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八方

第八章(上)

    
    01
    抗美援朝战争打到第三年年底,郑霍山被提前解除了劳教。
    郑霍山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春天。在三十里铺劳教农场里他读到了毛**的几篇文章,读得茅塞顿开、汗流浃背,他再也不能轻视新政权了。过去之所以轻视、蔑视乃至仇视,是因为无知。那时候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新政权是干什么的,在国民党的宣传里,新政权就是陈胜、吴广、李自成、洪秀全,是妄图打天下坐江山作威作福的泥腿子。
    毛**的文章让他明白了新政权是干什么的了,毛**主席说,中国的命运一经操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中国就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荡涤反动**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治好战争的创伤,建设起一个崭新的强盛的名副其实的人民共和国……
    郑霍山深深地信仰毛**。自从他被舒南城从三十里铺劳教农场保释出来,获得监控劳动的半自由以后,他跟着采药大军,走遍了大别山方圆几百公里。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不论是山区还是平原,尽管战争留下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抹平,老百姓的生活仍然穷困,但是,人们的脸上有了红晕,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无助的、绝望的、茫然的表情了。大别山区红旗飘扬,采茶的民歌清脆悠扬,佛子岭修建水库的劳动大军,勒着麻绳搓成的裤带,抛着沉重的石夯,喊着整齐的号子,打地基,筑石坝。
    饥饿仍在持续。
    贫穷仍在蔓延。
    但是曙光就在前面,歌声里充满了生机。
    舒晓霁所在的《皖西新生报》里面有一句话,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那张报纸郑霍山反反复复地看,那里面大都是新社会建设的功绩和旧社会的遗老遗少们洗心革面改造进步的故事,那里面有很多“鬼变成人”的活生生的例子。郑霍山在读这些报纸的时候,常常苦笑,常常傻笑。他真的一度认为自己就是个鬼,没有思想,没有血肉,没有感情,甚至没有面孔。而现在,他有了思想,毛**先生的著作让他知道了新中国是老百姓的新中国,舒南城的关怀让他感到了新政权的温暖,舒云展春风化雨般的话语让他体会到了人间温情。
    郑霍山从前对于中医不以为然,他是个无神论者,总觉得中医里面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一些玄玄乎乎的东西。中医治病,望闻问切听起来头头是道,但经不住刨根问底,中药调理阴阳气血,也有一套理论,但同样看不见摸不着。他只能认为,中医药学靠的是经验,是日积月累的病例举证,而从原理上讲,含混不清,杂乱无章。
    在大别山采药的时候,有一次他把他的这个看法同舒南城说了,说中医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舒南城想了一会儿说,是的,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认为西医就知其所以然了吗?郑霍山说,西医相对要明白一点,胃病就是胃病,肝病就是肝病,心脏病就是心脏病,炎症就是炎症。哪里有了问题,要么是一刀割去,要么是药攻病灶,头疼医头,脚痛医脚,直来直去,明明白白。而中医往往头疼医脚,脚痛医头,有点弯弯绕。
    舒南城说,你说西医明明白白,我且问你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你说,我们身上的血,它为什么是红的而不是绿的?
    郑霍山顿时语塞,半天也没有回答,最后才支支吾吾地说,这个问题,恐怕也不是西医能够说明的。
    舒南城说,看看,你们西医,动不动就输血、验血,还换血,可是你就搞不清楚这个血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个小问题,也是基本的问题,你们西医都搞不明白,其实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说中医头疼医脚,脚痛医头,这正说明中医在探索病理药原方面的进步。中国有句老话,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什么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为经络相关,血脉相连。殊不知,人的生命是个宇宙,头疼医脚,脚痛医头,正是追本穷源,即所谓治本。而你们西医所谓的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却往往只是治标,就好比割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郑霍山仰脸想了一会儿说,晚辈浅薄了。
    舒南城说,你浅薄,长辈也厚重不到哪里去。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关于中医西医,各有一套路径,前者往往曲径通幽,后者可能直奔要害。但老朽以为,这二者并非风马牛不相及,中西合璧,并非单指建筑。
    郑霍山说,世叔所言极是,晚辈受益匪浅。
    舒南城说,你过去对中医认识不足,是因为接触得少。你学的是外科,但外科并不等于就是西医,西医也并不等于就是外科。其实中医西医,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你有西医基础,如果能掌握中医理论,那就如虎添翼了。
    郑霍山茫然问,世叔所言,中医也可以做外科手术?
