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德玲在印刷所一年多。
印刷所与世隔绝,只和组织单线联系。但是感觉到形势越来越紧张。德玲刚来的时候,印刷所的工作老是忙不完,现在却常常一连几天没有什么要印刷的。社会上,再没听到什么游行啊罢工啊的消息,组织似乎偃旗息鼓了。
张飞有些老朋友,偶然联系,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一年多来,组织被破坏得很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他也说不清。
一天,春花到老联络点去,意外地发现联络点取消了。那是一家杂货铺,老板是浙江人,邻居告诉春花,老板换了。
老刘叫张飞再到那附近转转,看遇到什么人,张飞去了几回,什么收获也没有。印刷所与组织的联络渠道断了。
已经有好多时没有接到组织的经费了,这意味着印刷所要考虑生活来源了。白天,德玲和春花都帮着糊纸盒,和那些真正的家庭妇女一样,赚来一点钱买柴米油盐。晚上,和春花在一起,两人谈来谈去,怎么也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按说祁大姐应该来一下的。她去了哪里呢?
老刘似乎也和德玲她们一样。他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无聊地走动着,“咯噔咯噔”,他把德玲叫到一边。
“我决定出去探一探消息,总不能坐在家里死等!”
“如果我天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转移!”老刘一瘸一瘸地出门去,慢慢消失在小巷尽头。
太阳下山的时候,老刘一瘸一瘸地回来了,这叫几个人松了一口气。
“我打听到消息了!”老刘坐板凳上,喝罢水,抹抹嘴说:“组织遭到大面积破坏!高级领导都不在了。现在组织基本上已经停顿了。我说哩,情况就是不对劲啊!”
老刘的老乡是一个区委的干部,他告诉老刘,组织内出了大叛徒,导致一系列的损失。敌人不停顿地对组织进行残酷打击,杀害了好多同志,破坏了好多基层组织。中央在上海站不住了,高级领导大部分转移出上海了。
由于组织破坏,来不及通知许多人。口头通知是:暂停一切活动,各自潜伏,积蓄力量,等待革命**。连老刘的老乡,一个区委副书记,也突然失去了组织联系,现在靠卖馄饨为生。
“各自潜伏,就是说没有组织管了?”张飞冲口一句。
老刘责备地说:“怎么能这样说呢?组织遇到困难了,我们要分担。”
几个人在小屋里商议着。德玲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各自潜伏,说明组织已经没有力量安排好每个成员,一切要靠自己了。可是自己到哪里去呢?武汉不能回,那里的特务正等着自己哩!
“苏佳就留着这里吧,我们一起搞,先把家搬了!”老刘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物色了一处房子,明晚就搬。
德玲没有吭声。家一搬,意味着与组织的联系彻底中断,以后怎么办呢,不说别的,吃饭就是问题!
德玲终于说了:“你们去吧,我不和你们一起!”
老刘并不惊奇:“你能去哪里呢?”
德玲说:“去找朋友。”淡淡的,没多说。
老刘说:“这样也好。人多了目标大,组织的指示本来就是分散潜伏。既然定了,明天早上你就走。外人问,我就说你回乡去了。”老刘叫老妈妈拿十块大洋来。
“现在是困难时期,只有这么多了。”德玲默默接过了钱。
德玲去找石大姐。她坚信,石大姐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放弃工作。
那熟悉的巷子到了。泥土路上,停着乡下人的粪车,几个早起的居民正在倒马桶。德玲走进巷子,仔细辨认着路边的房子。
忽然,一个妇女的声音在路边的门里叫着:“啊呀,是不是石家侄女啊!”随着声音,一个四十多的妇女从门里出来,德玲认识,是李家阿姨,一个捻匠的妻子。
李家阿姨看看四周,将德玲拉进门:“进来坐会!喝杯茶。”德玲刚进门,李家阿姨就将门合上了。
“哎呀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你从哪里来呀?被人看见可不得了!”
德玲立刻感到不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可不得了啦,你的姑姑出大事了!”李家阿姨压低声音,告诉德玲,石大姐在半年前就被便衣抓走了。
“好凶啊,那些人!对四十多的女子下狠手,真的没有人性哦!”
李家阿姨叫德玲赶快从后门走,这里总是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悠。
德玲跟着李家阿姨,从屋子后门走出去,李家阿姨在门内摇摇手说:“小心哦,你们都是好人!可怜!”
德玲穿过几条巷子,到了大街上。
无名的悲愤弥漫胸腔。石大姐,那样好的人,被捕了!
