹罪犯已经被掌握,案子算是破了,接下来让法律的威严给人们一个公道,以正视听。而鲁达耀本人在市公安局长的位置上也待了几年了,这次这个案子这么轰动,就算不好看,之后多少能沾点功,借此应该能往上再升一个平台。现在好了,别谈功了,之后的烂摊子想想就让人心烦。
    公安系统就是这么神奇的系统,在遏制犯罪的过程中,有人能暨此高升,这与初衷有些相悖,可它就是相悖相存的。和战争十分相似,没有人不排斥战争,但当一切尘埃落定后,便会发现,有很多人暨由战争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神魔相依?
    这很难不让陈鸣声想起吴能的那句话——神魔两仪,方为太极。
    知道吴能来了医院,那五个被吴能骗服了百草枯的孩子们的父母愤怒的冲了过来,在这之前,他们还冲击过刑警队办公地。
    当他们知道吴能也喝下百草枯后,一个个瞬间呆若木鸡。然后男的不停抽烟,两个不抽烟的父亲也一根接一根的抽,女的目光呆滞,有一个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引得其他的母亲纷纷大哭。
    看着他们的样子,在场的几个女刑警都是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们的样子,你很容易就想到六个字——哀默大于心死。
    这些父母的悲哀在于,他们现在连恨谁都不知道了!
    吴能设计的这个局,残忍而又绝情,他让这些父母的余生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黑影。吴能更厉害的地方在于,到最后,他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把这些父母仇恨的落点都抽走了!他们不知道该恨谁了!准确的说,他们不知道怎么去恨了!
    他们彻底的落入了混沌之中!
    吴能,把他们的灵魂抽空了!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陈鸣声想起了吴能数次和之前审讯人员的赌约,就是那个以他能否逃脱法律制裁的赌约。
    吴能赢了!
    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还是赢了!
    现行的法律对罪犯的惩罚极限就是死刑,可吴能已经越过了这道线,他也没有什么财产了,现行的法律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还能活多久?”
    吴能的病房外,陈鸣声问向身边的李建松。
    “他喝下的这个剂量……”李健说说着顿了一下,“短则几天,长则几周。”
    陈鸣声怔怔的看着病房里已经睡着的吴能,失神的说道:“你说,什么样的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知足吧你。”李建松劝说道,“往好的地方想,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省去了多少警力,省去了多少公共资源。”
    “可是我们还有很多事要问他。”陈鸣声呆呆的说道。
    “你要我怎么说呢?”李建松说道,“要真像你们局长说的那样,后悔没对吴能用刑,那他的死,你们还有责任,还得背锅。”
    之前鲁达耀来的时候,曾当着李建松的面气急败坏的抱怨,说是该对吴能用刑,这样说不定能问出点东西。能当着李建松的面这样说,鲁达耀那也是气糊涂了。
    “现在不是一样吗?”陈鸣声无力的说道,“网上的舆论都说我们对他用了刑。”
    “我可以给你们出具证明啊。”李建松说道,“吴能身上没有外伤,这是事实。”
    “网上还有人说,是我们给吴能下的毒。”陈鸣声继续无力的说道,“我们现在是几十张嘴,怎么样也说不过人家无数张嘴。”
    “哎呀,你还在乎那个?网上那些牛鬼蛇神说的话你也放在心上?他们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要像你那样,早就被活活气死了。”李建松说道,“我们医院,每年有多少医疗纠纷?你那还是在网上!我们这,就我们医院这旁边,就有专业的医闹队伍。只要你肯出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躲都躲不开!”
    陈鸣声闻言苦笑,这事他知道,他也来处理过几次这样的事。
    “诶,你说,要是真对吴能动了刑讯,他这样的人,能不能问出点什么?”陈鸣声问道。
    “呵呵。”李建松一笑,“别的我不敢保证,我能保证的是,你们的用刑过程,肯定会被迫中断。”
    陈鸣声一惑:“这话怎么说?”
    “刑讯必然会导致吴能的内循环加剧……”李建松解释道,“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血液循环加剧,这跟剧烈运动的道理差不多,那他体内的百草枯毒素肯定会更快的发生效力,说不定一开始上刑,他就会昏厥。”
    陈鸣声听得心中一紧——现在好歹还能据理力争没有用刑,如果有了刑讯这一出,那时候就真完全说不清了。医院这边肯定出具外伤证明,就算压下来,别人问起的时候,也只能不作回应,跟默认没什么区别。
    “还有一句话,你别说我神神叨叨的啊。”李建松又说道,“你不觉得,这些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吗?”
    陈鸣声看向李建松,心中又是一悸——如果李建松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吴能自首的同时还给陈鸣声设了个陷阱。
    这是为什么呢?
    陈鸣声往下一想,会不会是因为吴能觉得他女儿的案件,他陈鸣声办事不力?
    陈鸣声越往下想越是心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吴能的手段摆在那里,如果吴能真的要对付自己,那现在只怕自己也躺在病房里了。
    陈鸣声只觉身上一热一冷——冷汗又冒出来了。
    “走吧。去吃饭吧。”
    李建松对陈鸣声说道。
    陈鸣声笑了笑:“你请客啊?”
