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又是冬天了。
汪亦适戴着大口罩,穿着一身美式手术服,站在克拉克西的身后,看着这位美军少校军医在患者的胸腔里搜肠刮肚。克拉克西的嘴唇在口罩的后面嘟嘟囔囔说个不停,抱怨弹头打得太深,就像深海里的沉船,简直没法打捞。克拉克西同汪亦适开玩笑说,你们中国军队的枪手,具有外科医生的精确,能让子弹从最佳路径进入人体。给美军士兵做手术,实际上就是上解剖课。
汪亦适的表情很麻木,他似乎不太习惯在这种场合开玩笑。
克拉克西说,看见没有?美国人的心脏好像比中国人的心脏体积大,包膜却比中国人的薄,这大约就是美国人比中国人心胸开阔的原因。
汪亦适说,美国人也有心脏小的。
克拉克西的手在患者的腹腔里停住,似乎在用劲抠着什么,嘴里说,天哪,难道是上帝的恩赐,这东西离心脏不到三毫米。密司特汪,注意止血。
汪亦适操着止血钳,捏住了一根血管。
克拉克西说,密司特汪,你知道这个倒霉的家伙早餐是什么吗?
汪亦适说,牛奶蛋糕。
克拉克西说,不是。这个家伙早餐至少吃了三个橘子、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他妈的,他的胃可真大。这颗子弹完全应该打进他这硕大的胃囊,那样的话,我们的手术就会方便得多。
汪亦适没说话,他觉得这个美军伤兵落在克拉克西的手里,千真万确是活受罪。他很想说,我倒是希望子弹直接射进他的心脏,这样我们就不用做手术了,但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作为一个东方人、一个医生,他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克拉克西。
克拉克西就是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被俘的时候在场的那个美军少校。他是个外科医生,那天由哈达姆上尉率领小分队护送前往美军维丽基地任职,恰好在路上与汪亦适等人狭路相逢。以后克拉克西曾经同汪亦适说,你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在那天上午,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可不想去什么活见鬼的维丽基地,我不想给那些脏乎乎的士兵做手术。我的妻子快要分娩了,而我的前线服役时间已经满了,我想回国守在我妻子的身边。该死的麦克阿瑟把战争搞得一塌糊涂,我和我的朋友乔治医生居然被延长了前线服役时间,仅仅增加了二十美元的薪金!
那天,克拉克西的心情确实不好。在美军后方基地,他还同基地分管医疗勤务的马德森上校吵架,他说他发誓要报复“那些不会打仗而又自以为是随便延长别人服役期的白痴”,“但愿中国军队的子弹能够打进你的脑袋,那样我就可以把你的**取出来看看那里面是不是装进了石灰石”。马德森上校不跟他一般见识,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不过那要等一段时间。你现在必须马上到维丽基地去,那里的士兵像需要玛丽莲·梦露一样需要你。
就在克拉克西满腹牢骚前往维丽基地的途中,二道口的桥梁被转移的志愿军给炸毁了,哈达姆分队只好弃车徒步,绕道行进,不料在行进途中巧遇志愿军的两名医务人员和五名伤病员,哈达姆兴奋异常,像是吃了激素,指挥分队对志愿军伤残者进行围剿。克拉克西对于哈达姆的行为很反感,说这个家伙在正面跟志愿军战斗部队交锋的时候,从来就是个怕死鬼,已经投降过两次了。现在面对战斗力薄弱的医务人员和伤病员,他倒来劲了。“道德品质很差,就像你们中国农村的匪徒。”克拉克西在汪亦适面前这样评价哈达姆。
克拉克西惊异于汪亦适在身处险境时候的镇定和从容,尤其当美军士兵装满了子弹的枪口对着他胸膛的时候,他还能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摸摸自己的风纪扣,还能用那样平静的口吻和节奏说话。
“战争是男人的事情,请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性。”就这简单的几句话,让克拉克西对这个中国军人刮目相看。在押解的路上,汪亦适的腰板是挺直的,表情是坦然的。克拉克西问他,你是基督教徒吗?