德玲漫无目的地走着,考虑着往何处去。孤单像黑色的影子一样笼罩着她,她买了份地图,找一个小旅馆住下,在房间里铺开地图。她要去找自己的队伍。在阳光下战斗!
山川一目了然。在湖北安徽搭界处的大别山,有鄂豫皖根据地,千里迢迢,路上一定有无数的哨卡盘查,沿途的困难将是难以想象的。
但是不去那里,能去哪里呢?毕竟,那里有苏维埃政权,那里有自己的队伍红军,就是讨饭,也要去!
德玲出了上海,沿着公路走,一边不停地举手拦车。
车很少,都是货车,偶然有公共汽车,没有钱,不能上。终于有一辆货车在她面前停下,司机是个面相慈善的中年男子。德玲说丈夫在南京做工,很久没有消息,她要去找丈夫。男子听罢叹口气,让她上了车。汽车将她带到南京郊区停下不走了。德玲谢了司机,找个小店歇了一宿,第二天又拦车。这么一段段的走,到了合肥。再往西,交通车辆稀少了,在一个小城,人们告诉她,往西地面不太平。德玲心里一喜。看地图,再有几百里,就是大山区。她知道,自己的队伍就在大山里面。到了那里,就可以找到战友!
步行去。
第一天走了五十多里,在一个小镇上停下。看有家人家,只有两老,德玲走近去,和那婆婆说,自己是外出找丈夫的,没有盘缠,求借住一宿。德玲带着一包针线。她对那婆婆说,不白住,可以为他们做点针线活。
那婆婆一听德玲说,就显出难过的神色来。和老汉商量了一会,就让德玲进了屋。晚上,婆婆还给德玲做了碗面条,也不要德玲做什么针线活。
第一天就这样顺利,德玲增加了信心。连续好几天,都平安无事。但是越来越感觉到,路上的气氛紧了,大路有卡子。好在德玲此时已是满面尘垢,衣衫褴褛,卡子也没有在意她。
开始进山了。那天,德玲走进了一个小山村,这里人迹稀少,显得荒凉。一个小茶摊在路边,守摊的是一个尖脸的汉子,他打量着德玲,眼光游移不定。
“这么年轻的女人,一个人走山道?”语气里有着轻浮。德玲没有理睬他,顾自上了路。
走了一阵,感觉总是不好,身后总像是有什么危险。回想那汉子,眼睛里不怀好意。这段路十分冷清,前后都看不到行人,再往前,是更高的山峰。德玲忽然有些恐惧,走上一个高坡时,她停了下来,爬上一块大石,回身向下看去。
果然,在她来时的路上,几个男人匆匆忙忙赶了来,其中有人提着枪,领头的就是那卖茶的汉子。德玲爬下石头。前方的路越来越往高处延伸,在这山路上,自己是肯定走不过这些强壮的男人的,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撵上来。
估计这些人是当地的团丁,这是些最可恶的家伙,往往既是兵,又是匪。落到他们手里,不是给你扣个“**”的帽子,就是敲诈你的钱财,更何况,在这鬼都看不见的地方,万一他们就是匪,怎么办?
德玲赶紧离开正道,顺着山坡往下走,走了十多米,下面没路了,附近有块突出的石板,石板下有空间,正好躲一个人,德玲钻进去,躲了起来。
上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说话,有人野蛮地骂着,德玲仔细分辨,似乎说的就是自己。脚步声很快过去了。德玲知道,这些人在前面看不到自己,还会回来的,很可能会在附近搜索。她看了看附近地形,隔着一个山谷,对面坡上隐隐也有一条道,她决定上那条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
德玲从石板下钻出来,高一脚低一脚的下山。刚走了几十步,隐隐听见上面的道路上又有人说话,她赶紧钻进一丛灌木里。
是那些人又回来了。这回他们的说话听得十分清楚。
“这婆娘,前面没有影啊,难道她会飞?”一个粗嗓子说。
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都怪你这没用的东西,到手的银子弄飞了!这娘们一个人走这里,肯定不一般,送到上面,怎么也能弄个几十块大洋!”跟着一声怒喝:“还不快下去搜搜!”