    舒南城说,当然,中医做外科手术比西医要早一千多年。其实华佗就是中医外科的鼻祖,在东汉末年就能开肠剖肚,能切除病人腐烂的肠子,而且最早使用麻醉药,就是麻沸散。可惜因为他不愿意成为曹操的御医,被关进牢里。华佗在牢里专门写了一套外科手术的著作,后来因为无法传世,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狱卒上前抢救,只救出一本兽医专著。可以说,是专制集权毁了中医,使得我们中医的外科技术比西方滞后了不知道多少年。
    郑霍山说,我过去也听宋校长说,西医最早的手术,没有麻醉药。没想到我们的麻醉药比他们早那么多年。
    舒南城笑说,他们怎么没有麻醉药?我跟你说,有。什么呢?西医早期的手术,施行麻醉的办法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做手术之前,拿一根大棒子,把病人打晕,让其失去知觉,或者是给他放血,让病人昏迷。往往手术还没有开始,病人就奄奄一息了。
    郑霍山说,太野蛮了。
    舒南城说,是野蛮,但是这种野蛮的行为也开启了西医的快速发展之路。
    郑霍山说,听世叔这么一说,晚辈很受启发。中西比较,中医讲究定性,西医讲究定量。我想跟世叔改学中医。
    舒南城说,你要走的道路,最好是中西结合。
    以后舒南城去三十里铺看望郑霍山的时候,又给他捎去一本对他此生至关重要的中医典籍,插页是一张人体裸画。舒南城说,我和你的宋校长曾师从江南名医完白树木先生。依完白先生的理论,人体其实就是一个宇宙,山川河流田地草木好比人的骨骼血液肌肤毛发。外部各自独立,内里实则相通。水涸则山枯,山枯则草木不生,草木不生则水土流失,饥荒即为疾病,天地人皆同此理。诚然,这些看法只是一种比照,完白先生继承前人医药成果,发现人体经络之间的物理联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是这种联系的依据。人有病,色、相、气、味以及纹、形、体、态皆有变化,如若内服之外,加以刺激、烤灼、熏燎、推拿等手法,其效无疑更佳。这些东西你若掌握了,无论是学习中医还是西医,也无论外科还是内科实践,都有好处。
    郑霍山说,我这段时间揣摩,已经有了一些体会。特别是读毛主席的书,深刻地领会到,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内部,在于事物内部的矛盾性。用这个思想指导医学,我明白了内因决定外因的道理。人的生命也是个宇宙,所谓病邪,多数来自于内部矛盾的演变。如果我们能够抓住这个规律,及时地解决或者防范这个矛盾,患病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
    舒南城说,很好,你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果然悟性很高。你在三十里铺的这两年,闭门读书内省,反而因祸得福,清清静静悟出了不少东西。现在外有保家卫国战争,内有百废待兴建设之役,正是**用人之际,若你愿意轻装上阵,或可造福一方。
    郑霍山沉吟一会儿,叹道,晚辈何尝不想融入新的生活,只不过戴罪之身,身不由己啊!
