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天亮了吗?
地牢上面仅有的一个透气孔,大概只有拳头大小,朝向北方。每天只有很短很短的时间,会从里面透出稀薄的日光,让人意识到,在厚墙的那一边,白天和黑夜还在正常更替着。
在地牢能照到阳光的一块很小的区域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试图往身上堆更多的稻草。眼睛在发炎。头发大概只有原来的一半了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萎缩,再这样过下去的话,等门打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长久没有人呼唤,年轻人现在需要很用力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李则斯。
他很漠然地想象着自己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哪怕是拖去刑场也可以,真想再看一眼太阳。透气孔里的光线,太少了。他仰起头,有笑容在脸上浮现:师父,真是对不起您,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吗?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了,我这样的名字,就该无声无息地倒毙在随便哪个地方。像一块没人要的垃圾。
良久,那一缕微弱的光终于消失了,地牢又重新落入了无尽的黑暗。在地牢的上方,是繁华到罪恶的天元城。这里一切富足、宁静、安分守己,甚至都有些乏味。好人们安居乐业,坏人们从不在白天出来,集市热闹,买卖兴隆——可以说是滥俗到极点的太平盛世。时值仲春,万物繁盛,天气明媚,特别是那些贵族们的花园,因为有专人精心维护,此刻正是百花怒放,争奇斗艳的好日子。于是在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花园里,有几个一看就是闲得发慌的贵族男女正在聊天。
“对于这种事情,你还是死了心吧。”
发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符合她身份的贵族穿着倒是没什么特色,只是在紧束的头发中,有一绺鲜红色的顶发非常地惹眼。眉目说不上惊艳,但也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只是此刻有一个促狭的坏笑浮在嘴边,显得有些存心不良。“我完全同意文文的看法。”随声附和、跟着女孩子一起恶劣微笑的,是个看上去打扮得有点儿过分的年轻男子,单纯从长相上来看,似乎要年长一些。他头发的颜色比较浅,是发亮的褐色,能看得出来,头发的主人相当爱惜,明显是刻意梳理出来发卷飘在肩上。眉眼细长弯曲,天生的一对笑眼,就算是板着脸不动,也似乎是在发笑。浑身上下各种配饰简直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花花公子。
“让你这样的头脑思考这种问题,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对,是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问题的浪费。”
“深罗,你说,问题如果有知,会不会哭?”
“搞不好还会造成问题们集体自杀,这问题就严重了,以后我们就没得看了。”
“九州将亡了!”
“怎么办?还没有立下遗嘱啊。”
被叫做深罗的花花公子,和被叫做文文的女孩,两个人一唱一和,已经投入地讨论到一个诡异的方向去了。而他俩针对的对象,就算已经被弄得糊里糊涂,但是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自己又被嘲笑了。这个人愤怒地向前迈了好几步,直插到他俩中间,用饱含泪水和委屈的声音大叫:“什么将亡不将亡的?!你们等着瞧!”
说完,一扭头,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从背影上看,他是一个比那两人都要高上一截的健壮男子。但是无论从口气还是行动上来看,都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实际上,他却是堂堂的当朝皇子殿下,排行第五的素王白徵明。
看到这一幕的人大概都很难想象,被这么无情嘲笑的家伙,居然地位如此尊贵。只不过这种存在感实在是太微弱了,特别是在深罗和甄旻两个人的交叉火力之下,素王殿下通常只有大叫着“我决不承认”落荒而逃的份儿。当然喽,这么没有说服力的反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今天的中心议题,也就是导致周徵再次遭遇语言暴力的由头,是一套从民间偷偷流传到贵族中间的话本故事集。
字迹很粗糙,封面也非常的低俗,纸张更是糟糕的黄色,但是所有年轻的贵族们都被这本书迷得神魂颠倒。这里面有很多短篇故事,每篇都独立成文,语言当然鄙陋得不堪卒读,可是它的魅力就在于,每个故事都是在讲一件非常恐怖的凶杀案。开头一定会有人死,会抓到一个嫌疑犯,然后又是不停地有人死,最后出来一个睿智的官吏,经过反复的思考和推测,才抓到真凶,通常来说就是死者亲人们中间的一个。如果看多了就会发现其实故事挺老套的,而且模式也很单一,但是这跟平时必须要读的那些道德文章比起来,根本就是冬天的火锅,夏天的冰山——对,就是偷溜出去,在平民集市上吃到的那种街边摊货——怎一个美味了得!
就在前两天,身为平民文人却在贵族中间极受礼遇的深罗得到了一本。托他的福,身为当朝大司徒最宝贝小女的文文也看到了这本书,平时就喜欢互斗脑筋的两个人,这下可有了开心果。他俩决定请人把书翻录一份,同时阅读,看谁能先猜出真凶,胜利的人就有彩头可得。这种热火朝天的活动,周徽怎肯放过——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深罗和文文最好的朋友,再说了,他怎么能放心一个人跟深罗在一起玩?好吧,就算深罗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可以信任,但是把自己撇在一边就是不对!
