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觉醒来,高畔倍感气爽。
他依旧保留军队作息,卯时四刻起,五刻出操。霞帷谷虽然气候常年是夏季,可时令必须依黄道划定,秋分刚过,高畔起床时天色正好蒙蒙亮,四野寂静,谷壁无声,东边山头浮出一道鱼肚白。
伸个懒腰,高畔径直走向里屋桌前,取出令狐慧怡安顿好的药丸,张口吞下。一股热气腾腾在腹中升起,游向周身关节大穴,软绵绵,轻飘飘,说不出来的舒服。高畔想何芷不愧是神医,所配药物效果显著。又转而想到被大自己好几辈的老人所救,这件事,说来太奇,可怕的是这两人竟然筹谋兴兵造反,无论如何,出了霞帷谷,定要说与成帝知晓。
高家是皇家重臣,祖上曾为太祖皇帝娄炎打天下,赐爵为候,世袭罔替,数代人传下来,至高畔祖父高擎一辈,辖制东军数十年,有大功于朝廷;再之后,高畔父亲高宇接替祖父为帅,成为了现在的东军督帅,所获圣恩,已然位极人臣。所以百年来高家始终于皇室休戚与共,同进同退。
他自幼与成帝第三子——娄钧,皇后养子——凤岩,一同受课于高擎,易松两位老人,刚刚及冠,三人就被师傅们派出历练,凤岩去了南军;娄钧碍于皇子身份,不好出溪云帝京;自己则主动请缨北上,一睹北国萧瑟粗犷之气。
到了军营,不敢胡乱报出真实身份,只好胡诌一个姓名,充为军卒。可喜长官见他手段过人,编为骑兵。秋八月,顺军突然袭击北军高畔所在一路,仓皇之间,一队人马悉数战死,唯他苟活。
成国骑兵制,四骑一组,三组一列,九列一百零八骑为一队,三十队一路,十路之上,可称为军。
这对于两国之间,死一队人马,虽是骑兵,可实在是小打小闹。可也就是这三千多人性命的丧失,让高畔彻底明白了什么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也让他切身感觉到了男儿厮杀的斗狠斗勇,战场上露出的花白的人肠,四散的人骨,滚烫的焦土和殷红的鲜血,都让他明白,这注定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
高麟德啊高麟德,若想成为祖父师父那样的国家柱石,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平生所佩服一人便是当年灭冀的速兵之祖郭越,千里奔袭,一招制敌。当他第一次跨上烈马时,久违的熟悉,感觉自己就是第二个郭越。
高畔驻足门口,神游天外,联想昨日诸多离奇事,想到令狐慧怡。论相貌,她自然无可挑剔,眼眸子几乎要挤出水来,小家碧玉般很是可人。只是多有点憨傻气,不过也好。高畔倒说不出来哪里好,反正就是好。昨日爬在她怀里时,兰香弥漫,温软绵暖,让自己难受的神经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又想起她初入茅屋,躲在床下啃食红薯,神态又扭捏,又甜美,若是她做自己媳妇,倒不失是一件美事。易难成家了,娄钧也取皇妃了,就自己还是个孤人,若娶了令狐慧怡,父亲倒不会说什么,祖父虽然会绷着脸,可心里肯定高兴坏了,自己有事没事带去梧桐院,馋死那帮龟孙子……
深秋天还是很凉,高畔打了个喷嚏。
暗自诧异:“我在想什么?”
转头看了眼令狐慧怡所睡房间,做贼心虚,幸好人家没睡醒,不然知道了哪有我好果子吃。
良久,高畔摇摇头,似乎察觉到不对,心中笑自己道:“娘的,我不说她怎么知道。”
六
日照高林,露色灿灿。
少年折转回屋,好奇心作祟,很想瞅一眼睡着的令狐慧怡什么模样。蹑手蹑脚溜进耳房,打眼一瞄,结果却让高畔大跌眼镜。
宽大的床榻上,被子卷成一个捆,少女粉面朝下,双手岔开,成蛤蟆状,爬在被褥上酣然大睡。不仅如此,那如雷的鼾声让高畔一阵肉疼。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明明刚才还想着娶人家来的,就这是小家碧玉,不是床上粗汉?‘’
高畔不好意思,重重咳嗽一声。
少女翻了个身,几句呓语,嘴角拉出长丝。
高畔三观俱崩,大有跳脚骂娘之意。一转眼却见令狐慧怡脱下的粉色长衣,高畔伸手取来,衣上几处破碎,早就破败不堪,仔细抚摸,毕竟公侯之家,用料还是很讲究。
恰在此时,令狐慧怡醒了,迷迷糊糊道:“元拯哥哥。”
少年听清,怒极,伸手将衣服摔到她床上。
后者不解其意,继续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高畔脱口而出:“我敬你是条汉子!”