    舒南城说,贤侄不必多虑,共产党重在表现。我听说三十里铺囹圄之人,多有积极表现争取宽大处理者。你倘若真能回心转意,识时务者为俊杰,世叔愿意为你奔波。
    郑霍山说,晚辈遵命。
    舒南城后来果然以皖西工商联合会的名义向三十里铺劳教农场乃至皖西地区行政公署反映了郑霍山的思想变化,三十里铺劳教农场也将郑霍山的表现向上作了汇报。鉴于郑霍山在政治上逐渐觉悟,有要求进步的表现,行动上积极配合管教干部,并且利用一技之长,在狱中为劳教人员甚至为附近百姓看病行医,颇得民众好感。皖西司法机关重新审理郑霍山案卷,决定减刑一年零两个月,提前释放,并赋予公民身份,恢复政治权利。
    郑霍山从三十里铺农场被释放后,先回了一趟老家。还好,家里在土改和“三反五反”中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家庭成分被定为上中农。这也得益于当年肖卓然纵横斡旋,串联江淮医科学校诸同学之家庭,捐款捐物支援705医院购买X光透视机,当时郑家捐洋钱两百元。在划分成分时,这两百元的捐款算做支持新政权,有功则奖,免除价值其二倍的田产,不在成分划分估算范围,否则的话,他家至少也是个富农。
    家中虽然对新政权的看法不尽相同,但是新政权没有像过去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六亲不认杀富济贫,还是依据客观事实,劳动所得仍然受到保护,小康之家仍然小康,这让郑霍山再次刮目相看。
    从老家返回皖西城之后,郑霍山直接到舒皖药行上班了。舒皖药行,属于公私合营性质。舒南城的股份占了四成,另有几家包括梅山的汪尹更、寿春的赵朗轩等人合占了四成,皖西行署的股份占了两成,舒南城为董事长,行署派了一个干部魏石开,担任药行的副董事长兼党支部书记。药行里原先就有五六个共产党员,舒南城本人也提出把舒家的股份完全充公,自己作为一名公职人员领取薪金,但是他的这个请求被陈向真专员婉言谢绝了。陈专员说,公私合营是一种形式,是我们改造资本家和利用资本的一种手段,这种手段在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是非常必要的。并不是所有的资本家都有舒先生这样的胸怀。我们接受你们舒家充公了,对其他的民族资本家就构成了压力。到那时候,不是提倡也是提倡,不是命令也是命令了,那样就会给新政权的稳定带来负面影响。如此一说,舒南城才暂时放弃了将其资产充公的念头。
    郑霍山到舒皖药行任职,自己提出作为私方人员,但舒南城想来想去,还是劝郑霍山拿**的津贴,算是**方的工作人员。虽然**方的工作人员比私方雇用人员分红收入少了将近十倍,但是舒南城设身处地地为郑霍山着想,他考虑的不是收入,而是有更深的打算。
    几经坎坷,郑霍山终于修得正果,在皖西城舒皖药行里担任一个门市部的经理,成了一个“被改造好的人”。
    五十年代的皖西城,医和药是一体的。郑霍山的职责一方面卖药,一方面跟舒皖药行的老大夫张先生学习行医。舒南城偶尔也要到各门市部厅堂里坐诊,并且亲自指导炮制配方。每逢舒南城和张先生望闻问切的时候,这伙计格外留心。有一次张先生发现了郑霍山的床头有一本线装书《经络札记》,里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研习心得。另有一本《舒皖药行医例存疑》,张先生留了个心,认真翻阅了后者,居然是对舒皖药行诊治的病例进行的跟踪调查。张先生大惊失色,悄悄地把这个情况向舒南城报告了。舒南城抚须沉吟片刻说,暂勿惊动,且看他有何主张。几个月之后,舒南城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郑霍山叫来盘问清楚,没想到有一天郑霍山自己毕恭毕敬地捧着那本《舒皖药行医例存疑》找到了舒南城,从那本自编的册子一百多例病案中找出三十多例,其中有肝、肾、胆、肺等疑难杂症,向舒南城进言道,世叔,我看世叔和张先生等前辈用医用药半年有余,受益匪浅,每一味都不虚妄,而且下药度量程序十分讲究,辩证一说,充分体现。但是晚辈仍感欠缺,其实许多病症,内治固然治本,但若配以外部发力,往往可以速见神效,且减缓元气损伤。
    舒南城听闻此言,心中为之一动。内病外医,也正是他多年悉心揣摩的课题,只是理论上没有依据,临床缺乏实例,生怕无的放矢,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过去他了解的内病外治仅限于拔火罐、刮痧之类。凭多年行医经验,他知道郑霍山并非妄语,而且已有迹象表明,这小子在这方面已经掌握了可作依据的学说,甚或有了临床经验。
    舒南城说,好,霍山,你不仅开窍了,而且入门了,更难得的是深入了。内病外医,很有学问,我希望你有所建树。
    郑霍山说,有世叔耳提面命,我想应该能够摸索出一些经验。
    从此之后,舒南城对郑霍山更是刮目相看。坐堂时就让郑霍山侍立左右,望闻问切之余,一老一少切磋外治之法。两个人后来还合作创造了驰名江淮的五极针法。
    02
    程先觉因保护和抢救慰问团领导而且负伤,立了个二等功,伤愈归队后官复原职,再次被任命为705医疗队的副队长。
    汪亦适和舒雨霏跟随安至深暴动成功后,辗转回到了一三五师驻地。经过短暂的审查,政治上清白,行动上有功,都受到了表扬。但是有一个问题让舒雨霏耿耿于怀,他们归队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到医疗队,而是留在一三五师后勤机关。集中营回来的同志十六个人,编成了一个随营学习班。战斗间隙,政治部的同志来讲课,还是不厌其烦地了解情况,还有点继续审查的意思。
    经过一段日子的调养,舒雨霏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精神气又足了。不知道是在集中营里装疯装出了习惯,还是精神当真受到了刺激,这位大姐的脾气明显见长,动不动就打抱不平。在接受审查期间,她居然把一三五师派来审查的干部骂了一顿,骂人家没良心,“老子在敌人窝里差点儿送命,他们这些后方的人倒好,吃饱了喝足了,神气活现地来整我们这些功臣来了。好像他们就是坚贞不屈,他们就是组织。我们这些吃了千般苦、受了万般罪的人,反倒成了怀疑对象。亲痛仇快啊!”