当然,对于他的强烈要求,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于是就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侦缉凶手这种事情,应该用绝对理智的、毫不怜悯的、完全清醒的态度,才能推算出到底是谁干的。而对周徵有着深刻了解的二人,毫不犹豫地给他画了个红叉。为什么我就不适合去猜凶手?我的脑筋很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周徵男子汉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激怒的雾气,一对稍带浅灰,本来十分迷人的瞳孔,现在瞪得跟铜铃般大,跟健壮身材比例有些不搭的秀丽五官扭曲成一团,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吓人。宫女们送水果和信件进来,有人被他从身边旋风似的经过,带得差点儿一个趔趄,引得大家低声议论起来:
“吴王殿下又被文郡主和深公子气着了。”
“那两个人也真是的,这次不知道要拿殿下打什么赌。”
“殿下脾气太好啦。有时候感觉他就跟个受气小狗狗似的。”
“嘘,这种话太无礼啦。”
“也就是吴王殿下吧,别的殿下我可不敢说。从他身上从来就没感觉到那种皇室的严苛呢。”
“要是文郡主能嫁给他就好了,这样就算是跟过去也不会受欺负吧。”
有年长的宫女撇了撇嘴:“那怎么可能。文郡主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吴王殿下恐怕不行吧。”“那倒是。”
“而且我听说啊,”年长宫女脸上露出了长舌妇惯有的笑容,俯下身来小声说,“这位小殿下除了对音乐和绘画以及诗词什么的还行之外,其他的……”她摇了摇手,做了个“绝对不行”的手势,“我听太子殿下那里上茶的宫女说,有一次吴王殿下去那边串门,对着作战地图说,北陆人这样进攻是不对的。”
“咦?这不是很厉害吗?”
“哪呀,他紧接着又说:这样行军路线不对称,缺乏美感!”“噗!”宫女们全都绷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所以,文郡主是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他的。你们就死了享福的心吧。”
“看他每天辛苦地跑来,真是可怜啊。”一群女人齐刷刷地摇头叹息,眉宇间就都忧愁起来。
放下她们议论且不提,热爱美学的吴王殿下等冲出文府之外,头脑被凉风一吹,稍微冷静了些:不管怎么说,要怎么才能最有力地证明自己的能力,自己现在还没有想出来。去把那些话本都买过来然后全猜出来?太麻烦了,又慢……对了!我要去找一件真正的凶杀案来破给你们看!凶杀案……凶杀案……周徵一拍大腿:对呀!我是皇子呀!去拜托父王给我这样的机会!他兴冲冲地直奔皇宫而去。
于是,中午的时候,大理寺的大堂上,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大理卿朱宇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所以一听说有上谕,立刻把所有未决的疑案卷宗统统抱了出来,堆了足有三大桌子。周徵看着这些高度足以埋掉自己的文书,有点儿惊恐地问:“这……这么多?”
朱宇回答的声音洪亮干脆:“其实数量不多,只是每个案子都牵涉颇多,每次审理的口供、所有证人的口供、有关案件的背景、所有涉案人员的出身家庭以及履历等,都有详细记录,所以看上去比较多。”那些话本明明一个故事只有几页而已!跟现实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啊!白徵明现在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但是,从这浩瀚的纸张海洋中,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疑案来审理呢?
他带着绝望把手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页纸。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大理寺平时用来审理案件的地方,是一个门向南开的大厅,图的是阳光充足。这里不但敞亮而且房顶很高,审案时对外敞开的大门足有两人多高。这种高度,如果没有遮挡,很容易飞进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灰尘啊、昆虫啊,甚至是鸟儿什么的。所以在平时,如果不是特别开放给民众们观看,都会挂上细密的帘子,加上宽大的屋檐下密密麻麻的惊鸟铃,应该说遮蔽效果还是不错的。在门的外面,则由历年的官吏们手植了很多树,这些树如今长得参天蔽日,有很多鸟类都在其中筑巢,可因为下面人来人往,却也不怎么飞下来扰民,人与鸟平日里相安无事。
就在周徵即将翻开无数卷宗的前夕,这些巢中最大的一只里面,发出了异样的响动。栖息在巢上的两只黑色乌鸦本来闭目休憩,突然惊恐地振翅飞起,在它们的身后,猛地飞起来一只雪白雪白的鸟。它从乌鸦巢中飞出,它应该是一只乌鸦,但是在它的身上,却没有一根黑色的翎羽。白色的乌鸦,不祥中的不祥。
它突破树的枝叶,周徵伸手的一刹那,猛地冲进了大理寺的审理大厅。惊鸟铃铃声大作,响成一片,用金属片和竹篾穿成的帘子也被冲开,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厅堂中安静侍立的人们猝不及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它直飞上了金碧辉煌的藻顶。白色乌鸦在一片喧闹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盘旋着,并且渐渐减低高度,逼近了也在好奇注视自己的吴王。这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喊道:“小心!”
但是已经彻底来不及了。白乌鸦在转完最后一圈后,镇定地“噗”、“噗”两下,抛下了两泡黑色的半固状的液体。一泡正落在周徵漂亮的绣着花的袍子上,另外一泡则正打在罗列一桌的文书中。举座大哗。一群小吏们吓得抖衣而战,纷纷拿扫帚的拿扫帚,拿掸子的拿掸子,全跑上来赶鸟。离吴王最近的是朱宇,他倒是没慌,只是想都没想,自己撩起袍袖,替吴王擦肩头上的鸟粪。等他擦完了,才想起来,貌似明天还要穿着这套唯一的朝服上朝。
吴王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只白乌鸦在扫帚群里晃了两晃,似乎还拿白眼撇了自己一下,才轻松地飞了出去。
这算什么?太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了吧!大理寺的乌鸦也这么欺负人吗……好吧,那我就真正破一个疑案给你们看!擦干净衣服上的污迹,再度重整旗鼓的皇子殿下奋勇地继续向卷宗进发。但这次,他很清楚地看到,有一份卷宗也牺牲在刚才的鸟粪轰炸中,一个巨大的黑点正点在散开的纸张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地把这份卷宗抽了出来,问莫宇焱:“这是什么?”朱宇看了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说道:“一年前的巫蛊连环杀人案。”“哦?巫蛊?”周徽的眼睛一亮,“罪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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