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个夜晚,是肖卓然的不眠之夜。
消息很快传到舒云舒的耳朵里,舒云舒晚上做了两个菜,肖卓然喝了几杯闷酒。吃饭的时候舒云舒说,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肖卓然苦笑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一腔热忱干革命,会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横祸。
舒云舒说,我前思后想,塞翁失马,未必是坏事。你得挺住啊!
肖卓然说,我有什么挺不住的,你还担心我会自杀?那是不可能的。在朝鲜战场,泰山压顶,我也没有倒下。我这个骆驼,是不会被一根稻草压弯腰的。
舒云舒说,那就好。你也别想得太多,换个工作环境也许更好。这些年,你在第三医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天地之间有杆秤,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肖卓然说,不说这个事了,吃饭吧,吃饱了不想家。
嘴上说得轻松,但是肖卓然的心里还是很乱。晚饭他也吃得很马虎,喝了两杯闷酒就喝不下去了,索性把碗筷一推,坐在院子里抽烟,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
舒云舒不放心,搬了小凳坐在他的身边劝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当医生就当医生吧,咱们本来就是学医的,离开领导岗位,也还是照样工作嘛。
肖卓然说,解放十年,我一直都在从事行政领导工作,业务已经生疏了,当医生已经力不从心了。你看我还适合到哪个科室工作?留在办公室,丁院长不同意,难道你让我去受汪亦适和郑霍山的领导?
舒云舒说,我看你到外科比较合适,亦适是个做学问的人,为人也谦和,再说他这些年在外科方面很有建树,可以帮助你。
肖卓然不痛快地说,帮助?我一直都在帮助他们,现在倒落了个被帮助的地步!
舒云舒说,卓然,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月亮还有阴晴圆缺呢,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个副院长吗?不让当咱们就不当,我们用不着为这点小事一蹶不振。
肖卓然逼视着舒云舒,呼啦一下站起来吼道,什么一蹶不振,我一蹶不振了吗?我是在为我们的医院着想,我是在为我们的同志着想。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长官意志,完全是个人说了算,完全是主观盲动,搞浮夸,唱高调。医院连起码的医疗条件都不具备,一下子呼呼啦啦上马去建十八层住院大楼,就算摔锅卖铁建成了,又有什么用?有那么多技术力量吗?有那么先进的医疗设施吗?有那么多的病号吗?简直是发疯、发狂、发昏!
舒云舒说,卓然,你小点声!现在就是这个形势,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大发展,咱们不能戴个落后保守的帽子。
肖卓然说,什么大发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看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恶果就会显现出来了。我们共产党人讲究实事求是。好事能变成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我被撤职并不是坏事,这样会更超脱一点,可以搞调查研究。等我把情况了解清楚了,我还是要反映,我要向专区陈书记汇报,不行就到省里,直至中央。
舒云舒说,卓然,你消消气,我看我们暂时还是安安分分地把眼前这一步走好,我们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肖卓然说,妇人之见!什么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我肖卓然有了看法,就应该向组织襟怀坦白,我为的是医院建设,并不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革命者是无畏的!
舒云舒说,卓然,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我们的孩子快上学了,我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好在现在问题定性还不严重,还有回旋余地。
肖卓然说,云舒,我现在唯一感到对不起的就是你和孩子,让你们跟着受委屈了。可是怎么办呢?我不能因为顾及家庭就放弃了我的原则。做人是应该有原则的。
舒云舒说,我并没有让你放弃原则,我只是希望你能冷静一段时间。丁院长那个人是有度量的,也是一个好人。你们之间并没有个人恩怨,只有工作分歧,而且过去他是那样的赏识你。只要你弯一下腰,低一下头,丁院长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肖卓然说,云舒,你是说让我妥协?我做不到。我可以忍受委屈,可以敬重他,但是我不能拿原则做交易。眼看我们的同志,眼看一个老革命陷入到盲目自大、唯我独尊的泥坑,我不能患得患失、袖手旁观。他是被所谓的大发展冲昏了头脑,他的眼睛已经被虚幻的胜利和繁荣蒙蔽了,我们应该帮助他。我同他争论,就是帮助。我有权利也有义务向上级表明我的观点。
舒云舒说,卓然,我也糊涂了,我真的不知道谁对谁错了。但是,现在你被撤职已经成了事实,我们还是要面对现实,适应这个事实。
肖卓然说,我可以适应,让我下放农村种田我都可以适应。你先睡吧,我得梳理梳理思路。
第二天上班,肖卓然没有到办公室,而是去了“康民大厦”工地,然后又去各个科室转了转。这是他作为常务副院长最后一次巡视他的工作辖地。显然,他的情况在第三医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在骨科病房走道里,迎面碰上陆小凤,陆小凤老远看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好像想避开,但是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来,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打着招呼说,肖副院长,气色不错啊!
肖卓然说,我又没有七老八十,难道我已经老态龙钟了吗?
