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满袖花满襟

Chapter 13 好自为之

    
    舰队回到军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一夜的风雨终于停驻,夜空如洗,星光在厚薄不一的灰色云层缝隙中露出来,纯粹又璀璨夺目,这番景致,只有风暴洗礼过的海岸线才能看见。
    舰队沿途巡防,自然耗费了些时间,而陆沧瀚回到军港的时间却比刘瑾还迟,下了车便疾步往刘瑾办公室去。刘瑾正召集了各部将领们开会,陆沧瀚到达的时间刚好,见他只是独自一人回来,刘瑾不由得纳闷,问道:
    “怎么只你一人回来?晚婧呢?”
    听见他问,陆沧瀚的神色却暗淡下来,低下头,拳头握的咯吱作响,半晌,咬咬牙,一语不发的径直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伸手搭上他双肩,将他按在椅子上,低低道:
    “你坐这儿,冷静的听我说。”
    刘瑾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蹙眉点点头,便又听他道:
    “昨天夜里,津九堂公医院疑似被炮弹击中,爆炸引发大火,整间医院都被烧毁了,死伤不计其数,据目击者证词,炮弹击中了住院部和药品仓库,时间大概就是我们跟日本舰队缠斗的时候。”
    津九堂公医院虽然是日本商会投资的医院,但作为离港口最近的大医院,医疗设备也算先进,林晚婧当时情况紧急,送到这间医院无可厚非。
    “晚婧呢?”
    “晚婧…下落不明。”陆沧瀚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选了这么一个比较平和的词,见刘瑾神色陡然一凛,他马上又道:“我打听到搜救队优先搜索了高级病房,并没有找到跟她体貌相似的病人,你别急,我已经派人去跟我们安排在医院和周边的线人接洽,一旦有消息马上就会通知我们。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了陆军部的兵车,好几十辆,跟军事法庭的车一起往军港来,我估计他们是要把医院的事和南屏山炮台失守的事串联起来说,借机生事,对你不利。你必须趁着他们没来,赶紧离开!”
    “你是要我逃?”刘瑾反问,而后嗤笑一声,大声道:“我为什么要逃?!我带着我的舰队抵御风浪,在外海跟日本人硬杠的时候,他们这群吃软饭的家伙在干什么?!现在倒好,不去查劫持炮台,袭击医院的罪魁祸首,反而来跟我逞威风!”
    “云柔!这时候你怎么还想不明白呢?!他们根本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就是兴师问罪来抓人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找到晚婧,送她离开,咱们是军人,即便有朝一日以身殉国,也是我们是使命和天职,可是她呢?她何其无辜!辰儿那么小就没了父母,你于心何忍?!”
    握紧的拳头青筋暴冒,刘瑾将五指仅仅扣进掌心里,骨节咯吱作响,他试图用全部的理智去压制满腔怒火,可那火燃在心里,悲愤交加,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扯开来。如果可以,他真想当即起事,管他鹭洲军**还是联合军事法庭,他的舰队船坚炮利,他麾下将士骁勇善战,他一门重炮就能毁掉整个陆军大营,颠覆政权,只手遮天,易如反掌,何须看人脸色行事,小心翼翼,受这般委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怨恨起自己来,倘若自己早些拿出这样的魄力,或许就不会这样窝囊的被人摆了一道,辗转都是错。他心中挚爱的那个人,也不会被人百般逼迫,受尽折磨。
    冷毅的嘴角紧紧抿着,牙槽咬的咯吱作响,刘瑾双目紧闭一语不发,将整间会议室的气氛降至冰点,而他每一次深沉的呼吸,却将周遭的空气一寸寸点燃,仿佛是蛰伏于地下万千米的炙热熔岩,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焚尽天地间忤逆于他的一切,演化成一场灾难。
    他不说话,会议室里的其他军官却按捺不住,终于有人大声道:
    “夫人大义竟蒙此罹难。那些卑鄙小人却还要趁火打劫,落进下石!少帅您忍得了这种气,我们都替您不平!您下令吧,只要您一句话,兄弟们立刻登舰,炸平这窝囊**!”
    义愤填膺的一番话,该是正说到刘瑾心里去了,却见他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办公桌上,可是刚站起来,却又被陆沧瀚拉住:
    “你冷静点,万不可冲动行事!眼下局势这般不明朗,我们现在起事,很难说是会一呼百应,还是腹背受敌!这些事你自己心知肚明!”
    话到这里,他对上了刘瑾赤红的双瞳,不知是气氛还是悲痛,又或者两者皆有,他从不曾见他露出过这般神色,林晚婧生死不明,在这种情景下,任何劝他冷静的话语都太过残忍。于是陆沧瀚将劝他的那些话通通咽了回去,凝着他的双眸,坚定道:
    “好,我答应你,等这件事过去,你若要战,我定陪你到底!伤了晚婧的人,定要他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便听得走廊上嘈杂声起,不多会儿,城防和陆军部的士兵闯进了会议室,叶江雄随后而来,穿过人墙,站到刘瑾跟前,冷冷一笑:
    “云帅,别来无恙。”
    “叶将军好大阵仗,硬闯我舰队军港,真是少有的有失风范啊。”刘瑾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原本对这件事尚有诸多猜测,但一看见叶江雄,怒火更重了一重。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的大概就说他此刻的心情。
    叶江雄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冷哼一声,道:
    “叶某此行是受联合军事法庭委托,请云帅同我回去,交代一下今天晚上的事情。”
    “今天晚上?我不过是赶走了一群流浪疯狗,没什么可交代的。”
    “云帅您涉嫌滥用职权,公报私仇,假借两军交火,操控南屏山巨炮炸毁津九堂公医院,谋害日本特使中村长弥,这件事难道您不打算交代一下吗?”