    李建松一笑:“工作餐,爱吃不吃。”
    陈鸣声又笑了笑,跟着李建松一起下去了。
    吃完饭回来,陈鸣声敲了敲门,然后走进了吴能的病房。看守吴能的警员正在玩手机,见陈鸣声进来赶紧把手机收了起来。吴能此刻已经醒了,正坐靠在床靠背上,由于手铐拷在右边的床栏上,他的身体得向右边倾着。
    陈鸣声递了一张医院食堂的用餐劵给那个警员:“换我来看着他,你去吃饭吧。”
    “谢谢陈队。”
    那个警员道谢并给陈鸣声敬了礼,陈鸣声也回了个礼。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警员走后,陈鸣声问吴能。从早上到现在,吴能滴米未进,给他买了些水果和饼干,就在旁边的台子上,也未见拆动。不过吴能的精神还不错。
    吴能先是微微摇了摇头,然后看向陈鸣声,一笑:“想抽根烟。”
    陈鸣声看了看门口方向,还是给吴能点了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医院是禁烟的,不过被发现最多就被护士喝斥几句吧。
    吴能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慢慢的吐了出来,神情很是沉醉。抽烟的人都知道,隔了一段时间后的第一口烟有多爽。
    “真的有必要搞成这样吗?”
    陈鸣声坐了下来,看着吴能,问道。
    吴能笑了笑:“你觉得还有问这个问题的必要吗?”
    陈鸣声笑了笑,吴能也笑了笑。
    短暂的沉默后,陈鸣声问道:“有几个问题,我想问你。”
    吴能回道:“你说。”
    “是不是我也一直在你的算计之内?”陈鸣声问道。
    吴能怔了怔,缓了下,然后说道:“一开始,我确实这样想过,包括你和法官等一系列的相关人员,但仔细一想,你们不过是履行公职,也算公道,中间有些小插曲也在情理之中,如果因此对付你们,那将来的舆论会对我不利。
    再者,这样一来,人员体量太大,很容易在事情完成前就暴露了,如果因此放过了那几个直接伤害倩倩的家庭,倒是得不偿失了。”
    陈鸣声说道:“你真的把舆论也考虑进来了?”
    “我考虑了很多,重点在人性。”吴能说道,“熟悉并运用人性,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太难的。”
    陈鸣声眯着眼睛说道:“你说到人性,但人性那么好把握吗?不说别的,你来自首,就不怕我们对你用刑吗?你觉得你能扛得住?”
    “呵呵,那到时候我是死前受点苦,毒发身亡,过程肯定不好受。总之最后我是一死了之了,你们的烂摊子可就更不好收拾了。”吴能笑着说道,“人性是趋利避害的,你们不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冒风险,面对于己不利的舆论。”
    “如果你非要纠结于此的话,我承认在这里我有赌的成分。”吴能继续说道,“但是赢面很大。事物本来就是只是概率而已。”
    陈鸣声沉默了,真如李建松所说,这些细节吴能全想到了。
    这时,陈鸣声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局长鲁达耀。陈鸣声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关上了门,就站在门口,然后接听了电话——现在病房里没其他人,他得从外面看着吴能。
    “喂,鲁局。”
    “喂,鸣声,是这样,刘振海刘总请求见吴能一面。”
    “这……不太好吧。要是其他的家长们知道了,都跑过来,会很麻烦的。”
    “我知道有些为难,可是刘总这些年赈灾扶贫,还有慈善,都出钱出力,又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如果不答应,感觉有些说不过去。”
    “那……局长你安排吧。尽量只让他一个人来。”
    “行。我现在和他就在楼下,我让他一个人上来,我就不上去了。”
    “好。”
    挂了电话,陈鸣声走了进来,看了看吴能。
    陈鸣声知道刘振海此行的目的,他儿子刘斌身上的那五剂药剂是什么还不知道,被悬在了半空中下不了地。这是最膈应人的。
    “怎么?有人要来?”
    这时,吴能淡淡的问道。
    陈鸣声一愣——吴能怎么可能知道有人要来?在门外接的电话,自己说话的声音又不大,他怎么可能听得到。
    吴能看着陈鸣声的表情,笑了笑,继续问道:“是不是刘振海?”
    “吴能,你是妖怪吗?”陈鸣声有些哭笑不得,“你是不是会什么魔法?”
    “用脑子啊,就算听不到你说话,也能透过玻璃感受到你卑躬屈膝的神情,想来应该是你的上司了。”吴能笑着说道,“但那些大人们现在肯定不想见我,晦气嘛。但有个人却有理由要见我,且有这个背景能说上话。你说是不是?”