上面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德玲抬起头,看见那个卖茶的汉子摸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支步枪,弓着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来,到了德玲刚才躲藏的石板,那人蹲下去,仔细地看了看,又围着那里转了转,然后上去了。
“没有啊,这娘们真是精怪呀!”那汉子说。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那些人去远了。
德玲半天不敢动一下。不知多久,她钻出灌木丛,继续往下走。刚才这条路走不得了,那些坏家伙随时可能在路上出现。
下面是一条溪水,很浅,溪上有石头。德玲踩着石头到对面,仰看坡顶,约有百米高,坡上有一条路。
斜坡上长着些松树,德玲在树间往上攀登,走到离坡顶十多米的地方,树没有了,一大片光秃秃的石壁挡在眼前。
怎么办呢?退下去不容易。德玲顺着坡势往旁边走,想绕过这片石壁,走着走着,脚下蹬翻一块石头,身子一歪,竟然滑倒在地!这里坡度很陡,德玲一倒地,马上滚了下去,身体像一根圆木,顺着斜坡越滚越块,突然,身体轰的一下,被什么挡住,像被一根棒子狠狠敲打一下一样,一阵疼痛,德玲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德玲醒过来,看见自己躺在一棵大树根下,周围都是松树。这里是半山腰,看下面,到沟底还有几十米。左腿剧烈的疼痛,试着动一下,浑身刺着疼。这可糟了,在这不见人烟的荒山,孤零零一个人,怎么是好?
她决定站起来,可是身子不听使唤,只好侧身蜷缩着。
老半天,听见附近似乎有人咳嗽,又有棍子打草的声音。德玲不顾一切地喊一声,声音那样小,小得连自己都不相信,她用尽力气又大喊一声,却引起腿部彻心的疼,不由又晕过去。
听见有人走近,睁开眼,看见一个老人,清癯的脸,头上围着毛巾,背一个篓子,手里柱一根竹棍,神情似乎善良。
“大爷,救救我!”德玲说。
老人弯下腰,问她:“哪里不舒服?”德玲说现在是左腿不能动。老人放下篓子,蹲下来,用手捏捏德玲的腿,站起来缓缓地说:“小腿折了!”
德玲又央求,老人说:“这不消你求得,我难道能把你丢下在这里吗?那样祖宗也不能饶我!”说着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竹节,七寸长,上面有洞,老人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山谷里响起悠长的一声,四面都是回声。
很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赶过来了,他也背着竹篓。“爹,采到何首乌了啊?”他气喘吁吁地问,看到德玲,少年惊奇地张开嘴。
“我们一道把她弄回去。”老人平静地说。
山里人有办法。少年抽出砍刀,砍下两根竹子,上面绑上树枝,将德玲的伤腿用棍子固定,然后把她抬上去,两人抬着她下山。
沟沟坎坎,上坡下坡,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欣喜地叫了声:“到了!”
一块不大的平地上,几间茅草屋簇拥着站在一起,狗在吠,鸡在叫,一个妇女从草屋里走出来:“你们这么早就回了啊?”看见德玲,她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啦?”
老汉放下担架,把头上的毛巾取下来擦汗:“她摔着了,小腿折了。”
女人吩咐少年,赶紧去把一间草屋打扫一下。少年拿把扫帚进屋,片刻就说好了。
几个人把德玲抬到那屋里。屋子很暗,空荡荡的,中间有块铺板架在两条凳子上。把德玲放到铺板上,老汉说:“去烧水吧,一会我给她治治。”
女人拿来一些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药膏,药膏都装在竹筒里,用竹棍捣着。老汉叫女人把德玲的长裤脱一只腿,女人小心地做了,尽管她很轻柔,德玲还是感到钻心的疼痛。
先是把一种清凉的膏子抹在伤处,那里立刻就不疼了。接着,老汉双手按住德玲的腿,揉着,挤着,也就几分钟,听见一声轻轻的骨头响,老汉说:“好了,骨头接上了!”又取出一种膏药敷上,然后用布包扎。
整个施术过程,德玲竟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她不由得暗暗称奇。
少年捧来一床被子,女人给德玲盖上。德玲看着他们,感激地说:“大爷大妈,谢谢了啊!”老汉说:“谢什么啊,你摔伤了,我遇上了,这就是缘分。遇到人有难,岂有不救之理!”女人也笑吟吟地说:“你也是有点福气的,遇到山娃他爹。这一带,要是别人,还不一定能拿得下你这伤!”
原来他们家是祖传的药师。今天父子俩上山,就为的采药。德玲只觉得侥幸。要是遇不到这父子,今天真的是有**烦了。
和一切孩子一样,家里来了客人,山娃掩饰不住高兴。每天,他要进出德玲的屋子多少次,和德玲说话,告诉德玲今天爹又采到什么药了,自己今天在林子里看到什么小动物了。有一天,他竟然对德玲说:“等你伤好了,就不走了,就在我们家住,我在山上给你多开一块包谷地,就够吃了!外面有什么好啊,这里多清静!”又说:“你看我爹我娘多喜欢你!”说得德玲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将这孩子搂过来!
