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云卷云舒,白日灼空。
许栀刚知道他的兄长叫李由。她几乎快要笃定,这个少年便是与李斯共赴刑场的中子,“复出上蔡东门逐狡兔”的对话者。李斯之子除了李由,其他的都没有详细记载。所以他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许栀便大胆地要挟了李贤不准跟人说她偷跑出来,然后她干脆喊他和她一起趴在秦宫的城墙,屏息观看着城下的声势浩大。
“我们为何要看这个?”李贤话未说完,许栀赶紧捂了他的嘴。“嘘。”
他想起李斯经常教育他:懂得借力才能成为主导者。
许栀想,若想知道韩非的真相,李贤可能是一个突破口。她和他套近乎,由于看起来他和扶苏差不多大,于是她软言软语地喊了他。“李贤哥哥,以后我想经常来客卿府中找你好不好?”
少年看着眼前的女孩点了头。
许栀未觉他眼眸深邃如海,只听他轻答了个嗯。
庄严肃穆的虎纹旗帜翻涌如一片浩瀚的黑海。
这是许栀第一次看见如此之多活着的“兵马俑”们。自宫门两边开出之士,身穿长襦,腰束革带,下着短裤,腿扎行縢,足登浅履,头顶右侧绾圆形发髻,手持弓弩、戈,整齐地分列两行。
黑压压一片,冷峻严肃的肃杀之风扑面而来。这种严穆整齐,竟然让她抑制不住地攥紧了裙角。这场不算宏大的仪式给予许栀极大的震撼,她好像明白为何战国七雄之中,唯独大秦傲视群雄。
嬴政于高台仗剑而立,珠帘挡去他的面容,威仪毫无削减,反倒更添一种莫测的王霸之气。
许栀远远地注视着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
不久前,嬴政兵临韩国城下,久而不攻,他只要一个人。
面对秦军,韩王安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回复说只要嬴政不攻韩,把韩非一家老小全部打包都可以。可他的叔叔孤身一人,他可不就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韩非很快被侄儿当成人质送来了秦国。
大门缓缓而开,一个斐然庄重的身影走入这场为他一人而备的仪式。
韩非便是这黑色之中唯一的白。
白风乎乎,韩非步履沉重,他的身后一无所有。
他面对高台独坐的王,他知道秦王想要什么,恰好这样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能给。
不是狭义上土地得失,并非方圆,而是真正的王道。
韩非或许就是将驾驭天下的王霸之术追得太深太深,他的内心又极度纠结,有能力的实践者是敌人,完成理想必然摧毁家国。
他吞声难言,所以才会是一个理论的集大成者,而非操作者。
他的师弟李斯正好与他相反,辩论时滔滔不绝,口才极佳,他是一个实践者。早在他们同在荀子门下读书时,韩非就明白这一点。只有李斯能懂得他所写的全部阴暗,并且他能真正执行下去。可惜李斯绝非池鱼,他看不上弱小的韩国,他将利害关系演练到极致,所以一旦学成,他便跑去了强大的秦国,找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君主,然后俯首为臣,完成自己的理想。
他们的默契与矛盾早在那时就奠定了。
韩非甚至能想到,李斯会如当年他离开时那样,他会笑着冲他说:“看吧,师兄。我说过,不久后的天下,毫厘之间出于我手。”
他想着,笔挺地站在了李斯的面前,丝毫不像个人质。
“李客卿…多年不见…原……原来,韩国和…秦国离得……这…这样近啊。”
嬴政承认当他发现韩非是一个结巴时,他是失望的。他读到《五蠹》这样的文章,心中那一团火找到了另一个火。
“非先生。”嬴政亲自从高台下来,李斯躬身,后退一步,退到嬴政的身后。
“客卿为寡人推荐的人,果然不凡。”
韩非颔首拜道:“大王…谬赞……师弟的…才能远在…远在非之上。”
韩非低眉顺眼的模样令李斯的面色僵硬了不少。
李斯知道他这是在讽刺自己,韩非是嬴政点名要见的人。李斯力荐他来秦,不过是为他的仕途添一块砖瓦。
李斯知道,韩非心底存了个该死的念头,他如此不知好歹,如何能赢得嬴政的信任?他在他踏上秦国土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那个最坏的打算。
走到灭亡,引到绝望,同门残杀历来有之。
庞涓孙膑,苏秦张仪,皆是一个老师座下,最后两相厮杀,必有一方身死祭奠。
其实李斯在求学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和韩非会是这个结局。
那时李斯是初入学宫的无名之辈。而他是韩国的公子,炙手可热的人物。
——韩非。韩非的韩,韩非的非。
他向他这样介绍自己。
恣意张扬,恃才傲物之辈。可惜生在如此羸弱的韩国。这是李斯对他暗暗的评价。
究竟韩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巴的呢?或许是李斯与他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之后吧。
咸阳地处关中,西风比不得齐国稷下学宫的温暖海风,逼近冬日,更是刀刮一样凛冽。
只听李斯淡淡道:“非先生有旷世之才,王上得非先生入秦乃是如虎添翼。”
“若不是…师弟,非焉有今日?”
嬴政见他二人神色,心中了然。他早听闻他们不和,没想到当着他的面,便这样捧杀起对方来了。不过嬴政诧异的是,李斯这等伶牙俐齿之人,今日居然忍了,没有引经据典的骂人,仍由他的师兄结结巴巴地诋毁他。
许栀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看来李斯应该是厌恶韩非。”
“何出此言。父亲是力荐韩非先生入秦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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