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甲等人跟随虞梦延的车队,不一日到了温邑。温邑是个方圆六、七里的大镇,镇内少说也有四、五百户人家。此处虽比不得大城中的喧嚣热闹,但处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端地是一派安静祥和的田园风光。
车队穿过温邑镇,继续向东走了没多远,前方是一片丘陵。说也奇怪,之前一路上道旁的树林都是落木萧瑟,唯有此处山丘上的植被仍是枝繁叶茂绿意盎然。走到这里虞梦延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周昌不知其故,便对周考说:“你到前面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周考纵马来到前方,却见虞氏父子均立于道旁。虞梦延对他说:“周公子,你来得正好,请转告周侯大人,温泉就在前面的山谷之中。只是谷中道路狭促,车马不便通行,因此只能从这里步行入谷了。”
周考回去向父亲禀告后,周昌和莘甲商议,大家放弃车马,只带着十数名随从侍卫随虞侯一道往山谷内走去。
只见山谷中的地面上碧草如茵,在草丛深处有些地方还冒着缕缕白烟。虽然不曾下过雨,谷中的土路却仍有些湿滑,姜夫人只稍不留神便险些摔个趔趄,幸亏有琬姒在一旁扶住了她。好在不久后,土路变成了铺着青色条石的石径,走在上面便稳当得多。在石径两旁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潭。有的水潭中央冒着气泡,翻滚如沸;有的水面上却是云蒸霞蔚雾气缭绕。周发不禁问道:“大哥,我们这是到了仙境了么?”
周考对他说道:“仙境只应在天上才有,人间又怎么会有仙境呢?不过我听说有一种人称‘地仙’的修道之士。此处会不会是地仙的居处,那便不得而知了。”
说话间,虞梦延已领着众人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地,平地中央有一道竹篱,竹篱两侧各有一间小木屋。虞梦延命人在空地上搭起帐篷,请莘甲、周昌等人进入帐中。营帐内摆着两条食案、铺着筵席;食案上陈放着酒水、干果、肉铺等饮食之物。虞梦延道:“进温泉之前,请诸位先饮用些水酒,吃点东西果腹。待沐浴之后,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胃口大开,那时再到这里来享用美食。”
周考和周发各自拿了一个竹筐,里面放着木梳、浴巾、沐巾等物品,随着父亲走向竹篱东首的木屋。这木屋的南北两面各开了一道门,周考从北门进屋,先脱下靴子换了一双木屐,然后除下衣裳以浴巾裹身,再从南门出来。
屋外有个圆形的大水池,水池的西面是一座怪石垒成的假山,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遮挡。池面上水汽弥漫,池水则清澈见底,周考发现池壁上砌着白色的矾石,池底则铺着红色丹砂。
周发不改他顽童心性,头一个冲入池中,便开始嬉水玩耍,幸好水池够大,倒也没影响到旁人。周考脱了木屐放在池边,一只脚踩入池中,感觉水并不很烫,坐下之后池水刚好漫至脖颈处。他浸泡在水中,感到十分舒适惬意。这时忽然有一人来到周考身旁,他透过雾气才看清此人原来是莘甲。周考正欲起身,却被莘甲阻止,莘甲道:“在这里就不用拘礼了。”周考这才又坐了回去。莘甲又道:“这池边的水稍有些凉,池中心的水要热一些。刚进温泉时要在池边呆上一会,等到身上暖和了,再到水池中央去就不会觉得烫了。”
周考点了点头,他见莘甲将身上的浴巾解开来,在水中泡上一阵后,再将浴巾举过头顶一拧,让热水不断洒落在头顶、肩膀之上。周考也有样学样地照做,发现果然别有一番趣味。
此时在假山的另一侧也有一个方形水池,各家的女眷们却是在这边沐浴。狄夫人和姜夫人坐在一起谈天,琬姒则在母亲身旁静静地梳洗着长发。玥妫裹着浴巾往池中心走了几步,大概是觉得太热,便又退回来坐到琬姒身边。玥妫道:“琬姒小姐,你这满头青丝乌黑闪亮,简直就像一匹锦缎,连我看了都羡慕得紧。”
琬姒倒从没留意过自己的头发好不好看,但听玥妫这么一说,也不禁心中暗喜。只听玥妫接着又道:“琬儿妹妹,我也只比你大了几岁,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可好?”