德玲给山娃讲故事。讲西游记,唐僧取经,孙悟空大闹天宫,牛魔王的芭蕉扇,山娃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唐僧被妖怪抓住,眼睛里就有担忧。德玲暗暗想到,这孩子有悟性,要是能读书多好!
山娃今年十一岁了,跟着爹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字,主要是药名,也会简单的加减。山娃说,爹答应了的,等家里积攒的钱够了,就让他去山下的学校念书。
“读了书,我也能讲故事了!”他兴奋地说,眼睛里有着真纯的渴望。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老汉问了德玲的身世,德玲当然不能说真话。只说是老乡带信来,要她去做工,没有钱坐车,就走路去。两个老人听了只是叹息。德玲把扎在腰里的钱拿出来给他们,他们死活不肯要,说你这样苦,我们就是帮你一下也是应该的,能要钱啊?山里人的纯真,让德玲流下了眼泪。
“大爷大妈,我将来一定要报答你们的!”德玲这样说。两老听了只是笑了笑。
因为那些神奇的药膏,德玲的伤好得很快,已经能柱着棍子站起来了,她对老汉说要走,眼见得这一家过得艰难,添自己一张嘴,就更困难了。她不能给他们添太多的麻烦了。
但是往哪里去呢?实在没有个好主意。
老汉听德玲要走,几次欲言又止,德玲追问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有个侄子,在山外开了个药店,德玲真要走,可以先到那里去,一方面养伤,另外也能帮着做点什么,不管怎样也是自食其力。这倒是个好主意,德玲当下就请老汉给侄子送信。
过了两天侄子来了。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穿一件长袍,总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见德玲,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光,闪了一下,很快就垂下眼皮。
“我叫陈子敬。”规规矩矩的自我介绍。
“哦,我叫苏佳。”德玲大方地说。
陈子敬言语不多,却是谨慎有余,考虑问题都很周全。他说,他的店里正好需要一个算账和照应门面的人,如果德玲不嫌弃,现在就可以去那里。等德玲的伤好了,如果要走的话,随她的便。
陈子敬随身带来了一辆驴车,老汉在车上铺了很厚的一层稻草,让德玲坐上去,一边嘱咐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啊,你定要过了三个月,才能随意走动的!”阵子敬吆喝一声,车就缓缓启动了。山娃腼腆地看着德玲,眼睛里有泪痕。德玲叫他到车子跟前来,忘情地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脸上。
山风起来了,清清地吹过德玲的脸旁,她思绪万千。这仁厚的土地,这些仁厚的人,上苍给了中华大地这样多的东西啊!那茅屋,那林子,那两个慈祥的老人,那可爱的山娃弟弟,德玲永远不会忘记的!
药店在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小镇靠近河边,零零散散的居民小屋,一色的黑瓦青砖。镇子中央有条石板铺砌的道路,弯弯曲曲,穿镇而过,逢到赶集日,这道路两边就站满了小贩。镇子虽小,是方圆几十里的物资集散地。
一个邮局,一所小学,一个粮食行,几个杂货店,几个骡马店,另有小吃店若干。药店就一家。
药店有三间房,一个堂屋对外营业用,两边厢房,一边堆满药材,另一边是陈子敬的卧室。现在德玲来了,陈子敬晚上就到小学去借宿,那里的校长是他的同学。
德玲先是记账,后来看陈子敬实在太忙,就主动学会了辨别药材,一般的顾客接待一下没问题。
陈子敬到现在还没有家室,也从不问德玲的私事。德玲有时想,古代有所谓“柳下惠”,是不是说的这人啊?想得自己笑了。
陈子敬也有梦想,就是发财。
“做生意的,就是要越做越大才有意思。开始是难的,做顺手了,慢慢积攒,瞅准了,该搏就去搏一把!”他热烈地对德玲说。他的理想,是等资金攒大了,去省城开药店。
“还叫回**店,不过前面加上个大字——回春大药店,多么有味道啊!”说着说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福来。
德玲脑子里可没有发财的影子。寂静的夜里,她独自在静静的厢房里,想着失散的战友,想着组织。
党啊,你在哪里啊,你可知道在这偏僻的小镇,你的女儿在苦苦找寻?肖老师说过,革命道路是艰难坎坷的,德玲深深体会到其中的含义了。她已经两次失去组织。一次在武汉,亲人被捕,自己千里迢迢,去上海找组织。这次更糟,什么方向都没有了,几乎是盲目的在漂流。
邮局墙上有个报栏,德玲能拄拐杖了,就去看报。关于苏区,全是不好的消息。什么“我军将士神勇奋进,一举攻占悍匪巢穴”,什么“总司令坐镇,步步为营,匪主力四下逃遁”。有一天,报上赫然登载了一篇长报道,介绍鄂豫皖苏区被白军占领的经过。德玲顿觉天旋地转!
