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忿生之前见琬姒一直站在莘甲身后,只觉得她年纪幼小,所以不曾在意。此时见她说话时神色镇定,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模样,心中也有些惊讶,问道:“这位小姐是……”莘甲忙道:“这是小女琬姒。”苏忿生当即揖手道:“不知琬姒小姐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琬姒向前走了几步,道:“夕月姑娘,听你刚才的讲述,你并不曾亲眼见到周公子有何非分之举,一切都只是出于你的推测,是不是?”
那夕月虽然身为婢女,却也是个聪慧伶俐之人,她听出琬姒的问话颇有诱导之意,便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在推测。但是婉姒小姐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推测呢?可见这推测之言也绝非是无中生有、毫无根据的。”
琬姒笑了笑:“夕月姑娘倒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就好办了。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还望夕月姑娘能为我解开疑难。我们现在站在这条石径上,只能瞧见这片枫林,但是看不到林中还有一眼温泉。周公子从这里经过,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你家小姐刚好在里面沐浴。他怎么就会突然之间心血来潮,想去做什么非分之事呢?会不会是夕月姑娘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而冤枉了周公子呢?”
众人听了琬姒的分析,都觉得不无道理,但夕月仍强行辩解道:“那、那说不定,是他误打误撞,无意中闯入了树林中,并不代表他没有过错……”
“夕月姑娘,你说来说去,都只是凭空臆想,做不得数。周公子到底做过些什么,恐怕只有你家小姐最为清楚。与其我们在这里胡乱猜测,倒不如请她出来当面说个清楚。”
苏忿生问夕月道:“小姐现在何处?她没事吧?”
夕月答道:“晨星一直陪在小姐左右,应该没什么事。不过小姐恐怕还在更衣,一时半会未必能出来与主公相见。”
苏忿生听后脸上现出一丝犹豫和焦虑的神色,琬姒见状说道:“苏侯大人,周公子再怎么说也是诸侯之后,怎么能仅凭一面之辞便定他的罪?如果将来发现冤枉了周公子,大人又将如何自处?再说,我们这些人都在苏国之内,难道还能生出翅膀飞走不成?大人何不安心在此静候,等令妹到来之时,一切便自有分晓。”
苏忿生认为琬姒言之有理,反正周考也跑不了,在确定他有罪之前,总还是要以礼相待,于是他示意手下放开周考。周考双手甫得自由,忙向苏忿生行礼道:“多谢苏侯大人。”这时却听见苏忿生身后一个女子说道:“琬姒小姐好一副伶牙俐齿!若是再给你多说几句,只怕我大哥就要跟周公子称兄道弟了。”
周考蓦然抬头,见到苏忿生的身侧站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带着略显羞涩的笑容看着自己。周考以为这便是苏侯的妹妹,忙躬身向她行礼,哪知那少女却急忙避开,不肯受他拜,一边说道:“周公子,使不得。奴婢叫做晨星,也是服侍小姐的侍女。”周考听了她说话的声音,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心下不禁有些惶恐。这时晨星搀出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走上前来,说道:“这才是我家小姐呐。”
众人这才将目光聚集到这位苏府大小姐的身上,只见她脸上肌肤白皙娇嫩,竟生得有如冰棱一般晶莹剔透,虞阏一见之下,不禁在心中感慨:原来传闻中所说的冰肌玉骨的确是信有其事,并非世人凭空杜撰出来的。她的一双美目更是水光潋滟,眼神摄人心魄,就连莘甲、虞梦延都不敢过分逼视。
苏忿生见她到来,才面露喜色地说道:“妹妹,你没事吧?”那少女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无需担心,然后又向周昌等人盈盈一拜,道:“妲己见过诸位大人。”
接着苏忿生为妲己分别引见周昌等人,夕月和晨星则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当介绍虞阏时,他立即往前走了几步,以便欣赏妲己的美貌。他一边看一边暗想:夕月、晨星二婢已经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只可惜她们站在妲己身边时,却好比荧烛置于骄阳之畔,立时便显得黯淡无光了。
接着苏忿生指着琬姒道:“这位是莘侯公孙,也是莘甲大人的千金琬姒小姐。”妲己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道:“琬姒小姐果然好口才,刚才明明是自己有求于人,却能说得好像是在为对方着想一样,真是让人想拒绝都难。”
琬姒听出她话中带刺,却毫不示弱地走到妲己面前。她比妲己小了一岁,身材也不如妲己那般高,但她仰起头来,双眼直盯着妲己,论气势倒也是旗鼓相当。琬姒道:“这世上之事,总大不过情理二字。苏侯大人肯听取我的建议,不是因为我能言善辩,而是在于我的话合情合理。再说苏侯大人才智过人,又怎么会被几句花言巧语所蒙蔽?”