汪亦适说,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过礼拜日。
克拉克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汪亦适说,我在教会中学读过书。我的老师是个基督教徒,也是美国人。不过,那是传播信仰和知识的美国人,跟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截然不同。
克拉克西问,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说,有着人的五官,而有着兽的内脏?
汪亦适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们中国说的人面兽心,这个心不是指器官,而是指人的道德品质。
克拉克西说,很有趣。我不管什么道德品质,我很喜欢人面兽心这个说法,我希望我有人的五官,而有一颗雄狮的心脏,那样我就会有一个更大的发动机。如果跟你们中国军队交战,见势不妙,我就像雄狮一样奔驰在草原上,这样就不会吃枪子了。
哈达姆跟在后面说,我也很想人面兽心,我不仅需要一颗雄狮的心脏,我还需要一根犀牛的**,这样的话,我的女人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说着,哈达姆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个下流的动作。
流氓!
骂声是从舒雨霏的嘴里骂出来的。
克拉克西问汪亦适,她说什么?
汪亦适说,她说你们是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
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说,啊,好啊,中国人的想象力一点也不比美国人差啊,人面兽心,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还有什么……狗日的,是否就是狗与狗之间的**?啊,太丰富了。
克拉克西乐不可支,哈哈傻笑。哈达姆和几个士兵,也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从一块巨石旁边走过的时候,舒雨霏拉拉汪亦适的袖子说,我骂他们流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你是怎么翻译的?
汪亦适说,我告诉他们,你骂他们是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
舒雨霏说,那他们还笑!这帮美国鬼子,都是神经病!
汪亦适说,是的,他们就是神经病。跟他们说不清楚。不过,这个克拉克西比想象的美国鬼子要好对付,没准可以利用他逃跑。
舒雨霏说,莫非你有计划了?
汪亦适说,暂时还没有。依我们目前的身体状况和战斗力状况,就是逃跑,也跑不远,只能白白送死。现在我们没有必要激怒他们,只要我们没有行为表现,估计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看样子是要送到集中营去,也许那里还有我们的同志,到时候再想办法。
舒雨霏说,就怕到了集中营把我们分开,我担心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对女同志下手。
汪亦适说,我也担心。不过克拉克西提醒了我,你可以装疯卖傻,把自己弄得很脏。另外,关键时刻可以患病。
舒雨霏问,你有办法吗?
汪亦适想了一会儿说,办法是有,不过太痛苦了,我不想让大姐的身体受到伤害。
舒雨霏说,糊涂,难道你忍心让大姐受他们糟蹋?
汪亦适说,到时候再说吧,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舒雨霏说,你现在就告诉我,到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
汪亦适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汪亦适最后说,我也没有想出好办法,我再想想。
汪亦适这么一犹豫,就没有把装病的诀窍告诉舒雨霏,以至于导致舒雨霏自己采取了措施,并因此而破相,使汪亦适后悔莫及——这是后话了。
汪亦适等人被押解到维丽基地,从此开始了劳工生活。但是汪亦适并没有像其他战俘那样当劳工,要去给美军挖工事搬运物资,汪亦适在集中营里居然当起了医生。二十多年后中国大陆搞起了“*****”,“**”中有个新生事物叫做赤脚医生,肖卓然、郑霍山和程先觉都曾一度担任三十里铺农场的赤脚医生,肖卓然戏谑地说,你们那算什么新生事物?早在朝鲜战场上,汪亦适就当过美军集中营的赤脚医生,要不是那段经历,他能有今天这个名气?肖卓然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但是在汪亦适听来却像揭了疮疤,为此同肖卓然闹得很不愉快——这也是后话了。