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黑暗。心中是无边的黑暗。
陈子敬完全不知道德玲想什么。
他在街坊口碑很好,无论对谁,他都乐于帮忙。说话又和气,遇到谁,都是笑脸相对。
“和气生财嘛!”他这样对德玲解释。
德玲郁闷了好久。然而总不能一直郁闷下去。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慢慢从郁闷中走出来了。陈子敬对她的殷勤,多少减轻了她心里的痛苦。
久了,德玲对陈子敬也有了一层牵挂。有时他回来得迟了些,她就会去门口望一望,他做什么去了呢?
这地方气候土壤都是一流的,农作物发达,附近人家都种着青菜,要吃了,给邻居说一声,马上就有人送到家来。陈子敬会做菜,农家小菜鲜嫩得很,他烧起大火,炒得喷香扑鼻,有时候,门口来了卖鱼的,买一条鲜鱼,加酱油醋一烹,也很爽口。
陈子敬把鱼块夹到德玲碗里,鱼头鱼尾是他的。
“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些。”他自自然然地说。德玲不肯,也给他拣鱼块。陈子敬习惯性地说“谢了,谢了!”引得德玲“扑哧”一笑。
在经历了这么多颠簸之后,在几乎走投无路之际,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江南小镇,这样一个小药店收留了她!小屋里弥漫着平安,甚至有着温馨,不用担心,不用警惕恶人,这一切叫德玲心安。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小屋又到黄昏,暮色在外面的石板路上悄悄逼来,那石板,先是金黄色,渐渐变成白色,不知什么时候又演成灰色了。
石板路上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怎么不点灯啊?”陈子敬大声说着,跨进门来。他肩上扛着个麻袋,鼓囊囊的,里面是药材。今天一早他就出了门,去离这里四十多里路的县城进药。是赶最后一班汽车回的。
德玲赶紧起身,帮他卸下肩上的袋子。他一边点灯,一边兴冲冲地说:“遇到老乡了,也在那里进货。中午一块喝的酒!”
吃着饭,陈子敬几次看着德玲,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下决心似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孩子在别的地方啊?”
德玲一愣,马上哈哈大笑起来。
“我没有孩子。”德玲平静地说。
“哦!”陈子敬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总以为,只有孩子能让女人牵挂。”
德玲说:“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样啊?除了孩子,还会有许多牵挂的。”陈子敬默默点点头,看着灯,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因为进了货,要做的账目很多,那盏煤油灯站在桌上,黄黄的光照着一堆凌乱的单据。德玲坐一边,陈子敬坐另一边,一个大声报着帐,一个啪啦啪啦打着算盘,眼看着单据一张张减少。
外面忽然起了风。那风很猛,呼呼从街道上刮过,听得见外面有瓦片吹落摔在地上的声音,药店的门被风吹动,“吱呀”缓缓启开,冷气骤然进屋,有几张单据吹落地上。
陈子敬起身,关上房门。过来时,他到椅子上,拿起德玲脱下的外套,将它披在德玲肩上。他站在德玲身后,小心地把衣服为她披好,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他的手停留在德玲肩上,有意无意,似乎整理衣角,似乎抚摸。
德玲的心里猛地一动,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一种久违的,男性的气息轻轻袭来,那是叫人温暖,叫人不容易抵挡的青春的诱惑。
陈子敬悄悄走了,屋门开着一半,外面的夜风,凉嗖嗖地吹进来,德玲起身去关门,门外一片漆黑,看着暗夜,德玲心里忽然空空的。
春天,满山遍野是绿色,顾客少的时候,陈子敬一个人留在店里,鼓励德玲出去走走。
不用走多远就是镇外。四下是绿葱葱的稻田,微风吹拂着秧苗,阵阵起伏,波涛一样。德玲在一口池塘边坐下,几棵柳树密密地垂下数不清的枝条,几乎将她遮住。
池塘里,无数蝌蚪尽兴戏耍着,一些浮萍荡漾在水面,青蛙跳上荷叶,像荡秋千一样压着荷叶点头弯腰。在这大自然的图景中,一切都是那样生机盎然。
德玲感到一阵愉快。习惯是个奇妙的东西,随着时间逝去,德玲已经不那么急躁了。同样的原野,当初看它们感到茫然四顾,现在从里面感到了清静。也许是自己的心已经静了下来?不得不静下来。过去的一切是那样遥远,未来也是那样朦胧,人总得活着啊!