她二人年纪相若,在琬姒心中自然而然对玥妫有几分亲近之心,于是琬姒道:“姐姐但有所教,琬儿岂敢不从?”
玥妫笑着说:“唉呀,你我姐妹之间,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妹妹,你觉得这里的温泉怎样?”
“此处空谷幽静,景色怡人。在这泉水中沐浴,仿佛连尘世中沾染的俗气也洗净了,那自然是极好的。”
玥妫听了高兴得拉起琬姒的手:“是吗?我也猜妹妹一定会喜欢。其实在我们虞国之内也有温泉,比起这里也相差无几。只是这次走得匆忙,未能带妹妹去领略一番。我是想邀请妹妹明年再到虞国来,让我约上几个姐妹,大家一起去温泉游玩,你看可好?”
琬姒没料到玥妫会提出这样的邀请,有些踌躇地说:“这……,我一个女儿家单独出行,恐多有不便。”
“这有什么要紧?届时你与姜夫人一道来便是,正好可以跟我母亲做个伴。”
琬姒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几个同龄的玩伴,大部分时间都是孤零零的一人独处。能够与三五好友一起结伴游玩,她对此确是有些憧憬和向往。于是她道:“若我父母同意,那么来年定当来拜会姐姐。”
玥妫含笑看着琬姒,心道:这种不谙世事的少女,我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她听我摆布。想到这里,她喊了一声:“拿酒来。”早有那侍立于池边的婢女端来一个木盘,玥妫取了两爵酒,递给琬姒一爵。这酒是温过的,既不太凉也不太热,二人泡在泉水中慢慢品啜,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暖烘烘的,当真是其乐融融。
此时日已偏西,山谷中越来越阴冷,大家都舍不得从泉水中出来,直到身上皮肤都泡得皱了,这才陆续回到木屋中换上干净衣裳;之后众人又来到虞梦延的营帐中休息,周昌没见到周发,便问道:“发儿去哪里了?”
周考四下看了看,答道:“刚才发儿穿了衣裳便出去了,我以为他到这里来了……我到外面去找找看。”
周考出了营帐,在四周寻了一遭,仍是没见到周发踪影。他见那木屋旁还有一条石径通向北方,他想:发儿不会是往这边走了吧?于是他沿着这条石径追寻而去。
其时周考脚上还穿着木屐,这木屐鞋底有木齿可以防滑,只是走得不快,而且踩在石径上“咯噔”作响。他走了没多远,只见前方石径旁有一片枫树林,那一树树的枫叶或红或黄,色彩分外绚丽。周考驻足观看,才注意到这些枫树全都长得一般高,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特意栽种于此。在树梢之间还能见到房屋的屋脊若隐若现,可见在树林中建有高大的宅邸。
周考向北望去,见到枫林的尽头有一条东向的岔路,他想:这林中的大宅高甍凌虚,不像是普通庶民的居所,发儿会不会走到里面去了?
他正在犹豫之际,忽听枫林中有人喝问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周考听得分明,乃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便想要转身离开。
这时前方的岔路上忽然闪出一个挽着双髻的少女,手中提着一柄形状怪异的长剑。那柄剑的剑身又窄又薄,握在少女的手中兀自颤动不已,竟有如灵蛇吐信一般。那少女见到周考正欲离去,顿时立眉竖目、满脸怒容地叫道:“想走么?给我站住!”