汪亦适当上集中营的“赤脚医生”,得益于克拉克西。
维丽基地是美军在萨迪克地区部署的一个中型后方基地,其中有弹药转运站、食品转运站和兵运供给站,同时还有一个容纳三千人的集中营和二线医院。基地的劳工主要来自集中营或者是雇佣的印度人。医院主要承担美军一个师、加拿大一个营、土耳其一个旅的救护任务,同时管辖集中营的医疗所。克拉克西既是基地医院的外科医生,同时又是集中营的医疗所主任,他的这个职务给汪亦适带来的方便是空前的。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集中营之后,舒雨霏被送进了女俘监舍。维丽基地的女俘不多,她们要做的事情也不多。这里的美军要比战斗部队的士兵差劲得多,纪律松弛,自由散漫,面对女性,犹如饿狼,调戏强奸女俘的事情经常发生。舒雨霏在舒氏四姐妹里,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刚刚进入监舍不久,就被一个白人中士盯上了,动手动脚不说,还公然撕扯衣服。舒雨霏在第一次同这个中士的搏斗中,要不是众女俘蜂拥而上,差点儿就吃了大亏。
女俘监舍里有个小小的组织,二十几个人抱成一团,拒死不服从单独提审。但是美军士兵也有高招,总是能寻到机会下手,在一次放风中,白人中士带着两个士兵对舒雨霏突然袭击,把她拖到一间库房里,企图**。舒雨霏挣扎着一头撞向铁窗,人没有撞伤,却拿到了武器,她抓起了一块破碎的玻璃,横冲直撞,吓得几个美军士兵抱头鼠窜。这次白人中士又没有得逞。回到监舍,庆幸之余,舒雨霏当机立断,用玻璃在自己的左脸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弄得满脸是血。女俘监舍的临时党小组长何方撕下一块床单,写了一条“强奸女俘,死有余辜”的标语,挂在监舍的窗前。男监舍的男友看见了,发出一片怒吼,搞得集中营司令约翰逊大为光火,把那个白人中士叫过去,扬言如果再不收敛,就把他送到医疗所里交给克拉克西,请克拉克西医生切除他的**,白人中士这才老实了一阵子。
在汪亦适的眼里,克拉克西统治的集中营医疗所,根本就不像个医疗机构,而像个屠宰场。给战俘做手术,生命很难得到保障。汪亦适曾经亲眼看见这个对人面兽心津津乐道的美军医生蛮横地对待战俘伤员,他的那双毛茸茸的胳膊,从伤员的腹腔里捞出来,经常是血淋淋的。他居然可以在不施麻药的前提下,拿剪刀直接剪开志愿军伤员的皮肤。汪亦适那时候差点儿没有拿手术刀割开克拉克西的喉管,但是他克制了,他担心那样做会招致更大的报复,会导致更多的伤员送命。
后来汪亦适就渐渐地发现,这个克拉克西也有值得称道的一面。他对于重伤员的动作虽然粗鲁,但那主要是他认为“无可救药”的;而对于一般的轻伤员,如果是他认为“有医治价值”的,他还是比较认真的,其判断力和准确性都堪称一流,技艺精湛,程序考究,用药娴熟。虽然有时候嘴里骂骂咧咧,抱怨工作量太大,咒骂该死的麦克阿瑟、克拉克和李奇微把战争搞得一塌糊涂,但是只要一上手术台,这伙计立马就像变了一个人,表情凝重,两眼放光,举手投足虔诚而又从容。后来习惯了,汪亦适就发现了,这个毛茸茸的美国佬热衷于挑战,特别喜欢做大手术和难手术。真正进入手术状态,他刀下的无论是黄种人还是白种人,就似乎没有区别了,都是一堆原材料,供他这个艺术家开肠剖肚地展示他的精湛医术。克拉克西对待病人的态度,多数不是由病人的地位和人种决定的,而是由他们的伤势和病情决定的。他尤其喜欢那些从未见过的伤势和病情,要是解决了一个疑难杂症,克拉克西就会很高兴,手术也很潇洒,一边做着手术,还一边吹着口哨。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并非刽子手,就像天生的外科之手,在对接血管的时候,即便在显微镜下,那双手也是纹丝不动的,令人叹为观止。
通常的情况下,作为一个阶下囚,汪亦适只能在集中营的医疗所里当“赤脚医生”,住在一间由克拉克西出面弄来的单独的监舍里。在给战俘治疗的时候,克拉克西逐渐放手,让他单独完成手术。这些手术对于汪亦适来说,并不算复杂,而且还有个有利条件,即便是集中营医疗所这样的地方,也比当初705医院刚刚组建的时候医疗设备要好得多,有些设备第一次使用生疏,但是经克拉克西指点,很快就融会贯通了,很快就游刃有余了,手术效率很高。做小手术,他的技艺一点也不比克拉克西差。
克拉克西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汪亦适做手术的时候,他在一边细细地观察。有一次下了手术台,他晃着脑袋对汪亦适说,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外科医生。汪亦适淡淡一笑,没做声。汪亦适心里想,为什么非要不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照样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外科医生。克拉克西说,这该死的战争让人讨厌至极,却给我们这些外科医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们有可能终生也做不了这么多手术。汪亦适还是淡淡一笑,他想,我宁愿放弃这个机会,也不希望延长战争。