此时两人相向而立,竟有些炫异争奇、互相攀较的意思,妲己固然是胜在妖娆冶艳,而琬姒则多了几分天真烂漫。二姝之美,真可谓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妲己见琬姒并不退让,却又走到周考跟前,忽然问道:“夕月,你刚才在此处撞见的,就是这位周公子么?”
夕月道:“正是,当时附近只有周公子一人。”
周考本来一直在想应如何向妲己解释,如何赔礼道歉,哪知真到了妲己面前,他却脑子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时苏忿生道:“妹妹,你之前可曾见过周公子?他有没有做过什么逾矩之举?”他怕妲己有些话说不出口,又特意嘱咐道,“你不用说得太详细,只要告诉我们有或是没有就行。”
不料妲己却说:“我从始至终都并未见到过周公子。”周昌和莘甲听了这句话,都感到如释重负,均想:既然考儿和妲己都不曾照过面,当然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非分之举。
“不过,在我沐浴之时,的确是听到有人从这石径上经过。那脚步声走到这里就消失了,之后很长时间都悄无声息。假如那人走进树林,躲在某棵大树背后偷窥,那我看不到他也并不稀奇。”
妲己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妲己的言下之意,是说周考在她沐浴时藏身于树林中窥视。这种行径虽然不是什么重罪,却极其为人所不齿。周考立刻反驳道:“妲己小姐,我没有……在下从未踏入这林地半步!”
苏忿生见周考矢口否认,却也心中犯难:一方面妲己承认没有见到过周考,所谓偷窥一说其实并无确证;可另一方面既然她提出这种可能,自己总需设法查问清楚,绝不能置若罔闻。这时莘甲也说道:“妲己小姐的怀疑,未免有些牵强。何况事关我侄儿的声誉,决不能如此武断地妄下结论。”
苏忿生心中委决不下,转而又问虞梦延:“虞侯大人,依你所见,此事该如何处置?”虞梦延沉吟道:“寡人认为,刚才琬姒小姐之言极为在理。周公子事先应该不可能知道妲己小姐在林中沐浴,就算他真的在无意中闯入了树林,那也只是无心之失,终究是情有可原。”
苏忿生当然听得出来,虞侯这番话只是想两头都不得罪,说了等于没说。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周公子不肯自承其罪,那我惟有将他带回苏城,详加审问了。”此时他在心中已打定主意,如果周昌等人要从中阻挠,说不得也只能动武了。
“且慢。”这时琬姒再次出来说道,“假设周公子的确没有进过这片林子,那所谓的偷窥一说,自然就站不住脚了。如果我能证明周公子所言不虚,苏侯大人就不会再怀疑了吧?”
苏忿生有些愕然地回应道:“这个自然。只是不知琬姒小姐要如何证明?”妲己也接着说道:“夕月之前也说,她见到周公子时并无他人在旁,你又能找谁来替周公子作证呢?”
琬姒嫣然一笑,回过头来看了看周昌等人,说道:“能够为周公子作证的,眼下只有虞公子一人而已。”
虞阏乍听之下也是极为诧异,心道:我当时并不在场,如何能替周考作证?但他随即想到:难道琬姒是要我当众说谎?嗯,如果我一口咬定当时就在附近,并且力证周考没有进过树林,凭我虞国世子的身份,就算是苏侯也不会质疑。不过为了救周考而撒谎,那可大大有违我的初心,更不用说还可能因此得罪妲己小姐,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了。琬姒若为了别的事求我,那当然是无所不可,单只有这一条却是万万不能答应的。他在这片刻之间,脑子里已经转了几转,支支吾吾地应付道:“呃,这个嘛……恐怕在下……”
琬姒看出虞阏有些不情不愿,当即说道:“虞公子,我是见你和周公子一样都穿着木屐,所以想请你进入枫林中走上几步。我听闻虞公子向来是侠肝义胆、急人所难,对我这点小小请求,想必公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虞阏见琬姒给自己戴了一顶大大的高帽,心中十分受用,他想:虽然不知道琬姒在弄什么玄虚,但她这要求倒也并不过分,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因此他便照着琬姒的吩咐,进入树林走了几步,回头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公子请回吧。”待虞阏回到石径上,琬姒又说,“请公子将脚上的木屐脱下来,给苏侯大人瞧上一瞧。”
“这……”虞阏觉得此举未免有些难堪,但当他见到琬姒的眼中满是恳求和期盼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走到苏忿生面前,“两只木屐都要脱下来吗?”