周考也是大为惊诧,他刚才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从树林中传出,应该是在自己身旁不远的地方,怎么只转瞬间就到了前方的岔路上?他在心中猜测:啊,难道她是在这谷中修炼的仙人?他忙对那少女行礼道:“请仙子恕罪!在下周考,是无意中闯入此地,打扰仙子清修。切勿怪罪。”
那少女却道周考是出言调笑,怒气更盛,骂道:“你这好色之徒,还敢在这胡言乱语,当我不敢取你性命么?”她几步抢上前来,对准周考当胸就是一剑。周考没料到这“仙子”竟会一言不合便痛下杀招,急忙扭身堪堪避过这一刺,正待顺势去拿住少女的手腕,忽然想到对方是个女子,此举未免唐突佳人,便将手又缩了回来。那少女见他不敢还手,更加得势不饶人,接着一剑平削过去,周考一面向后倒跃闪避,一面说道:“仙子姐姐,请你收剑,我不能与你动手!”
那少女更不答话,只是不住抢攻,她的剑重量本轻,所使剑招也是走的轻灵飘逸的路数,一招比一招更快;偏偏周考脚上穿着木屐,行动极为不便,加上他不敢触碰少女的身体,几乎等同无还手之力,自然是险象环生。若不是那少女临敌经验尚浅,错过了几次必杀的机会,周考身上只怕早就多出了几个窟窿。
就在此时,在少女的身后忽然有人喝道:“夕月,快住手!”那少女闻声急忙收剑,周考这才有余暇向她身后看去,只见那说话之人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正带着五、六名随从走了过来。那少女侧身站在石径旁,向他行礼道:“主公。”
周考心道:这位夕月姑娘称他作主公,那么她应该是这人的婢女,想不到此人手下的一个婢子剑法都如此了得,不知他是何来历?周考正欲上前通报姓名,却听那男子说道:“夕月,你为了何事在此与人争斗?我教你剑术,是为了让你保护小姐,可你为什么招招都不留余地,竟似要取人性命一般?”
那夕月听到主人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严峻,心下慌乱,忙极力辩解道:“主公,刚才小姐她、她在温泉中沐浴,奴婢撞见这贼子在此地鬼鬼祟祟,定是有不轨之图……”
周考闻言大惊,忙道:“不是!我没有……”夕月怒叱道:“还敢狡辩?你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呆了半天,还能做什么好事?主公,此人胆大妄为,实在不可轻饶!”
那男子见周考孤身一人,再无旁证,一时也难辨曲直,便对左右随从说道:“先把他押回苏城,再行审问。”
几个随从上前来抓住周考的肩膀手臂,周考哪肯就范?他一面奋力挣扎,一面高声喊道:“冤枉!冤枉!”在纠缠中,他回头瞥见从自己来的路上,有几个人正匆匆赶来,细看原来正是周昌、莘甲和琬姒。只听周昌喊道:“是苏公子吗?”周考此时心中略宽,忙道:“父亲大人,我在这里……”
周昌来到跟前,见了周考被抓的情形,一时不明就里,因此他示意周考不要插言。他对那青年男子说道:“苏公子,我是周昌,去年在朝歌时我曾见过你和苏侯大人,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那男子忙向周昌等人行礼:“原来是周侯大人和莘甲大人,晚辈苏忿生有礼。”
周昌还礼道:“苏公子不必客气,不知苏侯大人是否在此地?”