克拉克西对于汪亦适的风度和悟性十分欣赏,到了第五次战役前夕,伤病员骤然增多,集中营医疗所的医生也全力以赴回到基地医院,克拉克西甚至向负责维丽基地医疗勤务的马德森提出请求,让汪亦适跟随他到基地医院,作为他的特别助手。
鉴于克拉克西超群卓越的医疗技术和不屈不挠的骂娘精神,马德森批准了他的要求,但是交代他,绝不能让这个中国人单独操刀,防止这个中国人利用美军的轻信伤害美国士兵的性命,必须严格监视。克拉克西当面连连答应,心里不以为然。回到维丽基地医院,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使用汪亦适。克拉克西根本不相信汪亦适会做出拿手术刀取美军士兵性命的事情,他是从一个外科医生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外科医生,而不是从一个军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军人。
事实证明,克拉克西的感觉是对的。汪亦适当然有利用手术刀进行战斗的想法,但这想法稍纵即逝,只是一个偶然的念头而已。当他站到手术台上的时候,他就像克拉克西感觉的那样,心静如水、超凡脱俗。那个时候,他就是个医生,没有任何杂念。
直到有一天,晚餐的时候,另一名被克拉克西弄到医疗所来当清洁工的战俘悄悄地塞给他一张条子,这一切才开始改变。纸条上写的是:韬光养晦,创造良机。
汪亦适知道,集中营的地下组织已经注意到了他现在的特殊便利。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良机指的是什么,是破坏敌人的基地还是寻机逃脱。他估计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06
汪亦适和舒雨霏在集中营里度日如年的时候,程先觉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他被人民军游击队送回705医疗队之后,不久就有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这就是肖卓然那天跟他说的,逻辑出了问题。
程先觉搞不明白的是,游击队把他送到人民军军团部,军团部又把他送到志愿军兵团部,再从军里到师里,再到705医疗队,经过这么烦琐的过程,应该说他在突围那天的真实表现,尤其是细节,不会再为人所知了,这就是他敢于胡编乱造夸夸其谈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想到,肖卓然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被游击队擒拿的时候,“手枪里七发子弹完整无损”。肖卓然道出的这个细节,像一颗**,瞬间就把程先觉炸蒙了。他妈的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程先觉不是政治工作者,不是军事指挥员。他既没有政治工作者的敏感,也没有军事指挥员的敏锐。说到底,他就是一个谈不上高明也说不上愚蠢的医生。而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愚蠢乃至荒唐,他简直就是一个白痴。
他不知道肖卓然是怎么获悉这个情况的。难道就像在国内那样搞了外调?难道人民军把他的表现写成了书面材料通过组织程序交到肖卓然的手里了?倘若真是这样,那还有更让他担心的事情。
他事后后悔不迭,就在他被他误认为是南韩军队包围的那一瞬间,他不仅是七发子弹没有打出一发,他好像还举手投降了。他对自己当时的表现完全没了自信,他甚至记不得他有没有在被押解的路上向游击队员作出投降的暗示,但是他没有反抗,而是老老实实可怜巴巴地跟着“南韩”军队走,这是不可辩解的事实。这些情况如果都到了肖卓然的手里,那无疑就成了今后决定他命运的隐身**。
肖卓然是什么人?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一向以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自居,以新中国的主人、以别人的救世主自居,肖卓然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肖卓然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倘若、倘若……程先觉简直不敢往下想了。
