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北冥

    
    七月初七，大吉，宜嫁娶。
    当北冥修与余落霞在中州城中环绕一圈，转而驶向城外枫林时后，中州城内，无数民众蜂拥而出，随马车一道行进。
    在那里，无数桌椅已然排列齐整，几乎将中州城郊外彻底铺满，收到请柬的宾客可以更进一步接近枫林，这些数目庞大，足以容纳数千人的桌椅，则是给前来观礼的中州城民众的。
    准确来说，没有收到请柬的人只要在一月前来北冥府报个到，此处便能有他们一家的位置，虽然只有一千桌的容量，万万塞不下所有想要列席其中的人，但此刻的中州城内部，亦有不少百姓在家中摆席，庆贺这场盛大婚礼。
    这绝不是北冥府的一家大事，而是整座中州城的大事，甚至整座人界，整片天下的大事。
    普天同庆，群雄汇聚，这等场面，足以名垂青史。
    马车在中州城郊外停下，没有继续前进，北冥修与余落霞并肩缓步而行，一面观赏四周，一面对着周边众人致意。
    在这里，他看到了许多人，在这一路上，他们也在对他致意。
    沧浪门新任掌门带着几名门中的少年端坐一处，无论他本人还是这些宗里的好苗子，坐姿都十分挺拔，无论端坐还是起身行礼之时，都如一柄柄利剑插在天地之间，自有剑气流露。
    显然，沧浪门虽二度元气大伤，蕴藏在剑道之中的傲骨始终不曾断折，哪怕第一剑门威势不在，他们依然可凭三尺长剑，斩世间奸邪。
    而在他们的隔壁桌，雪峰剑宗的八名女子虽不如他们身姿挺拔，但一个个姿容出尘，冰肌玉骨，浑似云巅仙子，周身缭绕的剑气亦足以将旁人一切邪念压下，似乎如若不然，便可连人带邪念一同斩下。
    为首女子正是当年的大师姐，如今的掌门人，在北冥修继续前进之后，她还能与沧浪门新任掌门和睦攀谈几句，各自与门下弟子讲解剑道心得。
    种种迹象都能表明，这两个曾经算是针锋相对的门派，如今在元气大伤之后，已是和睦不少。
    而天道盟的四殿殿主无论新旧，此时都带着各自殿内的人员聚在一处。
    他们是对北冥修行礼行的最郑重的。
    在那场大战之前，天道盟内尚有说北冥修不称职的小小波澜，可现在，从他们这些高层到中州城外的各处分舵，都已没有了这种论调。
    北冥修为天道盟做了那许多，可谓鞠躬尽瘁，所有人都看得真切，他们自然会回以相应的敬意。
    还有大小宗门中人，妖族客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正因为来人纷杂，数目庞大，这里才能热闹到将整座中州城的风头都抢了过去。
    ……
    北冥修与余落霞一路行来，最终步入枫林之中。
    在秋日可金红辉映的枫林，如今已被火红色完全覆盖，能够在这内部的宾客，大都是北冥修的旧友。
    北冥修目光扫了一圈，眉头微微一挑。
    陆临溪会来赴宴，这一点他无比笃定，但他没有想到陆平居然也会赴宴，而且陆临溪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夏淑。
    陆平看了北冥修与余落霞一眼，淡笑出言恭喜，无论动作还是神态，都像是一个平凡的中年男子，反观一旁夏淑，虽然眼神恨不得将北冥修直接戳死在这里，还是暂且压下对北冥修的仇视出声道贺，虽然一身情绪压抑的已经很好，却已经无法压住一身透出的杀气，而当陆临溪牵住她的手时，这抹杀气才真正淡去。
    北冥修与余落霞见此，哪里还看不出到底发生过什么，余落霞微笑道：“看来也要恭喜你了。”
    “还早呢。”陆临溪微笑举杯，“新婚快乐。”
    在这种时候，北冥修很识趣的退到一旁，他可以不在乎夏淑的感受，却不能不在乎余落霞的感受，他在，反而会令得氛围不对劲。
    说来也好笑，他们三人同甘共苦，后来才插进个夏淑，但现在，似乎已是鸠占鹊巢了？
    北冥修心中暗暗好笑，看向这一桌的另一人。
    宜兰山主素兰亭也在这一桌，这是宜兰山只有她一人前来，调剂之后出现的结果，见北冥修目光到来，她微笑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对北冥修摇了摇酒杯，自有豪迈自在神态。
    她的意思很清楚。
    她早已看的开了。