    “谋杀他?”刘瑾轻笑出声,不以为然道:“我若想杀他,能用一百种方法将他千刀万剐,何须动用南屏山巨炮?只怕这种死法与他而言,太痛快了些!”不及叶江雄开口,他又道:
    “况且,如若真是被巨炮击中,炸毁的只怕不仅仅是一间医院那么点儿范围!你们是不是太小瞧我这三门巨炮的杀伤力了?”
    的确,在此之前,刘瑾花重金制购的这三轮巨炮从没有实际开火过,也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杀伤力究竟有多大,所以不过是做了个大概的猜测罢了。
    “莫说南屏山巨炮,你们若是能在医院的废墟里找到半片鹭洲舰队的炮弹弹片,我刘云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调查取证的事自然交给联合军事法庭去办,叶某今日的任务,是请云帅同我们回去,这些话,您留着在法庭上说吧!”
    眼看着跟着叶江雄的士兵拿着镣铐便向刘瑾而去,旁听了全过程的海军将士已忍无可忍,却听得一声断喝,一员老将拔枪指向叶江雄,怒道: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无凭无据就敢来拿人,少帅跟你们去是情分,不跟你们去是本分!少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我们海军的地盘上撒野!”
    见有人领头,在场众将领纷纷拔枪,上了膛的枪口指向叶江雄一行,枪战一触即发。
    虽说眼下会议室被陆军士兵围得水泄不通,但只要枪声一响,候在外面的海军士官必定一拥而入,那可是在真枪实弹里磨练出来的虎狼之师,对刘瑾忠心耿耿,真要火拼起来,陆军这群温室里的柴火兵恐怕只配当靶子,孰强孰弱,叶江雄心中有数,他的一把老骨头还不想散在这里。
    隔着办公桌,叶江雄同刘瑾就这样对视着,他希望刘瑾能放个低点儿的姿态,给他个台阶下,可当他清晰的看见刘瑾的眸子里慢慢染上了些许玩味,嘴角甚至勾起了浅浅的邪魅的笑,他知道刘瑾是不可能服软了。
    见两人对峙着久久不说话,拿着镣铐的士官也不敢妄动,小心翼翼的请示道:
    “司令,还…绑吗?”
    “放肆!云帅好歹是一军统帅,眼下只是有谋杀嫌疑,尚无定罪,绑什么绑!”
    这样说着,叶江雄又将目光投向刘瑾,于是他看见刘瑾嘴角的笑意愈深,半晌才道:
    “都把枪放下!你们是不是要坐实了造反的罪名,坐等旁人不费吹灰之力接管咱们鹭洲舰队?”
    听见这话,众人这才陆续将枪放下,这边枪才放下,陆军官兵却齐刷刷举起了枪,一副大局在控的模样,叶江雄着实松了口气,假惺惺道:
    “云帅深明大义,之前是叶某失礼了。还请云帅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瑾却也不推脱,将配枪卸下往桌上一掷,这便往叶江雄跟前去。
    “少帅!不能去!”
    这一声喊,顿时引来众将领附和,会议室里啥时一片嘈杂,便是在这混乱中,刘瑾的脚步顿住了,却见他在原地静默良久,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厉声道:
    “众将士听令!”
    吵杂声霎时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应答:
    “是!”
    “我不在的时候,鹭洲舰队交由陆沧瀚上将全权掌管,各舰舰长务必配合陆上将妥善安治伤员,安抚死难兄弟家属。日常演兵习武,不得懈怠!”顿了顿,他又单独点了陆沧瀚的名字:
    “沧瀚,鹭洲舰队交给你了,务必照顾好兄弟们!如果我回来得知任何一个兄弟受了委屈,军**处!”
    陆沧瀚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他是这般不甘心的看刘瑾被带走,又是这样不愿意接这道兵符,因为他害怕刘瑾因为有所嘱托便再不回来。可他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不,他若不接,定会有人趁虚而入,鸠占鹊巢。
    “是…陆沧瀚领命!”良久,他才大声应道:“少帅放心!沧瀚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像是射穿长夜的一道光芒,陆沧瀚这句起誓让在场的海军士官们都找到了方向。
    “少帅放心!崇光舰舰长魏驰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少帅放心!崇武舰舰长蔡保济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
    声浪此起彼伏,一路从会议室散播开来,校场上的将士们自发列阵,齐声高呼着:少帅放心,我等定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便是在这呼声响彻云霄的呼声里,陆沧瀚目送刘瑾坐进车里,临行又道:
    “叶将军,少帅毕竟是海军主帅,还请保持必要的尊重和礼节。”
    叶江雄回转身看他,思虑片刻,问道:
    “你想说什么?”
    “希望您记住,个人恩怨是小,家国天下为大,我们舰上一门重炮就能炸平半个鹭洲城。”
    “你这是在威胁我?”
    “叶将军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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