    陈鸣声有些无语,正要说点什么,敲门声响起了。
    是刘振海。
    来得还真快。
    陈鸣声开门把刘振海迎了进来。刘振海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看着吴能。吴能微微带着笑意的看着刘振海。
    没有太久的沉默,刘振海说道:“吴先生,你的手段我领教了。本人打心里佩服。一年前的事,关于小儿犯下的罪过,以及我们作为家长未尽职责,还请你多多包涵。”
    吴能说道:“刘先生言重了。现在这情况,倒是我要请你多包涵了。”
    刘振海听得一怔。
    吴能怼人的嘴皮子功夫,陈鸣声那是领教了的,活了四十多年,怼天怼地怼人间的人,陈鸣声见得多了,但像吴能这样能怼出境界来的,倒还真是无出其右。
    “吴先生,我无意再与你产生更多的矛盾,我是带着诚意来解决问题的,言语上的冲突完全没有必要。我是个很直爽的生意人,说话比较直接,如果不小心冒犯了你,还请你包容一下。”
    刘振海说道,顿了一下,见吴能没说话,说道:“两百万。不够再加。”
    吴能眯着眼睛看着刘振海:“你最多能出多少钱?”
    “一千万。现金。”
    刘振海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说道。
    吴能眯着眼睛看了刘振海一会,然后看向陈鸣声:“陈队长,这样合法吗?”
    陈鸣声听着不是个味,这明显就属于敲诈勒索的范围,自己还杵在这儿,怎么说也是执法者,刘振海为免太目中无人了。
    陈鸣声说道:“不合法。”
    吴能看向刘振海,耸了耸肩,笑了笑。那意思很明白,既然是不合法的钱,将来肯定是要追缴的。
    刘振海看向陈鸣声:“陈队长,能让我和吴先生单独待会吗?”
    “不行。”
    陈鸣声回答道,见刘振海神情有些失望,便说道:“刘先生,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不想提什么规章制度,但吴能毕竟是重刑犯,现在让你见他已经是破例了。还请刘先生不要为难我,也希望不要因此产生什么过节。”
    刘振海说道:“没关系。我理解。”然后看向吴能,对吴能说道:“吴先生,我干脆明说了,只要你能告诉我犬子身上注射的药剂是什么,在救了他之后,我可以以捐赠的方式把钱给你,或者你指定的任何人。
    如果你还觉得不安全,我可以将这笔钱买成你指定的虚拟加密数字货币,然后发到你的钱包地址。
    这样一来,即使将来会被追究,也可以做到死无对证。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将来反悔,这笔钱除了你,也没有人可以支配。”
    吴能静静的听刘振海说完,少见的没说什么。
    陈鸣声听到刘振海的话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一小会,吴能对刘振海说道:“能抽根你的烟吗?”
    刘振海一愣,然后拿出了烟,给吴能点上了,然后又抽出一根烟,递给陈鸣声。陈鸣声稍稍犹豫了下,接过了烟。
    吴能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说道:“好烟。”
    刘振海的烟是那种过滤嘴占了三分之一的烟,陈鸣声之前也接过几次这种烟,这种烟烟味极其清淡纯然,对于抽烟的人来说,属于极品。当然,价格不是普通工薪阶层可以接受得了的。
    刘振海说道:“吴先生,我的诚意,你能接受吗?”
    吴能没有说话。刘振海只好等待着。
    吴能一根烟抽完了,看着刘振海,感叹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刘振海赶紧说道:“这么说,吴先生是答应了?”
    这时,吴能对陈鸣声说道:“陈队长,我想上个厕所。”
    陈鸣声问道:“小号还是大号?”
    吴能回答:“小号。”
    陈鸣声过去给吴能解手铐,在这个过程中,吴能对刘振海说道:“别着急,上完厕所,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由于屋里都是男人,吴能也没关门,陈鸣声就在厕所门外守着。完事后,吴能出来对刘振海笑着说道:“刘先生,你觉得钱对现在的我来说,还有意义吗?”
    “吴先生……”
    刘振海之前满脸的希望瞬间转化为失望,正要说点什么,被吴能用手势打断。
    吴能对刘振海说道:“我不要你的钱,但我要告诉你,你儿子的身上的那五针药剂是同一种东西,至于具体是什么……”
    吴能说道这里看向身边的陈鸣声,说道:“我只告诉陈队长。”
    陈鸣声一愣,也不知道吴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吴能把头伸过来,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青霉素。”
    刚听完吴能所说,陈鸣声只觉一股大力把自己往后一推,止不住往后几个踉跄,回过神来一看,心里一惊——吴能已经蹲在了厕所门旁边的窗户。
    这一看就知道吴能打算做什么了,窗户外没有防护网,这里可是九楼。
    “吴能,你冷静些!”
    陈鸣声大声叫道,一时也不敢太上前。
    吴能对陈鸣声笑了笑:“我很冷静啊,我只剩下几天了,还是最痛苦的几天,长痛不如短痛嘛。你说对不对?”
    陈鸣声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吴能看向刘振海:“刘先生,那一千万,你还是买成数字货币吧。不是给我,而是留给你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是你的后路。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很穷。”
    吴能紧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又看向陈鸣声,笑了笑:“陈队长,再见了。”
    吴能说完,向窗外纵身跃下。
    “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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