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没起床他就自己开始早操,到了大家赌钱的时候他就在滩涂上练习技击。毫不意外的,候倪和张羽狄是一拍即合了,一老一少每日里都在那里研究博浪沙的攻防。众人先前只当看他一个笑话,送他一个外号叫“张将军”。然而几个月下来,连最泼皮的大蓝也不敢继续讥笑他。用大蓝的话说:“每天这样看张将军,要说一点不内疚也不是真的。”不过内疚也不能按训令作息,这是博浪沙啊!人人都盼望张羽狄不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样总是轻松一些。
朱越也只有苦笑,在博上守了六七年,没想过居然还能看见青石营中的景象。只是这营里,似乎只有一个兵。 有这两个人守塔,这一夜朱越再不用操心。正是黄昏时分,天边本该是极灿烂的晚霞,可是今天雨好大,走进屋子的时候依稀还有些光线,这时候就完全黑了下来,只能看见雨水一点一点闪耀,鞭子似的抽打着地面。城守们在昏暗里乱哄哄地笑了一圈,大蓝大声说:“好!让他们守塔,咱们吃蟹……疙瘩,火呢?”
王意密走到门口张望,轻声道:“再等一下。”大蓝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从营房看灯塔是看不见的,可是灯点起来,大概有半顿饭的功夫烧得旺了,就能把博浪沙的天空整个点亮。大蓝想说王意密比朱越还会操心,不知怎么的却没有说出来。这样的雨势,他到博浪沙以后还不曾见过。
王意密在博浪沙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人人都知道他的秘术其实非常可怜,可是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息,让人难以抗拒他那些野兽一般没有来由的直觉,就是朱越驾船出海的时候也免不了要看看王意密的脸色。这样暗,大蓝看不见王意密的神色,但是他心里有些打鼓,几个兵也都不做声,探头探脑地向博上张望。迷茫的雨夜里,博浪沙是一个无比庞大的黑影,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吞噬进去,就连博顶那一方天空也没有泄漏。
“博”是坏水河口特有的地形。宛州的这一段海岸好像锯齿一般崎岖坎坷。坏水河口大概五十里宽,两面都是高山夹着。北面的黄洋岭、南边的南暮山都一直延伸到了海里。山脉深入海中这一小段一小段的舌头就叫博。博出水都挺高,细细长长的一条,接近着陆地山体的地方被海浪侵蚀得尤其厉害,好像忽然收住的麻袋口。博浪沙就是南暮山里伸出来的一条舌头,因为博上住了一大群白海燕而得名。博浪沙离坏水河口不过十二三里的距离。坏水河水深,青石城外的砚山渡能停大船,青石又在中宛交通的咽喉要道上,水运虽然说不上昌盛,倒也颇有历史。若不是因为坏水河口的水情太过复杂,大概砚山渡一早就改名叫砚山港了。
原本走坏水河口都是看船老大的本事,能走坏水河的航道,三海中也就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了——直到大猛咀的灯塔造起来。灯塔传说是许多年前一个沉了船的船老大发狠修的,位置选得非常巧妙:从南边过来的船只要对着灯塔开,就不会触礁,没到大猛咀的时候自然就被暗流送到坏水河口的主航道上去了。灯塔刚修起来的时候可不是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几块石头垒起来围了一圈的篝火。船老大死后,大猛咀的渔家有一搭没一搭地照看着,有时候点起灯来,有时候就没了。这比完全没有还糟糕,除了大猛咀的人,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灯。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天,青石城里来了人接管这个灯塔。商人们有心把淮安到青石的海运正经做起来,颇肯下本钱,博浪沙上于是立起一座五丈七尺的白石塔,塔下还修了两间守塔人住的小屋。