德玲捡起几颗小石子,将它们投入水中,看着一圈圈涟漪在水中静静地扩展。
“苏佳——”是陈子敬。他快步向这里走来,走到池塘边,一把拉住德玲的手:“走,饭熟了!”德玲将手挣出说:“慌什么啊,这样饿啊?”
这些时,陈子敬有意无意的,对德玲很亲昵,德玲总是小心地回避这种亲昵。
陈子敬还是将德玲拉了起来。他愉快地依着德玲走,一边夸耀似地说:“我烧了糖醋鱼,新鲜的,好嫩!”
果然桌子上有一盘鲜嫩的草鱼,散发着醇香。
在这里,生活安定,伙食充足,德玲悄悄胖起来了,她想着不禁笑起来。
“你笑什么?”陈子敬不解地问。德玲指着鱼说:“我笑这鱼,就是因为贪吃,被人捉了,让我们享受一顿!”陈子敬听得楞楞的,说:“它们就是给我们吃的嘛!”德玲又吃吃笑了起来,看陈子敬傻傻的,笑得弯下腰去。
陈子敬忽然走到德玲身后,一把将德玲抱住。德玲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陈子敬已经在她的脖颈上深深地吻着。刹那间时间似乎停滞了,德玲感到身后亲切的气息,那样使人陶醉的气息。但是仅仅一秒钟,她猛烈地站起,双手将陈子敬猛力一推,陈子敬退后几步靠在柜子上。德玲看也不看陈子敬,整整衣服,顾自走出门,丢下陈子敬吃惊地睁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德玲觉得脑袋涨得发热,沿着石板路走着,走到镇外一个小山包前,这里有一片桃林,她走进桃林,站在一棵桃树下,呆呆地想着。想了许久,忽然一个老汉在喊:“是药店妹子呀,在这里干什么啊?”德玲惊醒,对那老汉笑笑:“我看桃花哩!”老汉笑着说:“桃花呀,我们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咧!”老汉哼哼着挑着担子走了,德玲摸摸脸颊,已经不是那样烧了。她坦坦然然从石板路走回去,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两人一下午没有说话。陈子敬怯生生的,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到顾客来买药,他非和德玲说话不可了,才低低地说几个字,德玲的回答也是几个字。
打烊了,陈子敬点上煤油灯,将中午吃剩的饭菜热了热端上桌,自己拣点菜到一边去。德玲说:“你过来吃呀,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他才又回到桌边。
吃过饭,陈子敬小声说:“我过去休息了啊!”慢慢披上大褂,拿起帽子,慢吞吞拉开门,外面漆黑一片,他迟疑了一刻。
德玲忽然感到一阵怜悯,叫他:“等等!”她走过去,站在陈子敬面前,将陈子敬的衣领扣好,将帽子给他戴端正,轻声嘱咐道:“走路慢点,外面天黑!”陈子敬看着她,一声不吭。德玲刚想转身,一双火热的臂膀将她牢牢抱住。这回她再也没有挣扎。
在那个静静的夜里,两个远离家的孤身男女,彼此用身体温暖着对方。
从这天起,陈子敬不再去同学那里借宿了。
一年之后,儿子出世,这孩子长得乖巧,大眼睛,红红的脸蛋,小手小脚肉乎乎的,德玲看着,疼到了心里,不住地吻着儿子。
德玲给孩子起名,叫“福生”。
“福生娘,你可是有福之人啊!”满月的时候,邻居们来贺喜,都这样说德玲。的确,德玲生了孩子,又胖了些。陈子敬笑呵呵地迎着宾客,小屋子喜气盈盈。
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一家都是叫人羡慕的。两口子斯文体面,孩子健康,店子生意又好。陈子敬真像古语里说的“小乔初嫁了”的周郎一样,踌躇满志,一心要把生意做大。
“我要你将来舒舒服服,什么都不缺,想什么就有什么!”他豪迈地对德玲说。
德玲只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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