    汪亦适说,大姐你也用不着计较,这不是哪一个人想整我们,这恐怕也是组织程序。
    舒雨霏说,什么组织程序?看看他们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他们到集中营里蹲几天试试,能不能经得起毒打,能不能保持气节,还很难讲呢!他妈的就连程先觉跟我们说话也是公事公办的,什么真金不怕火炼,什么要相信组织,一副官腔了,什么玩意儿!
    汪亦适默然。
    在接受审查的日子里,肖卓然和舒云舒也到随营学习班来看望汪亦适和舒雨霏。肖卓然倒是不打官腔,反复说,你们受委屈了,都怪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我的组织指挥不当,不光让你们差点儿送命,还有委屈。我惭愧。
    舒云舒说,大姐,亦适,你们要想开点。我们相信你们的气节。但是,毕竟有那么一段时间,你们是在队伍之外。只要你们把在集中营的表现说清楚、说充分,你们就是功臣。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不能夸张,也不能隐瞒,一个细节失真,后果就不堪设想。
    舒雨霏说,老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夸张,为什么要隐瞒?我们就是要给你说说我们坚贞不屈的斗争经历,就要给你们说说我们忍辱负重的过程。在集中营里,我装疯卖傻,放弃人的尊严,丢丑现眼,就是为了保住气节。亦适韬光养晦,委曲求全,为暴动做了大量的关键性的工作。暴动回来的三百二十二人,有目共睹,还审查什么?难道进了集中营就一定是叛徒?太不尊重人了!早知道回来还要受侮辱,他妈的我当初真的不如自杀!
    舒雨霏说激动了,滔滔不绝,瞪着眼睛,像个村妇在骂街。舒云舒吃惊地看着大姐,有点不知所措,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肖卓然。肖卓然说,大姐,别冲动好不好!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说话要讲道理,要有理智。
    舒雨霏一声冷笑说,理智?你们没有受过那份罪,没有受过那份屈辱,你们当然理智,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比你还理智你信不信?
    肖卓然的表情有点难堪,向汪亦适看了一眼说,亦适,你看这件事情闹的,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你们,反而成了出气筒了。
    舒雨霏说,我们问心无愧!谁也休想对我们居高临下,休想!
    肖卓然和舒云舒对视一眼,谁也没再说什么。
    汪亦适走近舒雨霏说,大姐,卓然和云舒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动气,事情总会搞清楚的。姐妹之间不要伤了和气。
    舒雨霏看着汪亦适平静的样子,瞬间就变了口气,温柔且妩媚。舒雨霏说,亦适,你是个读书人,我是怕伤你自尊心啊!我不跟他们斗,你就更委屈了。
    汪亦适淡淡一笑说,大姐,我是个读书人,但我不是个书呆子。我能经得起!
    这次会见之后,肖卓然和舒云舒再也没到随营学习班来了。舒云舒对肖卓然说,大姐真是变了,可能是在那边受到刺激了,我怀疑她真的有点神经兮兮的。
    肖卓然说,你看出来没有,大姐现在只听汪亦适的话,哪怕她在骂娘,汪亦适一句话就能让她心平气和。她口口声声地我们你们,俨然同汪亦适是一条战线了。
    舒云舒说,我也看出来了。卓然你说,大姐和亦适之间会不会……
    肖卓然说,完全有可能,患难见真情啊!