令狐慧怡这才看清是高畔,笑道:“高畔,你觉得我好看嘛?”
见她小睡初起,头发凌乱,眉角有慵懒之气,不同于以往女子的憔悴疲惫感,高畔觉得倒有不加雕琢的天然美色,眉蹙嘴勾,我见犹怜。
高畔回道:“嗯……好看啊!”
“那你知道为什么好看嘛?”
“为何啊?”
令狐慧怡嘴角多了一丝不可察觉的魅笑,道:“不好看,你偷我衣服干嘛?”
高畔有口难辩:“谁偷你衣服了,我就是做痴人,可也看不上你这床上粗汉。”
“床上粗汉?”
“对啊,姑娘睡觉视被褥如仇敌,翻滚斗狠,我可消受不起?”
令狐慧怡俏脸刷一下红了,扭捏不知道说什么,不过很快镇定,穿上衣服,白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那多了去了,鼾声如雷,口水如丝,双手如钩,双脚如轮,头发散乱,还胡说乱说……”
高畔如数家珍。
令狐慧怡笑了:“高公子观察本姑娘还真是仔细呢,不会是喜欢本姑娘吧。”
这句话将高畔呛在了原地。半天才回道:“我已经订婚了。”
令狐慧怡已经起身,走近他,挪揄道:“有何凭证?”
高畔道:“有我太太太太太爷爷的婚书。”
令狐慧怡故意一把扯开他,笑骂道:“我呸,登徒子,就知道骗女孩子玩儿,你太太太太太爷几时见过你,没个正经的。”
高畔挠挠头,心中颇喜:“简神凝,你小子这招还真好使。”
令狐慧怡出了耳房,见他认认真真吃了药,心中甚喜,走到庭院,深吸一口长气。回头对跟在身后的高畔道:“你多穿点衣服吧,身子刚好,别又复发了,我可不想照顾你。”
高畔道:“没事。”
令狐慧怡懒得管他,回头故作姿态道:“本姑娘饿了,本姑娘要洗漱,本姑娘才不是粗汉子。”
高畔浅浅一笑:“哪有哪有,姑娘美玉无瑕,方才是我唐突了。”
令狐慧怡心里很是受用这句话,回头走向高畔,冲着他笑。其时太阳躲在令狐慧怡身后,高畔逆光而观,令狐慧怡头发被染成金色,面庞灿如朝霞,几如仙子,高畔不由看的痴了。
她一声暴喝,拉回他的神游天外:“喂,高畔!”
“啊……怎么……怎么了?”
“你叫高畔?”
“对啊。”
“字什么?”
“字麟德啊。”
“好,高麟德,你娶媳妇了嘛?”
“没有。”
“为啥没有?”
“额……家里来人说过几门亲,父亲都没答应。”
“那你是答应了喽?”
“没有没有”,高畔如临大敌:“那几个女子,除了卫家那姑娘,其她人我见都没见过。”
“卫家那姑娘是谁?”
“自小一起疯大的,实在是下不去手啊。”高畔态度极其虔诚,令狐慧怡凉他不敢胡说,摆摆手道:“去吧去吧,麟德哥哥。”
高畔悻悻然离开,刚走没几步,令狐慧怡忽然叫道:“高畔!”
“又……又怎么了?”
“你今天挺怪的。”
“嗯?哪里怪了?”