守塔寂寞,博浪沙又实在偏僻,商会雇来的人也是一拨一拨地雇一拨一拨地逃,到了筱千夏做城主,索性派了兵来。可是这些年北边动荡,从青石进中州的陆路时通时闭,跑船的索性一路直上云墨泉明,走坏水河的船就难得见到。守博的城守们说笑,城主多半是把屁大的博浪沙给忘记了,要不干嘛派人来守一个没用的灯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博下的三间茅草房里也不知道住过几轮的城守了。博浪沙的历史是每个城守到来后的第一课。故事一代一代地传,到了朱越嘴里也不知道掺进了多少水分。“就是老头那时候的事情么?”大蓝听见故事的时候问。
朱越挠了挠头皮:“老头来的时候,博下的营房可是已经建起来好久了。”博上地势狭长,又是整夜整夜刮大风,吹得人耳朵里能听见哨子音。博本身微微是个弧形,靠南边的崖脚一片好沙滩,风也被高耸的山崖挡住。城守们最终把营房贴着山崖建到了海滩边,可以避风不说,还能种点菜果养些鸡鸭。博上那么大的风,连青草都长不出一尺长。现在的灯塔也不是船老大当年烧两把野火那样随便对付:上等的鲸脂装在铜盆里;镀了银箔的铜镜围了一个半圆,足有半人多高;
手臂粗细的灯捻是和镇产的海葵花茎绞成的,烧起来是慢些,可是点到花茎成炭的时候,发出来的是纯白耀眼的光芒,大雾天里也能在七八里外看见。若是晴天,连整个博浪沙上都是一片白光,今天的雨大云深,但是灯点足了,起码能照亮头顶那片云层。“亮了亮了!”老酒指着博上喊。果然,博上的天空正渐渐明亮起来,那些翻滚着的云层在灯塔照耀下,连涌动的筋脉都看得清楚,灰白的雨滴从空中坠落,好像是一道道羽箭。
大蓝松了一口气:“我说嘛!不会有问题的。疙瘩就会吓唬人。”他望了眼黑洞洞的屋子,大声喊,“点灯了点灯了!这么暗什么也看不……”话还没说完,屋子忽然明亮了起来,王意密托着那团跳动的火苗往灶间里走,斗篷上的罩头耷拉在一边,那副狰狞的面容在火光里也显得温暖和顺。城守们看着他从容地闪进灶间,傻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大蓝才咂咂嘴:“疙瘩这一手耍得就是漂亮,看了那么多次也看不厌。”柳不通笑道:“说了那么多次也不厌,你有个新鲜的没有?”袖子一卷也往灶间走。
淮安城里出名的海鲜馆子不少,各自都有看家的名菜,烹饪方法自然也是不传之密。可是说实在的,新鲜海货哪里需要什么繁复的烹饪?刚出水的鱼蟹洗刷干净,往滚水大锅里一扔,蒸也好,煮也罢,只要火候拿捏得好,那就是无上的美味。煮蟹一向是柳不通的职责。他平时起床连脸都懒得洗,偏偏在钓鱼煮蟹上最肯下功夫。刚买那条舢板的时候,为了学会渔家烹饪的手艺,柳不通能连着一个月每天走上几里路去大猛咀找渔家拜师求艺。
这时候桌子上偌大一个草筐,红艳艳亮晶晶都是好青蟹,腹下白花花的一块块凝膏,不散不碎也不丰溢,果然恰到好处,正是柳不通的手艺。屋子里的油灯点起来了。博浪沙的鲸脂是青石的辎兵送来的,只能用于灯塔,城守们就只能用自己的饷钱托辎兵买些豆油来做菜点灯。这许多年下来,也没有听说过谁敢盗用鲸脂。营房里的灯不过是照亮,博上的灯就牵涉人命。虽说这些年的船少,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从海雾里冒出一条船来?