    舒云舒说,可是大姐比亦适大三岁。再说,我们舒家和汪家是世交,亦适自小就是把大姐当做姐姐的。如果成了那种关系,我觉得,我觉得……舒云舒字斟句酌,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肖卓然说,你觉得什么?你觉得不合适?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舒云舒说,我也说不清楚,可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肖卓然说,我倒是觉得你的这种感觉不对劲。大姐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早就该嫁了。亦适和我同年,也是当婚的人了。他们如果能够在一起,应该是一件美满的事情。
    舒云舒说,大姐个性刚强,脾气古怪,我觉得她和亦适在一起好像不太匹配。
    肖卓然说,大错特错!什么叫匹配,难道你希望大姐也找一个个性刚强、脾气古怪的人,那才叫匹配?那不把家当战场了吗!
    03
    板门店谈判之后,志愿军部队陆续回国。
    一三五师参加了第五次战役,并在远程配合了上甘岭战役,肖卓然率领705医疗队到一线保障。
    在维丽基地暴动中,安至深指挥大家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汪亦适什么也没有要,连手枪都没有要一把,但他还是发了大财。战斗结束后,他向安至深请求,给他一个排的兵力,帮他抬医疗器械和药品,X光透视机、呼吸机、抢救机搞了一堆,连氧气瓶都运了回来。这些东西在第五次战役中派上了大用场,有了这些先进的设备,汪亦适就如鱼得水了,手术精确率自不必说,效率也大大提高了。
    审查结束后,医疗队的工作不仅得到一三五师的肯定,而且再次得到了兵团首长的表扬。肖卓然在战场上宣布汪亦适火线入党,也被认可了。肖卓然十分亢奋。有一次居然跟舒云舒说,看看,什么叫坏事变成好事,汪亦适就是。虽然被美军抓去关了大半年,可是你看,不仅把美国鬼子的技术学来了,还弄回来这么多洋玩意儿,汪亦适简直就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如果大家都能像汪亦适这样,我巴不得再搞两次突围,再被他们抓去几个人!
    舒云舒说,这话可不能往外说啊。我大姐倘若知道了,又该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上甘岭战役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三五师就接到预先号令,做了凯旋归国的准备,705医疗队奉命随行。直到这个时候,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才回到了705医疗队。随着他们回到医疗队的,每个人还有一张组织结论:经调查了解,某同志在离队期间,未改变立场,未丧失气节,未发现异常表现,经受了残酷考验。某某某同志为暴动归队作出了积极的贡献。经一三五师政治部研究决定并报上级政治机关备案,某某某同志仍回原单位工作,职级待遇同前。在汪亦适的档案里,还多了一张卡片,那便是肖卓然在战场上宣布他火线入党的记载。
    如此以来,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就算正式归队了。第二天,705医疗队就上了火车。
    这一路上,火车上的人真是百感交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内也有不同的想法。有激动、庆幸、向往、思念,也有悲伤。
    汪亦适独坐一隅,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洞。他的手里捏着一团酒精棉球,下意识地擦着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安全感;直到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活着回来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欲望。他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里的栀子花、705医院的就医咨询室……
    还有皮箱里的那套白色的西服。
    这套西服,自从那年舒云舒把它送给了他,他只穿过一次,照了一张相,就再也没有穿过了。它在皮箱里,跟着他辗转到江淮各地,又来到了朝鲜战场,红河谷突围的时候,他没有丢下它。高栗营撤退时一度丢失,但是被骡马驮了回来,舒云舒把那个皮箱保存起来,最终又回到他的手里。他现在已经拿不准还合不合身了,他好像瘦了。即便仍然合身,他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穿了。
    将来,将来是个什么样子?将来应该是美好的,就像歌里唱的,将来的天是明朗朗的天,将来的地河清海晏,将来的大别山姹紫嫣红,将来的皖西城阳光明媚,将来的生活应该飘荡着欢歌笑语。
    可是,可是……汪亦适此刻的心里并没有欢歌笑语,居然还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像是飘在心头的云絮,时隐时现,若即若离,萦绕飘浮,挥之不去。
    肖卓然过来了,看看汪亦适手里攥着的酒精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着他坐下。
    亦适,你在想什么?