就从那天开始,程先觉再也不夸夸其谈了,再也不卖弄他是如何英勇战斗了,再也不敢神气活现地以受苦受难的功臣面貌出现了,再也不敢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肖卓然分配给他的一切工作,他都无条件地接受,并且竭尽全力地做好。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有重新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地提高业务能力,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医生。
汪亦适至今生死不明,医疗队的外科医生力量受到重创。肖卓然如丧考妣,医疗队气氛沉闷。每当重大作战任务来临、分配任务的时候,肖卓然都要长吁短叹。程先觉看出了肖卓然的虚弱,也找到了消除肖卓然的恶感、博得肖卓然好感的办法,那就是尽心尽力地工作,一门心思钻研业务。如果有一天他能取代或者部分取代汪亦适,能够完成或者部分完成汪亦适过去所承担的那份重任,那么肖卓然或许会不计前嫌,或许会逐渐淡忘他的那些不光彩的行为。久而久之,或许会重新给他以信任,把关系修补到出国之前那种程度。对付肖卓然这样的人,他没有别的办法。作为决定作用,作用决定地位,地位决定感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程先觉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主意拿定了,方向明确了,也就有了动力。那段时间,他多次参加救护活动,他再也不敢提意见指责肖卓然把医疗队配置靠后了,他有好几次向肖卓然建议靠前靠前再靠前。虽然肖卓然现在已经不再是热血青年了,但是他对于程先觉的变化还是持友善态度,程先觉不再畏畏缩缩、不再瞻前顾后,程先觉似乎在突然之间变得勇敢起来了。
这期间肖卓然多次向一三五师,并通过一三五师政治部向军部和兵团部反映,705医疗队还有三个医生、两个护士和十六名伤员在高栗营战斗中失踪,请求上级同美军和南韩当局交涉,从集中营里查找。但是这个请求没有被批准。两军开战,战火频繁,此时还不是找人的时候。
这年春节前夕,舒南城老先生随着皖西地区第三批慰问团来到了朝鲜战场,而且还带着四小姐舒晓霁,这是她第二次到朝鲜战场采访了。
这次是由皖西地区专员陈向真亲自带队。
那几天,705医疗队的驻地充满了节日气氛,慰问团不仅带来了一批药材,也带来了家乡父老乡亲的心意,大枣、花生、鸡蛋,装了满满三辆汽车。
舒南城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舒雨霏失踪的消息。在705医疗队住了两天,还是没有见到大女儿,心里就不禁犯起了嘀咕,不过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最犯难的当然是肖卓然和舒云舒。肖卓然作为705医疗队的最高领导,他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纸里包不住火,关于舒雨霏失踪的事情,他早晚要向老人家汇报,可是他不知道话该怎么说,该从哪里开口。他只能自责。白天,他在人前春风满面,布置工作,主持接待,应对采访,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可是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他的心里就空荡荡的。他有好几次在慰问团临时下榻的帐篷前徘徊,想鼓起勇气进去向岳父大人陈述事实,但是就在快要接近帐篷的时候,他又退缩了。
他没有想到最先把这层纸捅破的是四妹舒晓霁。
慰问团到达的第二天夜晚,肖卓然检查警戒之后回到自己的帐篷,发现岳父已经在里面了,舒云舒和舒晓霁哭得泪人一般。舒南城则端坐如雕像,看不出内心有多大的波澜,只不过手中的烟斗滋滋燃烧,一明一暗地映照着那张慈祥的沧桑的脸。
肖卓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看这个情景就明白了,老人家已经知道了。
舒南城看见肖卓然进来,居然还向他笑了一下说,卓然,进来吧,我们爷们说说话。
肖卓然进门,找了一个炮弹箱坐下,半晌无语。
舒南城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们也用不着隐瞒爸爸了。爸爸是个经过世面的人,晚清、民国、抗战、解放,爸爸一关一关都过来了,经受得起,担待得起。
肖卓然抬起头来,看着舒南城手中的烟斗说,爸爸,这都怪我没有经验,我没有关照好大姐。
舒晓霁愤然说,肖卓然你是怎么搞的,你一个医疗队的队长,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把大姨子都丢了,你这个医疗队队长称职吗?