豆油灯烟大,昏暗不明。大蓝对老酒抱怨:“你这穷酸,灯芯也要省下一条来。”老酒不屑地“嗤”了一声,回应道:“你知道什么?咱们一共也只剩下半缸豆油了。这一次辎兵晚了半个月,也不知道到底来不来,要是青石城里的老爷们把咱们给忘了,以后晚上连这一条灯芯都看不见。”“来总是要来的。”朱越叹了口气,青石城拖延城守们的粮饷是常有的事情,只是这次长得有些奇怪,“不过小谷说得对,咱们能省就省点。看着雨季来了,辎兵也不好走,弄不好真耽搁了。”
“是啊……”老酒拖长了声音说,“好端端的晴天不送,这雨都下起来了,可不就是更耽搁?”“可是可是,”大蓝鸟蛋大的眼珠子溜溜地转,“你们说,为啥这次拖那么久?是不是真打仗了?”上一回辎兵来的时候说可能要打仗,六军中有三军都出了青石城往北去。不过那辎兵是个糊涂蛋,再问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张羽狄左盘右问,才打听出了一个大概。原来是九原城里的燮王姬野给淮安商会送了一封信,借了天启的名义要托管宛州。燮王心大,也不等淮安答复,先派了一队使者来列出长长一条租赋的单子。
商人们本来正吵闹,看见那单子顿时炸了营。要钱要粮不说,商王还要宛州十丁抽一到燮军去服兵役。要人这一条实在麻烦得很,燮王心在天下已经是路人皆知,给他当兵自然就是征战东陆,性命都挂在了刀头上;更何况宛州政制与东陆其他三州不同,实际上是商会管辖的,一向没有役丁这回事,宛州的富裕主要是因为商工自由农渔宽松,若是强征人口,就要动摇宛州根本。商国原来还没有宛州的两成大,每年给商王送去万计的钱粮役男,这等于是把宛州吞并了,商会怎么肯答应?这一来商王必然要兴兵南下。青石城是宛州门户,商王南下,青石之战在所难免。
就是因为地理特殊,青石城中并非商会完全掌权,筱氏世袭城主之位,向拥私兵,是宛州惟一的军镇。只是燮国是山野蛮荒之地,燮军强悍无匹,一年间跨越雷眼山连破真商两国,号称拥有二十万天下雄兵。筱千夏虽然自称兵甲西南,又怎么能扛得住杀气腾腾的燮军?“真是没三句就喷狗屎话!”老酒骂大蓝,“几百年了,有谁敢打宛州的主意?”“几百年了,也没有如今这样的乱世啊!”朱越摇头,“商王可以不理会天启吞并真商,怎么就不能打宛州的主意?”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只是宛州太平了几百年,向来靠着财富和诸侯之间的矛盾置身于战争之外,要宛州人突然接受战争,实在是太困难了。想到打仗的情形,城守们的脸色都沉了下来。“青石打仗?”柳不通端着大锅从灶间走出来,“青石打仗谁给我们送粮饷?”“要是青石打仗,你还指望什么粮饷?!先担心脑袋吧。”朱越没好气地说,“都别瞎猜了,剥蟹剥蟹!”
“青石打仗还能打到博浪沙来?”柳不通不服气地嘟囔,手下没停,拿起一只大蟹来。城守们的一双双眼睛比灯还亮,屏气静息地围坐在大桌边,齐刷刷地盯着柳不通剥蟹。“喀嚓”一声轻响,肥壮的青蟹被柳不通掰成两块,他眯着眼举着那蟹在油灯下仔细瞧了一会儿,醉人的蟹香从白滑的蟹肉里流散出来,引得每个人的肚中咕咕作响。柳不通叹了口气,略有些遗憾地说:“火头还是稍许大了一点。”“可以吃了么?”大蓝按捺不住了。“吃倒是可以吃了……”柳不通只说了半句,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发表意见,就看见一只只的手都伸到他面前的草筐里来。他愣了一愣,摇摇头,也不多说,把满溢红膏的蟹壳送到了嘴边。
吃过第六只蟹,大蓝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他拿起了一块卵石,打算开始对付面前堆放着的十几个蟹钳。开始觉得蟹膏蟹腹过瘾,吃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蟹钳更加精致。
“噗”,小半个拳头粗的蟹钳应声而裂,大蓝满意地打了一个饱嗝,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城守们自己酿的劣酒。他斜眼看看身边的朱越,城守副尉盯着青蟹,似乎有些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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