陆小凤说,那件事我们都听说了,肖副院长,咱们也是老战友了,当初我好心好意关心你,说了几句体己话,没想到让你大动肝火,好像你是我们医院最纯洁的布尔什维克,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何必那么正人君子?你在台上,耀武扬威,一旦下台,门可罗雀。那滋味不好受哦。
肖卓然心里恨恨地想,妈的,没有比这个女人眼皮更浅的了。肖卓然说,陆小凤,谢谢你的好意。你估计我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你看我这张脸,照样春风得意,照样精神抖擞。你以为你能看到我的笑话吗?那你就错了。我不当副院长了,我当医生,你还得给我当助手。
陆小凤站住了,看着肖卓然,居然笑了,笑得很妩媚的样子说,肖副院长,你这样说真的让我很意外,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宁死不屈,宁折不弯。我就佩服你这样的人,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陆小凤帮忙的,你尽管说。
说完,又媚笑了一下,一扭腰肢,从肖卓然的身边擦肩而过。
肖卓然的心,直到现在才真的不舒服起来。他妈的,连陆小凤都敢这么跟他说话了,都这么居高临下了,都这么带着施舍带着怜悯了,好像老子真的就成了叫花子似的。他很想把陆小凤叫回来说她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算了。他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她的话里确实也没有太多的恶意。
走到外科,一路上自然有不少熟人,就连病号都有不少认识的。第三医院的病号对肖副院长还是很感激的。以往的岁月,他经常巡视各科室的情况。对于危重病人,或者家庭经济条件特别困难的,他总是关照,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所以不少患者和家属都把他看做是大善人。病号和家属并不知道他即将被撤职,见到他还是一如既往感恩戴德地打招呼。这使他心里一阵温暖,也一阵难过。
从外科二诊室路过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护士黄歌群看见肖卓然从门前走过,追着屁股喊,哦,这不是肖副院长吗?听说你高升了,要到专区当卫生局长了,祝贺你呀!
肖卓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黄歌群,冷笑一声问,你是什么意思?
黄歌群说,听说你工作调动了,像你这样坚持原则一丝不苟的干部,一调动准是升官,你得给我们发一根香烟吧。
肖卓然说,无聊,你不觉得无聊吗?
黄歌群说,我无聊?我看你肖卓然不仅无聊,而且缺德!你以为你铁面无私啊,就两支葡萄糖,你降了我男人半个月的工资。我的孩子才六个月,连鸡蛋都吃不上。苍天有眼,让你这么个伪君子丢了官是好的。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没有断子绝孙就便宜了你!
黄歌群骂得突然,骂得痛快,骂得起劲,骂得唾沫横飞,惹得楼道里马上拥来一群围观的人。肖卓然愣住了,他没想到黄歌群会这样肆无忌惮,这完全是泼妇骂街。一股怒气终于爆发了,肖卓然逼视着黄歌群,竭力压低声音说,黄歌群,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黄歌群陡然停住,看着肖卓然,有点心虚,但还是不甘示弱,大声说,我再说一遍,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还敢打人?你肖卓然不要嚣张,我们占了公家两支葡萄糖的便宜是不错,你肖卓然也不干净。你也是人,你老婆也怀孩子,你能保证你没有用公家的药,你能保证你们家没有从小灶弄猪肉鸡蛋?你有权有势可以处分我们,现在清算你的时候到了。你也有今天啊!
肖卓然差点儿就把拳头挥出去了,差点儿就破口大骂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周围的群众,有医院的医务人员,也有病患和家属。一个声音猛地在耳边想起,肖卓然,你是怎么啦?大风大浪你都经过了,难道一个泼妇的无理取闹就让你乱了方寸?镇静,不能失态,好鞋不踩臭狗屎,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保持风度。不当官了,你还是革命干部,你还是共产党员,不能混同于一个自私自利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肖卓然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对黄歌群说,小黄,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肖卓然坚持原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要是觉得冤枉,你想报仇,那就来吧!
说完,扫视众人一眼,背起手,昂首挺胸地走了。
11
对于舒家来说,这一年的夏天是个多事之秋。最初是老四舒晓霁因为散布消极言论,受到处理,调到寿春县广播站工作。接着是舒南城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再接着,就是肖卓然了。
几天之后,皖西地委组织部的干部任免通知果然下达了。
组织上给肖卓然的定性是,争权夺利,闹不团结,诬告领导,阻碍第三医院的大发展。处分结论是,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下放科室,以观后效。
通知宣布的当天,肖卓然闭门不出。舒云舒说,卓然,无所谓了,下放科室当医生也不是坏事。这些年你在第三医院当领导,业务上丁院长是个甩手掌柜,你没少受累。换个岗位,心平气和地做学问,落个清静。
肖卓然说,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的左脑子这么想,右脑子不答应。我没有犯错误,为什么当做犯错误处理?
舒云舒说,那你说怎么办?对抗也不是事啊!你得把办公室腾出来,程先觉还等着上任呢。
肖卓然说,我偏不腾,我看他敢把我的东西卷出来?