    汪亦适断开思路,扭头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说,千头万绪啊!
    肖卓然说,有没有想到一件大事?
    汪亦适说,未来的一切,对我来说可能都是大事。
    肖卓然说,你看,这窗外快速倒退的松树,这扑面而来的热风,这天高云淡的山川河流,都在向我们欢呼。我们伟大的新中国,正张开博大的胸怀,迎接我们这些赤子啊!
    汪亦适笑笑。
    肖卓然说,工作,工作,我现在满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两个字。没想到刚解放,就被派到战场上了。两年多啊,如果不是战争,这两年多的时间我们要做多少事情啊!我们完全可以把705医院建设成像苏联老大哥集体农庄那样的医院,设备齐全先进,病房窗明几净,人员训练有素,环境美如花园。
    汪亦适说,不是还有丁院长他们在后方搞建设吗?
    肖卓然说,哈哈,他们不行。他们是老革命不错,打仗可以,建设医院不行。我们有了国家,有了政权,有了经济,就不能再搞那种游击医院了。一切都要按照苏联老大哥的先进样式来。
    汪亦适有点意外地看了肖卓然一眼,没有说话。
    肖卓然说,亦适,我需要人,我需要医术一流的专家作为705医院建院的栋梁之材。你基础好,两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经赫赫有名。此次出国作战,虽然你被抓到了集中营,但对你我来说,因祸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营里是作为特殊人员对待的,你给美国鬼子当过助手,你使用过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外科设备,也见识过一流的外科手术。这一趟集中营,你简直就是留了一次学。第五次战役中,你给伤员做手术,我在一边看,心里很有感慨。你把美国佬的技术学来了,设备运来了,你简直就是老天爷给我们派到鬼子窝里的普罗米修斯!
    汪亦适说,你是这么看的?
    肖卓然说,我就是这么看的。作为一名领导者,我必须从最不利的事情里面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们有一句话,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们,我们在战争中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
    汪亦适没有说话。平心而论,肖卓然说得对,肖卓然看问题的角度是出奇的。在汪亦适的问题上,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像肖卓然这样看这样想。汪亦适突然有点感动,也有点激动。他觉得肖卓然真的是一个领导者的坯胎,而肖卓然这样的人担任领导,无疑能够做成很多有用的事情。
    肖卓然说,亦适,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是很好。我跟你说,我们做男人的,既要拿得起,还要放得下。那片战场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了,让那些委屈也好,郁闷也罢,统统地,远远地,被我们甩在身后吧。我们轻装上阵,从头开始吧!
    肖卓然说得慷慨激昂,脸色红润。汪亦适多少感到有点意外。肖卓然是个热血青年,经常有舍我其谁马革裹尸的慷慨,这是汪亦适知道的。但是,像今天这样具体到705医院的建设问题,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火车在郑州换车头,休息的时候,乘坐另一节车厢的舒雨霏过来告诉他,肖卓然已经被正式任命为陆军705医院的副院长了,而且定级为副团级。据说丁院长老病复发了,肖卓然回到705医院后,要全面主持工作。汪亦适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图了。
    04
    一三五师部队回到皖西城,已经是出发的第十天了。离开郑州之后,部队换乘汽车,这下就热闹了。汽车都是卡车,有黄黄绿绿的老军车,有油漆斑驳的客用车,也有改装的电车。过了三十里铺,在离城三里的杏花坞,部队下车整队,将从风雨桥头徒步进城。
    天上下着蒙蒙秋雨,城西大道上,数万民众冒雨夹道欢迎。
    穿着中山装的郑霍山也在欢迎的人群里。他举着一柄油纸大伞,给舒南城挡雨,自己的后背却湿了一大片。
    舒家两姐妹在雨中奔波,舒晓霁胸前挎着一架老式德国卡尔相机,跑前跑后,舒云展被她呼来唤去,给她遮镜头,帮她选角度。
    舒南城伫立雨中,一言不发。