肖卓然说,是不称职。可是……
舒晓霁说,可是什么?我听医疗队的同志说了,确实是你的责任,你好大喜功,每次争取任务,不顾医疗队的实际情况,老是叫嚣靠前靠前再靠前!你自己倒是立功了,却把很多同志弄丢了。
肖卓然说,小妹,你说的有些是事实,有些也不完全是。战争条件下,有许多情况不是我们能够想象出来的。
舒晓霁说,那你自己为什么没有失踪?你把自己保护得一根头发都没有少。你居然还让三姐两次怀孕、两次堕胎!
舒南城突然发作,把简易桌子拍得噼里啪啦。舒南城说,小四,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闭嘴!
舒云舒面红耳赤,也按着舒晓霁说,老四,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舒晓霁说,我是记者,我消息灵通得很!肖卓然我跟你讲,你不要自以为是。你在朝鲜战场上,有功,也有过。你们705医疗队,很多同志对你都是有意见的,你要好好反省!
肖卓然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舒晓霁,半天才说,小妹,怎么这么严重,难道我真的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好像不是吧!
舒南城说,卓然,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小妹是被娇惯坏了,无法无天,谁都敢训。小四,你放尊重一点!
舒晓霁说,爸爸,你不知道,你和三姐一样,对肖卓然过于袒护了。家族的袒护,往往也能助长骄横。你们不要光看见他的成绩,也要看到他的不足,这样对他有好处。
肖卓然说,说得好,小妹,振聋发聩,醍醐灌顶。说实话,自从皖西解放以来,还没有谁这么跟我说话,小妹你是第一个,谢谢你的提醒。现在想来,大姐失踪,确实有我组织指挥不当的原因。
舒南城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国内出来,经过兵团、军部和一三五师师部,志愿军首长们知道我是你的岳父,可以说对你是人见人夸。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至于雨霏没有消息,在战争中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战争嘛,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总得知道结果吧,活着,应该见人,死了应该见尸,现在这么不明不白,确实让人揪心。
肖卓然说,爸爸,我的心情和您一样,我甚至希望到战斗部队当一名连长,我甚至多次想带人回到高栗营寻找他们。
舒南城说,孩子话!你虽然还年轻,但你是独当一面的医疗队的队长,不能意气用事。好在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牺牲的消息,这就是希望所在。还有一点,雨霏失踪了,还有亦适也失踪了,我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我的这些孩子,小时候同汪家的孩子相濡以沫、情同手足。他们如果能够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对我们也是个安慰。
肖卓然说,但愿如此。爸爸你放心,一旦有了机会,我会不惜代价去寻找他们。
舒南城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宁肯请老天爷帮忙。
07
705医疗队同维丽基地相距不到五十公里,但是关押在这里的舒雨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父亲会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千里迢迢地来寻找他的大女儿。
舒雨霏疯了。自从那个白人中士强奸未遂之后,舒雨霏的行为就开始怪异起来。一个主要的特征就是乱吃东西,逮住什么吃什么。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冲向饭桶,伸出双手,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捧稀饭,全然不顾滚烫,两手都是水泡。下次再开饭,白人中士只做一件事,就是看管舒雨霏,防止她再把手伸向饭桶。