舒云舒说,你心情不好,在家休息,我去清理办公室。不管怎么说,风格还是不能丢的。
肖卓然想了想说,那你去吧,我的办公室也没有什么东西了,把个人的东西拿回来就行了。
舒云舒知道肖卓然心里难受,怕他面子上过不去,趁大家都还没有上班,她自己到院办收拾肖卓然的东西去了。
舒云舒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落泪。她也搞不清楚,肖卓然到底犯没犯错误,犯的又是什么错误。没有比她更了解肖卓然了。肖卓然确实是一腔热血想把工作做好,想把医院建设好。可是在一夜之间,他怎么就成了“阻碍医院的创造性建设”了呢?
肖卓然的办公室很简洁,一张四处漏风的办公桌,案头上堆积着各种文件、资料,甚至还有病例。一个军用茶缸,已经掉了几块搪瓷。舒云舒睹物思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正忙乎着,程先觉出现了。程先觉说,云舒,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急急忙忙地收拾卓然的东西。你这么做,倒是显得有点小家子气。
舒云舒说,程先觉,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等着这间办公室吗?
程先觉说,我知道你和卓然心里都憋着气,甚至认为我在这件事情上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可能你们误解了我,我虽然也认为卓然在有些问题上过于认死理,但是对他的人格我还是钦佩的。这次他下我上,我真的觉得很尴尬。
舒云舒说,是吗,当副院长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程先觉说,我是希望自己在政治上进步,但是我并没有想过要踩着卓然的肩膀上去啊。看来你们对我的成见太深了。
舒云舒说,程先觉我跟你说,肖卓然不是个鸡肠小肚的人。当初皖西解放的时候,他一直知道汪亦适、郑霍山和你对我的感情,但是他没有从个人感情和利益的角度出发,在稻香楼饭店,他一再跟我说,这几个人都是有志青年,都能够为新中国出力报效,绝不能让他们受国民党的蒙蔽,绝不能让他们稀里糊涂地跟着国民党走。就是他,向军管会汇报,把你们几个作为重点统战对象,把你们留在皖西,然后让我给你们写信。要知道,那时候他也不过才二十岁,他的胸襟、他的远见,是你们很难想象的。皖西解放以后,先是为了筹建荣军医院,后来建成了705医院,再后来,他带着我们到朝鲜战场,虽然也有一些失误,但那并不是为了个人贪功,他是一心扑在战争胜利的希望上。别人不了解,我最清楚,肖卓然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我说这些,你不会认为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
程先觉说,云舒,你以为我不了解肖卓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肖卓然的优点我不跟你说了。但是我提醒你,肖卓然也有他的弱点,有些还很致命。他太理想化了,作为一个领导者,过于书生意气,这就是他走到今天的原因。他被撤职,我的心情也很复杂,但是从长远看,这确实未必是坏事。皖西解放这十年,他的路太顺了,似乎他伸出脚来,就有一条阳关大道铺到他脚下,这种顺利助长了他的自信,自信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我承认我嫉妒过他,也承认我想取而代之,我甚至希望我就是他。可是,我从他的身上也吸取了教训。政治是复杂的,当领导,他缺的是成熟。
舒云舒惊讶地看着程先觉,她没想到程先觉会把问题看到这么深的层次。这差不多是皖西解放后她第一次同程先觉说这么多话,而且说得这样推心置腹。过去她是看不起程先觉的,总觉得这个人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总觉得这个人没有骨气、没有原则,同肖卓然简直判若两人。她和肖卓然都一度认为这个人是投机革命。但是现在她对程先觉刮目相看了,程先觉有心机,而且就领导素质而言,他的成熟并不比肖卓然逊色。只不过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没有肖卓然那样的机遇罢了。
舒云舒收拾整理肖卓然的书籍资料的时候,程先觉也自然而然地插手帮忙。正在忙乎,李绍宏从门前走过,探头向里面张望,犹豫了一下,走了进来,打招呼说,啊,是舒云舒同志,程先觉,啊,程副院长也在这里啊,你们收拾东西啊?这里面,啊,最好还是由肖副院长,由肖卓然同志自己整理为好,有些东西啊,可能还涉及秘密呢。
舒云舒听明白了李绍宏的话,站起身来冷冷地说,李主任,你是不放心我们啊?一个地方医院的副院长的办公室,能有什么秘密?我跟你说,我们都是当过军人的,真正的秘密我们接触得不比你少。
李绍宏并不尴尬,笑笑说,那是啊,可是我们虽然是地方医院,也是县团级,肖卓然同志过去是有看秘密文件资格的,这个嘛,最好还是请肖卓然同志亲自处理为好。
肖卓然就在这时候出现在门外。肖卓然进门,抱起膀子看着李绍宏说,李主任,你不要担心,我的文件都锁在抽屉里,登记造册,一份不少。你让保密员过来,我完整移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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