    郑霍山此刻的心情,就像中药里的五味子,什么滋味都有。这人头攒动的欢迎大军,欢声雷动的欢迎场面,在风雨中飘扬猎猎抖动的旌旗,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改朝换代了,他这个从旧社会走出来的人,现在是站在新社会的大街上了。
    风雨桥就在百米开外,就在郑霍山的视线之内。风雨桥啊风雨桥,一步之差,人生道路的起点就是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郑霍山作为皖西专区录用的公职人员,在舒皖药行里当了一个门市部的经理。白天他是敬业勤恳的,收药、验药、炮制成药、售药,一丝不苟,从无差错。说实话,他并不想成为一个公职人员,他更愿意成为舒南城的私方雇工。这倒并不是因为私方雇工的薪水比公职人员多出将近十倍,他郑霍山不在乎钱,他是见过大钱的,而在于对于舒南城的感恩戴德和信赖。朦朦胧胧中,他也愿意成为舒家的一员。
    自从当年在三十里铺农场见到舒云展之后,他的心里就萌生了一个念头。那时候他并不爱舒云展,但是他想获得舒云展,最初的念头甚至有报复的成分。你舒云舒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起我,甚至憎恶我,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憎恶我。你想摆脱我?没门!倘若我成了你的姐夫,我照样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让你天天恶心,我就是一只癞蛤蟆,长在你的手背上,让你看着恶心又甩不掉。但是,渐渐地,这种报复的心理被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取代了。舒南城的不厌其烦的关怀,对他的心灵是一种冲击。这个慈祥的而且睿智的老先生,给他的关爱是真诚的也是行之有效的。他不能不感激,也不能不敬仰。然后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舒云展,对他的帮助是不动声色的,又是无微不至的。在他还在三十里铺劳教农场坐牢的时候,她没有嫌弃他,她跟他的谈话是平等的,是尊重他的人格的,不像那个盛气凌人的小老四,也不像那个一本正经的小老三。在舒家四姐妹里面,最有淑女气质的就是老二舒云展。终于有一天,在舒云展秉承父命给他送药的时候,他鼓起勇气问了舒云展一句话,舒二小姐,你经常来看我这个劳教犯,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舒云展微笑着说,什么劳教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父亲说你是怀才不遇,将来是大有作为的。
    郑霍山说,你也相信我会有作为?
    舒云展说,我为什么不相信?别人都说你是江淮医科学校的高才生,比肖卓然、汪亦适他们还要略高一筹呢!
    郑霍山叹了一口气说,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如今已是阶下囚,略高一筹又有什么用?
    舒云展说,你不要这样想。你是一个行医之人,只要你觉悟过来,**是不会抛弃你的。
    郑霍山突然问了一句,舒老二,假如我释放了,能够为老百姓做事了,你会怎么看我?
    舒云展说,我?我当然求之不得啦!
    郑霍山说,你为什么求之不得?
    舒云展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希望你好了。
    郑霍山抓住机会,穷追不舍说,我关心的是,你会抛弃我吗?
    舒云展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郑霍山笑了说,舒老二,叶公好龙啊!
    舒云展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好长时间才说,你说的我不懂。
    郑霍山说,你等着吧,我会让你懂的。
    自那以后,舒云展就再也没有单独到三十里铺探望郑霍山了,而父亲并没有察觉,时不时地派她给郑霍山送药送书,有时候还送吃的东西。她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郑霍山如此关心,只能理解为受人之托,那个人应该就是杳无音信的宋雨曾。父命难违之下,她只好生拉死扯拽着小妹一起去,结果常常被小妹奚落。舒晓霁有一次毫不留情地说,二姐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劳教犯?我警告你二姐,你要是把劳教犯引回家,可别怪我跟你划清界限啊!