琬姒笑着说道:“不用,只要一只就行,你把木屐翻转过来,让苏侯大人看看鞋底。”
那虞阏到底也练过几年武艺,下盘功夫还算扎实,他使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招式,仅用右腿支撑,将左脚上的木屐递到苏忿生面前。苏忿生见状也是哭笑不得,不知是该将木屐接过来,抑或是就这样瞅一眼就算完事。他见到虞阏的鞋底上沾着不少湿土泥浆,木齿上还附着一片掉落下来的枫叶,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忿生有些困惑地看着琬姒,琬姒则问道:“苏侯大人,你已经看清楚了吗?”苏侯迟疑地点了点头。琬姒接着说道:“表哥,你把你穿着的木屐也脱下来,让苏侯大人看看。”
周考对琬姒的话当然不疑有他,马上脱了木屐拿过来。苏忿生见这只木屐的鞋底却是干净光洁,绝无任何泥土残留之迹。琬姒道:“苏侯大人,这片枫林靠近温泉,林中的地面松软潮湿,任何人只要进过树林,哪怕像虞公子那样只走几步,也一定会沾上泥土。而周公子的木屐底下却是干干净净,这就足以证明他不曾到过树林之中。”
苏忿生来回思量,只觉琬姒的论证的确是无懈可击。他转头向妲己看去,妲己却一言不发地带着夕月、晨星转身离去。苏忿生随即明白,妲己的意思是周考可以任由自己发落,她已不会再过问此事,可是如此一来便等于是承认刚才冤枉了周考。苏忿生心道:妹妹虽然是一走了之,可周侯大人和周公子又岂肯善罢甘休?为今之计,只有自己亲自向他们赔罪,或许才能善后。
于是他向周昌和周考行了个大礼,说道:“方才确是我们错怪了周公子,苏某深感歉疚,简直无地自容。有得罪之处,还请二位多多海涵。”
好在周昌向来豁达,不善与人计较,周考更是性情随和,对人处处容忍谦让。二人与苏忿生客套了几句,并没有为难于他。这时虞梦延见事态有所缓和,当即出来打圆场道:“既然只是一场误会,大家不必为此伤了和气。苏侯大人,我已命人安排下酒宴,大人若是有空,不妨到我帐中来共饮几杯?”
“多谢虞侯大人。只是诸位大人既然到了苏国,理应让晚辈为大家接风洗尘才是。”苏忿生用手指了指东北方向道,“离此地三里之外有一座庄园,乃是家父生前所建的别苑。苏某诚盼诸位大人勿嫌草舍简陋,前往别苑小聚。”
周昌心想:若待推辞不去,只怕苏侯会以为我们仍然心存芥蒂。于是他向虞梦延看去,意思是让虞侯定夺。虞梦延出于好奇,也想看看苏侯家中有没有自己从未品尝过的美食,于是爽快地答道:“看来今日少不得要到大人的府上叨扰一番了。”
苏忿生大喜,拜别了虞侯等人,先行返回别苑准备。这时周昌问周考:“发儿呢?你见到他没有?”周考答道:“孩儿在这一带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发儿。”
周昌心想: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发儿,看来只有让鬻熊多带些侍卫在山谷中仔细搜寻。于是他父子二人随虞梦延等一道返回营帐,哪知进了大帐,却见周发好端端地坐在太姒身边。周昌尚有些余怒未消,说话的语气不免重了一些:“你跑哪里去了?让我们一通好找!”
周发此时手中正抓着一块肉脯,被父亲一顿不明来由的训斥,吓得他楞在那里,也不知是该将肉脯塞入口中还是放回案上。太姒跟周发一样,对周考等人的经历都毫不知情,自然也不明白周昌发火的原因。于是太姒问道:“发儿又做什么了?”
周昌这才想到,周发自身倒也没犯什么大错,自己实在不该迁怒于他。周昌转而对周考说:“你去知会火师大人,让他做好出发准备。”然后他才将遇见苏忿生和妲己的经过简要地对太姒等人说了一遍。
太姒听了周昌的转述,脸上也是勃然变色道:“这妲己简直欺人太甚!她仗着是在苏国之内,就可以任意妄为了么?”
莘甲在一旁劝她说:“算了,苏侯大人也亲自向考儿道过谦,我想他们并非是有意要陷害考儿的。”
“算了?今日若非有琬儿陪着你们同去,只怕考儿便要蒙受不白之冤。那苏侯不分好歹,为何还要到他府上去做客?”其实太姒平日并不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只是她多年不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加上周考又是她最为疼爱的长子,护犊之情油然而生,才会如此的愤懑不平。
周昌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我们都在苏国,总要给苏侯几分面子。”
太姒却道:“从这里到朝歌,也不过三、四日路程,若是快马兼程赶路,一日夜间便可抵达。我们在天子脚下,难道还怕他不成?”
姜夫人见太姒越说火气越大,忙过来劝她,加上狄夫人也在一旁帮腔,几个人好说歹说才让太姒暂时消了气,同意去赴宴。但太姒心中仍想着:等下见了苏侯和妲己,我决不能给他们好脸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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