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主给家主茂敏举办的庆生宴上,公卿西园寺借故发难,直秀却一点和他辩论的兴趣都没有。
为啥呢?
虽然西园寺日后是九元老之一,被认为是共治的最后捍卫者,但如今他才十六岁,受学识、阅历所限,别说理解英吉利光荣革新了,恐怕连日后他自己说的话,如今他也无法赞同。
比如以下两句:
“把皇帝当作神来对待是不对的,应把他当人来看。”
“必须使国民性情活泼开朗、正大有为,不要使之陷于慷慨悲壮、偏颇奇癖。现在社会上往往以衰世逆境中人为楷模,让年青人效仿。这种作法会留下弊害,与国家今天的繁荣昌盛不相配……”
现在的西园寺,如果知道未来自己会说这些,估计会立马昏倒。
为啥呢?
因为如今的扶桑,除了直秀势力所在的北地,根本就没有这种思想生存的土壤——沙漠里造船,这不是扯淡嘛。
其实,以前直秀等人也觉得奇怪:
自从文久二年(1862年)九月底,会津、白主联军入京都后,北地和京都各方人士都有接触,其中最难打交道的,就是公卿、攘夷浪士和僧侣神官。
可按学识教育程度而言,从低到高,应该是百姓、町人、商人和上述这些人,这知书达礼的,反而更难以沟通,这不是奇怪至极吗?
后来总结才发现,这一点也不奇怪:
白主在壬生村附近推广农学和义诊,在京都扶持商家、手工业,又输入有利可图的货物,这得利的是百姓、町人、商人,他们当然好打交道了。
至于僧侣神官,在别的地方,可能还会因为商业因素,对北地高看一眼,可这是哪里啊,是京都,名宫古剎数不胜数,人家信徒多了,根本不把这点利益放在眼里。
轮到最后的公卿和攘夷浪士,他们的要求更高。
其中,浪士是有些被白主吸引到北地拓荒的,但哪些大半都是走投无路的,可但凡有点本事或者有点声望的,开口不是百石领地起,闭口就是要求重要职位,完全是一群役迷。
可这凭啥啊?白主又不是找爹,因此只能对这些人敬谢不敏。
而公卿呢,大多高高在上。
人家对攘夷浪士亲切有加,那是浪士们懂事——恭恭敬敬还听话,而北地这群得了脊柱僵直的,说啥也和这些人无法合拍。
按江藤新平的话说,那就是“公卿以大言欺人,可内里百无是处;而浪士空有一腔热血,但奈何抱残守缺。”
这句话说白了,就是多数公卿、浪士顽固守旧,整天活在自己勾画的天地里,自己把自己激动的不行。
如果从1853年黑船第二次来访算起,虽然至今已经开国十一年过去了,但实际上,尽管扶桑被冲击得摇摇欲坠,但根子里还是老底子在垂死挣扎。
这也没办法,“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不管从哪方面讲,教育也好,学术也罢,包括经纶、民生等等,扶桑还在痛苦的转变过程中——按大久保利济的话说,那就是“扶桑不过才上路罢了”。
后人评价说幕府保守,但那是与维新成功的新官府相比,从现在看,幕府是铁铁的开国派先锋:
尽管兰学产业发展的缓慢,但毕竟在进步。
当然,幕府里守旧的人也是一大堆,可毕竟还有松平庆永、井户弘道、小栗忠顺、堀利熙等彻头彻尾的革新派。除了这些人,甚至如堀利坚等老人也试图振作。
说起来,这可比纸上谈兵、自吹自擂的公卿强多了。
这也是直秀等人目前支持幕府的原因——如果抛弃幕府去尊王,现钟不打去铸铜,力气没处使了啊。
想到这里,直秀愈发不愿意搭理西园寺。
不过呢,尽管直秀不乐意,可席间却不缺捧靴子的,看直秀不接话,土佐的武市半平太出言转圜:
“右近卫中将大人,是下面的人说了什么混账话吗?”
听到这句话,直秀笑看了武市一眼。
按理说,武市当年入过直秀在高知町开办的私塾,又是龙马的远房亲属,应该算自己人。
可如今土佐内斗的厉害,老藩主山内丰信和执政家老吉田元吉,两人有撕破脸的趋势,而武市不顾与吉田的师生之谊,出任了老藩主的侧近人。
吉田元吉和直秀、小栗相交甚密,武市如此做,直秀如今也不敢相信他是自己人了。
这时,终于找着梯子的西园寺,他开始滔滔不绝……
直秀仔细分辨,他说的其实还是老三套,“大义不可敬乎?人言不可畏乎?仁者之勇可敌乎?”