    被小妹这么一说,舒云展自然恼怒。可是奇怪的是,她越是恼怒,越是在心里恨恨地谴责小妹,越是觉得小妹的话好像戳到了她的痛处。这种感觉很奇怪。在舒家四姐妹其他几个人的眼睛里,那个郑霍山简直一无是处,简直不可救药。而恰好是一无是处和不可救药的郑霍山,越来越引起了她的好奇、注意、兴趣,乃至好感。一无是处往往是表面现象,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心。一个当年在江淮医科学校有口皆碑、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可能一无是处?怎么可能不可救药?这种活思想在脑子里转久了,她居然发现她惦记上了那个郑霍山,居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舒云展内心的这些微妙的变化,郑霍山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他在舒皖药行供职,每天要向舒先生禀报白日的生意状况,多半都是他到舒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舒云展见到郑霍山,多了几分客气,却少了几分随意。客气之中有了几分见外,见外的里面多了几分矜持。而这矜持,实际上就是未雨绸缪。
    此刻,郑霍山举着大伞为舒南城遮风挡雨,眼睛却落在舒云展身上。他不知道,肖卓然等人的凯旋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也没有想好,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该怎样和肖卓然相处。
    终于,远远地看见了雄壮威武的队伍,唱着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风雨桥头。
    雨在下着,风在刮着。队伍越来越近,风雨桥头两边的人心里都在烫着。陈向真已经驱车往返风雨桥头几个来回了,他同一三五师的首长和705医疗队的主要领导都已经见过面了,这会儿重新回到欢迎队伍的前列,继续履行着欢迎总指挥的职责。忙里偷闲,陈向真转脸对舒南城说,舒先生,今天整个皖西城都是激动的,但是最激动的恐怕还是您老人家啊!
    舒南城点点头,微笑道,按说应该是,不过老朽这心里还算平静。
    陈向真说,舒先生是经过大世面的,心中波澜不形于色啊!
    舒南城说,陈专员夸奖。不过年纪多了一把,油盐多用了几斗,有了些定力而已。
    说话间,队伍已经逼近,前方大乱,鼓乐骤起,鞭炮腾飞,彩屑如雨,烟雾缭绕。大队人马井然有序齐步通过,两边依次是一三五师首长、各团首长和医疗队的领导。陈向真率领皖西地区党政军主要领导和社会贤达名流纷纷上前,握手寒暄,一一接见。路两边口号此起彼伏——欢迎英雄归来!向志愿军英雄学习,致敬!感谢最可爱的人!等等。挥动的拳头如同一片摇曳的森林。
    就在这一切都在热烈而有序地进行着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队伍里飞出一个人来,径直奔到舒南城的面前,抱住老先生,号啕大哭。来人是舒家大小姐舒雨霏。起先大家都当是父女相见,悲喜交加,哭一场也是情理之中,岂料舒雨霏哭起来就没个完,眼泪鼻涕抹了父亲一身,而且哭得一阵紧似一阵,哭得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乃至脸色泛青,手脚冰凉。
    舒南城察觉不对劲了,扳起女儿的肩膀说,雨霏,雨霏,你是怎么啦?活着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啊!
    舒雨霏说不出话来,只顾山摇地动地号啕。舒南城紧张了,茫然四顾,又问,怎么啦孩子,难道,难道云舒她,她,她没有,回来吗?
    说这话时,舒先生的嗓门也有些异样,居然几分颤抖、几分嘶哑。
    爸爸,我回来了!
    恍惚中,舒先生听见身边不远处,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举目望去,老三舒云舒背着背包,就在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他,老三面如桃花,神清气爽。
    舒南城久久地看着老三,久久地拍打着老大的肩膀,禁不住老泪纵横,泪水婆娑中,笑着说,孩子们,都回来了,回来了,好啊,孩子,别哭了,咱们回家吧!
    这边上演亲人团聚的一幕,那边忙坏了舒老二和舒老四。舒晓霁上蹿下跳,冒着秋风秋雨,一口气拍了两个胶卷,这才由舒老二拽着,找到了父亲和另外两个姐妹。舒老二说,这个场面千载难逢,赶快给我们家拍个照片啊!
    舒老四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只来得及同大姐和三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选角度调焦距。一切准备就绪了,正要按下快门,却又停住了,捧着照相机,抬头向舒南城的身后喊,喂,郑先生你闪开点,没看见我们在拍全家福吗?你挤在镜头里算是怎么回事啊!
    举着油纸大伞的郑霍山遭此呵斥,顿时尴尬起来,举着伞不知所措。正要把伞交给舒云舒,被舒云展一把拉住说,你就站在这里!舒云展对舒晓霁说,老四,你就这么照,人家在给爸爸打伞呢!
    舒晓霁瞪了舒云展一眼,想要发作,又忍住了,口气很冲地说,那好,你也站进去,站在他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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