    北冥修回以一笑，心中也觉欣喜不少，只是不知若素兰亭知晓他们这一桌有一个人界黑暗面的主宰，还能不能这么从容镇定。
    北冥修想了一下，便在心中否决了这个想法。
    那可是素兰亭，或许会惊讶，或许会害怕，但绝对不会被这些负面情绪所压倒。
    一阵寒暄之后，他们继续向前，墨梅山庄一桌已恭候多时。
    只是在墨梅山庄的席位中，北冥修却是有些惊讶的见到，未一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但张口许久，也没动唇语，显是欲言又止，旋即对他摆了摆手，教他不要在意。北冥修原本有些在意，但既然她已如此表示，想来事情不算小，但也不大，便没多问，辞别墨梅山庄一桌后，已是到了宾客席的最前沿。
    尧崇一家，高阳嵩一家，都在此间，隔着一条过道相望。
    若人界妖域千年来的帝王看到这一幕，怕是会惊掉大牙。
    放眼历史，哪有人界妖域帝王拖家带口一同赴宴，而且其乐融融的事迹？
    北冥修虽高兴，但看到高阳嵩面上洋溢的笑容，仿佛在说“随时都可以考虑”，便想着要不要找机会抽他一巴掌，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尧崇与高阳嵩这两家人，都是他十分在意的存在。
    他自幼父母双亡，真正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还是在被捡上无岸剑峰的那一年，虽然时间不长，但却着实让他不在似以前那般，冷眼看待世间一切，尧崇与高阳嵩，也待他如亲弟一般，一直以来都助他良多。
    在他心中，无岸剑峰的所有人，说是一个大家庭也不为过。
    他看着宾客席最前方的那两桌，陷入短暂的思考。
    右侧一桌，是余家的一家亲友，余昌平与余夫人坐于首位，那些亲戚朋友都是曾经天道盟的老人，当年随余昌平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在中州事变后逃离，现在重回中州城，卸了一身责任，看这太平盛世，倒也轻松自在，相比而言，被北冥修授意丢到枫林之外的，腆着老脸来的余氏本家之人，气氛则要惨淡许多。
    但左侧的那一桌，却暂时空无一人。
    这一桌，是他留给尚云间的位置，其余人都不能动。
    余落霞的长辈亲人在隔壁桌，这一桌，是他的亲人。
    这里原本可以有许多人，但现在，便是尚云间，似乎也来不了了。
    北冥修心中有些遗憾，但也没有悲伤，这一年时间，尚云间游离于天地各处，甚至时不时仗着自己与苍穹之眼的联系穿越天门，探查神界情况，看似早已逍遥天下，他才是天下最忙的那一个人，如今要他卸下重担前来观礼，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北冥修很快察觉了不对劲。
    桌椅空无一人，椅上却有剑气。
    剑气淡缈，似是一阵风就能吹散，暗合天地大道，天人道都无法察觉，若非北冥修不曾耽搁修行，万万感受不到这一缕小小剑气，此时细看，不过九字而已。
    晚点到，酒菜给我留着。
    北冥修会心一笑，伸手抹去剑气，心中却颇为酸楚。
    尚云间身负酒仙传承，实际并不喜饮酒，但现在，他却已经学会了喝酒，而且鲸吞豪饮，无所不为。
    相比于自己，现在的尚云间，才最是孤独。
    北冥修收敛心中思绪，牵起余落霞的手走向一旁。
    除开这最为贴近现场的四桌，就只剩下了一个大桌，北冥府内部人员俱在此间，却空了五个座位。
    其中两个，是已经归隐的东方曦与秋山葵，东方曦心知自己到来或会惹人不快，前些日与秋山葵联袂拜访过后便已离去，此刻便不在席中。而另外三个，应当不会有人坐上。
    厉牙不喜这热闹氛围，端坐如山，对周遭喧闹视而不见，见了北冥修到来，方才起身行礼。
    冥界在这一年的时间中已恢复了原本秩序，四皇子的遗愿已完全实现，从冥界大祭司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的他早已无法保持面上的冷肃，欢喜几乎要写在脸上，他之所以还在这里不曾归乡，只为参与这场婚礼。
    当年的约定早已超时，哪怕他不属于人间，终究要为这他在心中早已认同，可与冥界四皇子比肩的家主留下最后也最深重的敬意。