舒雨霏不光形同饿狼,还脏得要命,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脸,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息。每次白人中士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都要捂着鼻子。白人中士说,倘若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真想一枪把这个肮脏的中**猪毙了。
白人中士胡扯,他当然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他如果胆敢枪毙一个羁押人员,活着的羁押人员就有理由要求约翰逊枪毙他。
汪亦适给克拉克西打下手,这个汗毛孔粗大的美国佬还是讲点感情的。他似乎很欣赏汪亦适,也就格外关照。在克拉克西的斡旋下,汪亦适的待遇比一般的羁押人员要好得多,不仅可以吃小碗饭,有时候克拉克西高兴了,还会给他一根火腿肠、一块巧克力什么的。瞅准机会,汪亦适会把火腿肠交给清洁工,托他捎给监舍里的重伤员。巧克力他留下了,有机会就往舒雨霏那里捎一块,更多的则被他积攒下来了。
本来,克拉克西是安排汪亦适吃大碗饭的,被汪亦适婉言谢绝了。汪亦适说,我饭量小,吃小碗饭就行了。教授既然有此善心,能不能把我省下的那一份,让给我的姐姐?
克拉克西看着汪亦适,狡黠地说,你是说那个疯女人,她是你的女人吗?
汪亦适苦苦一笑说,就算是吧。
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说,OK!OK!那就让她吃小碗饭吧,我来交涉。
后来果然让舒雨霏吃小碗饭。开饭的时候,汪亦适注意地观察了舒雨霏的动静。虽然她有了吃小碗饭的待遇,而不像其他羁押人员那样依旧喝稀饭吃杂粮,但是她仍然不放弃从饭桶捞稀饭的机会。汪亦适那天亲眼看见,开饭的时候她照样直奔饭桶,白人中士一边拉扯一边呵斥,滚开,滚开,你这个贪吃的母猪,你去吃你的白米干饭去,你用不着来抢稀饭了!
舒雨霏哪里理会他的话!她左冲右突,甚至还拳打脚踢,一旦挣脱,就不屈不挠地冲向饭桶。
这一幕,看得汪亦适心如刀绞,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迈步向舒雨霏走去。他想她即便疯了,也不会认不出他来。他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甚至可以对她说,他爱亲爱的大姐,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大姐能够成为他的新娘。他想,也许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会像一剂良药,没准能够开启她那备受摧残的心灵,也许会唤醒她的思想、唤醒她的理智,甚至有可能使她恢复正常。
他一步一步向舒雨霏走去的时候,他看见正在凶猛打捞稀饭的舒雨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动作停止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睁开那双混浊的双眼。只在刹那间,四目相对,犹如闪电,汪亦适看见了两束清澈纯洁的光芒。她甚至飞快地向他做了一个手势。
他顿时明白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转身离去。
汪亦适在维丽基地接受集中营地下组织的第一道指令,是营救一三五师二团政委安至深。安至深也是在高栗营地区作战中被俘的,被关押在特号里,因拒不接受美军的自首要求,受尽酷刑。特号监管尤其严格,一般战俘根本无法接近。安至深的身体状况和想法,外界也无法知道。地下组织要求汪亦适凭借克拉克西的轻信,利用“赤脚医生”的便利,第一步先把安至深从特号转移到普通监舍,得到战友的照料,同时由他指挥战俘越狱行动。
汪亦适接到指令后,一筹莫展。依他的身份,特号同样不允许他接近。想来想去,汪亦适把他当初打算教给舒雨霏的办法用在安至深的身上。仍然是通过在医疗所当清洁工的那位同志,让清洁工想办法往特号里送进一批放了辣椒末的醋,嘱咐安至深适时喝下去。安至深依计而行,结果呛住了,咳嗽不止,几乎晕厥。安至深被送到医疗所诊治,汪亦适就有办法了。像这种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的患者,美军医生能躲就躲,通常交给战俘医生自己处理。汪亦适给安至深做了X光透视,肺部有大面积阴影,初步诊断为肺结核。医疗所里没有传染病专科,克拉克西皱着眉头问密司特汪怎么办。汪亦适说,按说这种病应该隔离,可是在这里隔离,没有专人照料,你不能让我也传染上。我一旦传染上,谁来给你当助手呢?