苏忿生压低了声音,有些悲怆地说:“先君于今年初春时忽染急病,医治无方,已经与世长辞了。”
周昌和莘甲都是大感意外,莘甲道:“不料苏侯大人竟然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惋惜,请公子节哀。哦,对了,从今往后,我们应改称你为苏侯大人才是。”
苏忿生逊谢道:“不敢,晚辈父母早亡,如今只剩下一个妹妹与我相依为命。今后还望诸位大人多多指点。”
这时虞氏父子也带了几个侍卫赶了过来,他们本来是和周昌等人同时出发,只是虞梦延走得较慢,所以直至此时方到。苏忿生又与虞氏父子见礼,之后周昌才问道:“苏侯大人,你为何要将小儿周考拘押?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苏忿生此时也有些为难,他没有想到所抓的人竟会是周侯之子,只得对周昌说道:“刚才舍妹的婢女夕月撞见这位、这位周公子……呃,在这附近逗留。他两人起了争执,我当时并不知道周公子的身份来历,正准备将他押回苏城问话。”他转而对夕月说,“你将你刚才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给周侯大人知晓,我相信周侯大人自有道理。”
夕月不敢违命,上前行礼道:“禀周侯大人,我家小姐早先在这林中温泉沐浴,命奴婢在前面岔路上负责把守温泉入口。小姐入浴后不久,我听见树林外传来脚步声。本来这条石径就是供人行走的,有人从这里经过那也不足为奇,因此我倒没有太过在意。后来我听见脚步声在树林外停了下来,尔后竟半晌没有动静。小姐觉得事有可疑,便出声问询,来人也不曾答话。于是奴婢急忙出来查看,见到路上只有这……这位周公子一人。奴婢怀疑他行止不端,所以、所以就和他动上了手……”
苏忿生听到这里,便道:“嗯,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先退下吧。”他转而对周昌说,“周侯大人,我见到夕月与周公子交手,因此不得不过问此事。夕月虽然只是我府中下人,但也绝不会无缘无故便出手伤人,所以晚辈才将周公子扣下。如今既然诸位大人齐聚于此,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区处,还望几位大人公断。”
众人听到这里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那夕月说怀疑周考行止不端,尽管有些语焉不详,但多半是指那些令人羞于启齿的尴尬事情,因此也无人出声问询。周昌心想以周考的秉性,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于是问道:“考儿,你为何到此?又做过些什么事?你要如实向苏侯大人禀告,不得有任何隐瞒。”
周考直到此时仍有些懵懵懂懂,心想:夕月姑娘为何说我行止不端?哦,是了,她是苏侯府中的婢女,我却称她为仙子姐姐,她定是为了此事对我着恼。于是他说:“孩儿出来寻找发儿,经过此地。因为不熟悉道路,又不见发儿踪迹,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走,所以才会在此停留。后来……后来我便遇见了这位夕月姑娘,孩儿不知她是苏侯府中之人,误将她称作仙子姐姐。夕月姑娘,你若是为此事生气,周考本该向你赔罪。”
莘甲周昌等人听到这里,都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知夕月却道:“大家都听到了,他亲口承认一见到我就出言调戏,称我什么仙子姐姐。似这等轻薄无行之辈,谁知道他还做了什么下流龌龊之事?”她用手指着周考说,“你不要避重就轻,趁早从实招来!”
周考急得脸都涨红了:“夕月姑娘!我……我真的没有做过其他事情,你为何……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此时虞阏见到周考的窘迫神态,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笑:想不到这周考看上去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背着人的时候却也是如此不堪。更妙的是,琬姒小姐也在这里亲眼目睹了一切,正好能让她认清周考的真面目。这次的温泉之行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当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周昌想的却是:这夕月不知为了何故,就此一口咬定考儿作过什么下流之事。其实从她的陈述来看,她也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可惜考儿当时孑然一身,并无旁人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如果我坚决不让他们带走考儿,那苏侯只会更加认定我是在包庇护短,恐怕对考儿的误会也只会越来越深。可是考儿是我的长子,周氏一族未来的兴衰所系,又岂能轻易交于他人之手?
莘甲见周考和夕月各执一词,心想: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说越僵,如果最后谈不拢动起手来,此处是苏国的地界,我们也绝讨不了好去。他前思后想了半天,却没有一条计策管用。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琬姒开口说道:
“苏侯大人,我倒有几句话想问问夕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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