    飞鸟凤五玄驾完车后，便识趣的没有继续跟随，身形在枫林中轻掠，便已坐在此处嗑瓜子，他只打了声招呼，道了声恭喜，便继续与瓜子交战。
    该说的话他早已说完，这点小小冒犯，北冥修也不会怪他什么。
    竺能一人占着三人位置，微笑对北冥修行礼，他是北冥府中来路最不正，最低调的，但北冥修依旧将府中财政大权交予他手，可以说他一手就握着北冥府的经济命脉，单凭北冥修没有因为他邱逢春旧人的身份就疏远他，他便不后悔当年替他分担凄风苦雨。
    而在一旁，不知因为困了还是因为还没上菜，胡胜熊没有化身人形，只将自己攒成个球趴在椅上，似是颇为惬意，见北冥修到来，伸了伸爪子，便是道贺。
    他向来懒散，在北冥府待得越久越懒，这一点，北冥府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肯动，已经很不错了。
    在胡胜熊右侧，澹台一梦一身蓝色衣裙，面容依然冷艳，气质依然高冷，只是身躯看着总有些飘忽之意，她见了北冥修，虽然没有说话，眼中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一年前，惊梦剑断折之后，她接受了北冥修的提议，进入寒冥剑中，成为寒冥剑的剑灵，自此重塑身躯，游历人间山河，真正去看一看这世间的大好风景。
    北冥修不在意自己佩剑的剑灵长期不在，她也不再拘泥于过往的一切，用自己的眼睛真正欣赏这个世间，是她卸下一切责任与枷锁后的决定。
    如今的她，只是复姓澹台的人间一剑修而已。
    北冥修的目光再度偏移，落到了一旁的苏义身上。
    苏义对他微微一笑，指了指身边。
    那里坐着易铭，还有叶星露。
    前者一脸淡定，有些生涩的抱拳恭贺，后者明显刚刚坐下不久，还在缓着气，事实上，先前他在枫林之外，便看见叶星露往枫林里跑，以她肉身的实力，现在没大喘气已经不错了。
    放眼整个大婚现场，来宾无不气完神足，静候吉时，叶星露这副憔悴模样已是极为少见。
    见北冥修目光投来，她摆了摆手，道：“明日再说，事情虽大，还没到千钧一发的地步。”
    北冥修微微皱眉，正欲说话，主场之上，主婚人的话语已然传下，令得周遭空气都要沸腾。
    “吉时已到，行大礼！”
    听此七字，北冥修面露幸福笑意，牵起身边双颊生晕的余落霞，缓步走入主场。
    此处无厅堂，便以天地为厅堂。
    北冥修忽而心生感慨。
    为了这一天，他早已不知等了多久。
    如今一身恩仇已报，他已无前尘旧怨缠身，心中大石落地，说不出的轻松快活，回想这十几年的经历，当真跌宕起伏，丰富多彩。
    换作刚刚踏出平原村的自己，恐怕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做到如今的地步吧。
    北冥修微笑着，与余落霞并肩而立，等那余昌平找来的主婚人说完开场那一堆絮絮叨叨的话语，静候拜堂之时。
    他们面上喜气洋洋，笑意满溢。
    从枫林到中州城内部，甚至人间各处，但凡关注着这场婚礼之人，无不满心欣喜。
    此间酒菜早已上齐，婚宴之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回荡，好不热闹。
    一切都很好，令北冥修感到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直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压过了主婚人喝出的“一拜天地”四字，仿佛一阵春雷，直接将此处炸开了锅。
    天穹之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名白发女子，女子身材娇小，肌肤晶莹如玉，似艺术品一般，似乎没有什么威慑力，但旁人仰头看去，却似看着一头上古凶兽，光是那一眼的威压，已足以让人心生颤栗，难以生出与之为敌的想法。
    她俯视枫林之中众人，手指已遥遥指向北冥修，话语殊无客气之意。
    不如说，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北冥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