所谓的大义,其实就是指白主“桀骜不驯”,对朝廷和公卿不够尊重。
而人言么,是指白主兵在京都特立独行,尤其是洋服短发,不符合此时的传统——至于啥叫传统,自然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公卿们说的算。
至于仁者之勇,则是西园寺心虚了:
自两次大胜鲁西亚后,北地兵就跻身于强兵之列。而去年警卫横滨后,白主兵更是被洋人称之为远东强兵。
西园寺提仁者之勇,意思就是“只要心怀仁义那北地兵也没啥可怕的”。
啥叫对鱼掸琴,什么是给猫小判,现在西园寺说的这些,对直秀就是这样——根本没有。
他说的大义、人言和仁者之勇,其实根子是大义,其它不过是缠绕而来。而大义的根子,又在于“尊王”。
其实西园寺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为啥要尊王呢?依据何在?这些他根本说不清。
按直秀所想,这尊王无非是由三方面而来,那就是神道、儒学和扶桑国学:
从神道来讲,皇室是神裔,扶桑都是由人家祖上创造的。如果不尊王的话,那不是数典忘祖嘛。
儒学呢,则是最重“礼”、“义”。皇室无大错,那上下尊卑总是要讲的吧,因此要尊王。
至于扶桑国学呢,那就更进一步了:
国学本来是从扶桑自身出发的学说,难免自抬身价。
而这自抬也要有噱头才好,因此除了推崇和歌等古学、神道等本土传统,延绵不断、千年在上的扶桑皇室,也自然成了扶桑特殊性的标志。
尤其是其中水户学中的华夷论、王霸论和攘夷说,为了抬高自身,甚至不惜伪造、杜撰加扑风捉影。
比如在其根本著作《大扶桑史》中,为了营造扶桑的特殊性,证明扶桑就是好,水户学者编造出了皇室万古一系的证据——这和《古事记》、《扶桑书纪》等古典有异曲同工之妙,反正神话、传说、
个人笔记啥的,不管证据真假,只要有利就都往里面塞。
而如今呢,恰好是西洋人凌迫扶桑的时候,扶桑人从自高自大变成了自卑敏感,那水户学说还不大兴于世啊——当然,对外开埠以来造成的经济动荡,是水户攘夷学说广泛流传的温床。
可拔出萝卜带出泥,攘夷说风行的同时,水户尊王之说也不免大兴于世。
于是,因德川幕府锁国二百多年发展起来的国学,加上如今这个西洋凌迫扶桑的年代,这才造成了“尊王”这种复古的扭曲认知兴起。
对西园寺来说,他是公卿,“尊王”推崇皇室之余,那朝廷公卿也跟着鸡犬升天,因此对此非常热衷。
可对此时主厅中其它十位人来说,尊王的内里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尊王呢,有几个个好处,一个是可以统合人心,一个是可以借名位压制幕府,另外一个最大的好处呢,则是容易造成敬鬼神而远之。
说白了,扶桑皇室传承千年不绝,又是神道首领,这名望不用白不用;而幕府势大,正面对抗的风险很高,不如借朝廷的名头压制。
而对有心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尊王”还可以引申为“王政复古”。
其实尊王只是一个表象,皇室、公卿浮华无用,这在幕府、诸侯包括民间都是公认的,因此“王政复古”之后,这大政就难免从幕府手中转入新崛起的各方之手。
说到底,水户学“尊王”一说的泛滥,背后也有推崇虚君共治的儒学者在推波助澜。
当然了,不受国学水户派、儒学影响的特例也有,比如幕府政事总裁的谋主横井时存,他就是想效仿英吉利光荣革新的——庆永一系尊王不是反幕府,其忧国忧民的心思多一些,共度时艰才是其主要目的。
而今天给白主松平家主茂敏庆生,主厅坐着的十一人,这里面对尊王感兴趣的,直秀敢担保,除了两位公卿岩仓、西园寺外,哪是一个都没有。
甚至连土佐的武市半平太,别看他自己跳出来给西园寺捧靴子,那也是别有目的——要么是因为公武合体拉拢公卿,要么是想“王政复古”分享权利,总之这也是个治政动物,尊王的虚头别想骗到他。
因此,尽管借着武市递的梯子,西园寺在席间滔滔不绝,可直秀却依然懒得理他: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就扶桑如今这个鸟模样,别说夸夸其谈、固执己见的西园寺了,就连岩仓这种老谋深算的,直秀也不想交涉。
为啥呀?
因为利益不一致。
直秀拿不出能让大家满意的利益,因此呢,言语压根就不管用,只能选择拉一波打一波。
看直秀一直不肯接茬,最终还是公卿岩仓出面劝住了自己的小兄弟。但到此席间的氛围已经被彻底破坏掉了,因此最终大家只能不欢而散。
元治元年(1864年)四月八日,是花祭灌佛和白主家主茂敏的庆生日。在这之后,京都内外开始准备酉日的“葵祭”。
葵祭乃是三敕祭之一,扶桑皇帝、幕府将军和在京的公卿、诸侯都要出面参与。
而这时,上洛自辩的长州世子毛利定广,他也已经赶到了近畿附近。
于是,在角色都已到位的时代剧场,大幕终于拉开,而这次表演的结果,将决定扶桑数年后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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