“嘻嘻,不告诉你。”
高畔一头雾水,暗骂这娘们莫非有病?躲进旁边茅屋,何芷岳翔二人已经睡醒,却各自忙自己的事。何芷手捧一本药书,神色凝重,另外一只手底下轻轻拨弄几团黑乎乎的药材;岳翔紧紧抱住玉剑,反复摩挲,嘴中念念有词,倒像是个痴人。高畔摇了摇头,两位前辈早就是不死之身了,恐怕早已辟谷,这生火做饭的重任,自然落到高畔的脑袋上。
幸好他生来行伍之家,战场如何生存早已被祖父淳淳相教,生火做饭对他而言不是难事。先烧了一大锅热水,教四人洗漱完毕;这才做饭,食材颇少,勉强炒了两道热菜,招呼令狐慧怡品尝,少女多日来第一次吃到热菜,不免欢喜,放肆夸了高畔一通。最后又烧了一大桶水,教令狐慧怡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趁机洗了她衣服,拿两套干净素衣换上。
做完这些,已是午间时分。
七
在何芷的授意下,高畔应该多出谷中山林散散热气,想那“济阳草”虽然火热,可霸道异常,以高畔区区“丹水境”的修为,融化不了那么多阳刚真气,反而积水毁堤。
这可随了令狐慧怡的心,她一个女孩子,最怕无聊,天天待在屋子里。
二人在山野间漫步闲谈,互相拌嘴,像极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他们的身后是盛满一谷的阳光,像细碎的铂金片一样透过云层洒满大地。漫天遍野的花树缀满红的白的花苞,即将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像火山喷发一般肆无忌惮地汹涌盛开。时有小鹿饮溪,时有青鸟没林,何芷岳翔屋前没有种地,野草便如二人感情一样在疯狂滋长,门前上游唯有一方水车,静静摇转。美景如斯,斯人如虹。
高畔很自然地牵上令狐慧怡小手,报之浅浅一笑。随即目光望向远方:“我自小在溪云城长大,倒是少见过这野外春色。姑娘,你也是吗?”
令狐慧怡故作嗔怒:“姑娘?你都对我……那个了,你还叫我姑娘,呸呸呸,好不要脸。”
高畔无师自通,嬉皮笑脸道:“那个?哪个啊?”
令狐慧怡小手猛然在高畔掌心抽掉,作势一个大耳刮子打来,愠怒道:“叫好姐姐!”
后者见状极快又抓住她小手,仍是嬉皮笑脸:“好姐姐,干嘛打你的麟德哥哥。”令狐慧怡没想到这厮竟然张口就叫,委实是个坏胚,甩手甩不掉,又不服气,只好怒眼相向。
“高麟德,你无耻!”
“我哪有,我不叫姐姐了嘛。”
“你……”
“一遍不够么?好姐姐好姐姐好姐姐……以后我天天叫,见你就叫,睡觉也叫,吃饭也叫,总之姐姐喜欢听,麟德哥哥有的是精神,是吧,好姐姐?”说完他还不忘挠挠头,装出一脸憨厚。
“……”
令狐慧怡实在无语,但见他如此欺负自己,心里竟有一丝丝的甜意,装怒看向他的双眼,目光清澈,有如山泉,嘴角兀自挂着贱笑,不由得心软。手上自然没了力道,但就是不服输,嘴上要强道:“好,那你以后就叫好姐姐。”
高畔一笑,不置可否,心底自是高兴不迭。
二人行近溪水,高畔这才问道:“姐姐,你家里人呢?为何无缘无故来这里了。”
鱼儿露水打出一圈涟漪,如同令狐慧怡心底,她怔了怔,旋即笑道:“你姐姐可是顺帝的妃子,抢皇帝的女人,麟德哥哥,你真是艳福不浅啊。”
高畔冷笑道:“文彻这老小子,今年该三十多了吧,要你这个十七八的姑娘做妃,他一张老脸还真是厚。”
“所以我跑了啊,谁爱伺候谁去伺候。”令狐慧怡故意接道:“没曾想误打误撞跌进了一处古墓,里面有个老头子,说让我带着玉剑就来这里了。”
“跑的好!”
高畔想她一个女儿家只身出逃,颇有侠气。未免心底暗自佩服,不由脱口而出。令狐慧怡却故意略去和叶初之事,只是怕面前的少年知晓后嫌弃自己。不过总有点心虚,抬眼相看,高畔却恰好看着自己。
二人对视良久,令狐慧怡脸生红云。碎碎骂道:“你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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