克拉克西想想,密司特汪说得有道理。自从来到维丽基地,密司特汪确实帮他减轻了不少负担,那些脸色有传染疾病嫌疑的伤员,基本上都是密司特汪处理的。克拉克西说,那你说怎么办?汪亦适说,这种病活不了多久,如果放在医疗所里等死,就会给他们留下话柄,教授您可能会落下谋杀战俘的罪名。不如把他交给战俘,让他们自己照料,死在他们中间,大家都没有非议。
克拉克西盯着汪亦适,愁眉苦脸地想来想去说,这个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是这个人不是普通的人,把他转移到普通监舍,要通过集中营司令约翰逊的批准。
汪亦适说,我认为约翰逊司令应该批准这个提议,如果他知道后果的话。
后来克拉克西就找约翰逊交涉。约翰逊一听安至深得了肺结核,脸上立即露出恐惧的表情,马上就说,教授,这个犯人现在成了病人,病人住在什么地方,应该由医生来决定。
安至深顺利地住进了普通监舍之后,汪亦适又偷了一些药品,通过清洁工传递过去。一个星期过去了,安至深虽然还在咳嗽,但这时候已经是假装了。
在那些变节的人当中,就有当初同汪亦适一起突围未成的王二树。王二树是小队长,为了争取吃中碗饭,甚至打过自己的战友。王二树有一次因为肚子疼到医疗所看病,汪亦适借机对他说,老王,你行啊,转眼之间就成了**斗士了,你就不打算回国了,你就不怕战友们要了你的命?
王二树说,汪医生,我也是万般无奈。我得活着啊!我知道那一次在高栗营,我没有把手**拉响,你们就看不起我了。可是我得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死。
汪亦适说,你这样出卖国家,出卖战友,生不如死。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再也不要为虎作伥了,那是要遭报应的。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你恐怕并不陌生,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啊!
王二树阴着脸说,汪医生,你就不怕我向克拉克西告发你?
汪亦适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既然说了,自然不怕你告发。你想想,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自从高栗营那次拜托你拉手**那时候开始,我就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了。
王二树说,你是条好汉,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这次事情过去了几天,无论是集中营司令约翰逊还是克拉克西,都没有对汪亦适作出反常举动。汪亦适断定,王二树并没有告发他。这说明王二树良知未泯,还有起码的底线。于是他又进一步断定,这个人还是可以利用的。而这个人一旦为我所用,就会发挥很大的作用,因为他的行动相对自由。后来汪亦适托王二树给监舍里的战友捎东西,先是给舒雨霏捎巧克力,给安至深捎火腿肠,都没有出现意外。汪亦适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又让王二树往集体监舍里捎带药品,有一次甚至让他捎进去两把剪刀,居然也都成功了。
王二树有一次对汪亦适说,汪医生,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倘若你们成功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为你们做的事情向组织汇报,不要为难我的父母妻儿。
汪亦适说,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要回去?
王二树哭丧着脸说,我哪里还敢回去啊!我是个俘虏,而且确实给敌人帮凶了,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如果能活着,我打算到台湾去。再回去,那就只能等到反攻大陆了。
汪亦适说,你真是鬼迷心窍了。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被打跑了,他怎么反攻大陆?
王二树说,没办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天由命吧。
汪亦适说,王二树,我相信你还有良知,你也为我们做了很多好事。我劝你不要做梦了,跟我们一起干吧,我向你保证,你回去不会受到歧视的。
王二树半天不语。后来医疗室里来人了,王二树才说,我再想想。反正你放心,我不会再做亏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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