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宋埠
自八月以后,敌人的攻势节节进展,更不断地轰炸武昌,因此武昌便差不多成了一座死城。**机关和市民,有的疏散到后方,有的转移到对岸的汉口。汉口市区,因为有租界和敌产的掩护,始终不曾被炸,倒反而呈现出一时畸形的繁荣。
政治部在分发了一部分到衡山去之后,不久也就迁移到了汉口江汉关码头附近的敌产三井洋行里面。那是四层楼的一座宏大建筑,第四层是屋顶室,堆积了一些不甚重要的商品和家具。三厅的人最多,占有了整个的三楼。二楼是部长、副部长办公处,秘书室和一、二两厅。底层的一半是总务厅,另一半是慰劳总会。
我们的工作按照着计划在推进。厅本部的昙花林在加紧训练团队,战文处在布置宣传站,制片厂在招收放映队,慰劳总会在征募寒衣,黄鹤楼大壁画的制作,《抗战一年》的编纂,“七七”慰劳献金的收集和整理,使厅内的同志们认真减少了无事可做的苦闷。但在那些之中,慰劳工作可要算是中心工作。
九月初旬武汉三镇的慰劳团往北战场的第五战区,我自己也是参加了的。那时候司令长官部在宋埠。去的人相当多,男女老少,连人带慰劳品,坐满了两卡车。这是由党政机关和民众团体组织成的,组织的经过我已经模糊了。
午后出发,天黑的时分到了宋埠。在一个祠堂里面看见了李宗仁。他很兴奋,对于每一个人都送了一张一尺大的在台儿庄照的相片。相片中的神气是很俨然的,左手撑着腰,右手扶着火车站的大站标,上面横写着“台儿庄”三个字。他在每一张上都亲笔写上“某某先生(女士)惠存,李宗仁敬赠”等字样。我在心里暗暗地佩服他:假如要设立一个自我宣传部,这位乡村教师有充分的资格荣膺部长。
大家被留着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有苏打饼干、沙丁鱼、新鲜果品之类,平常的人就在后方也未见得能够吃到的。住在后方时,有“前方吃紧,后方尽吃”的口碑流传,到了前方来,又算把前方的情形弄通了一点,前方也并不“吃紧”,而同样是“尽吃”。不过,我的话应该要保留一部分。我们所到的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前方,而且还只是长官司令部啦。
但在这儿倒有一件事情值得特别感谢的。
中日正式开战已经整整一年,我还是负责指导对敌工作的人,却到这儿才第一次看见一个日本俘虏。实在感谢得很,当大家吃过饭之后,承蒙司令部把这个标本拿了出来,使大家得饱眼福,似乎大家也都特别表示着高兴。
俘虏是一位青年人,三十岁左右。一眼看去,倒也并不怎么猛恶,反而有点觳觫的神气。我们用日本话叫他坐,他听了很感安慰的样子,坐了。拿了一支香烟给他,他说了一声“亚力加朵”(谢谢),吸得很有滋味。
“你不要害怕吧,我们是要优待你们的。战争不是你们的错,是军阀的错。等战争完结了,我们又要把你们送回去的。”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
俘虏说他是大阪的一个小商人,今年三月才入伍,由朝鲜到沈阳,再转入关内战场,不久便被俘虏了。说着,他从身上搜了一张纸头出来递给我,据说是在战壕里拾得的。
我接过手里一看,看出是第三厅所印发的六种“通行证”之一。上面有图画,有优待俘虏规定的译文。这可使我高兴得几乎要得意忘形了。哎,可惜,没有镁光照相机,不然的话,我不也可以把左手撑着腰,右手和这位俘虏先生拉拉手,照出一张相片来吗?谁能说这不就是我们三厅的“台儿庄”呢?
和俘虏也还说过一些不十分重要的话,现在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和俘虏分手之后,我们又上了卡车,连夜赶回武汉。到达武汉时是第二天天亮的时分了。
二、到浠水
在九月中旬,由慰劳总会又组织了南北两战场的慰劳团,同时分头出发,这次的规模更加宏大,除各机关、各团体的代表之外,还有演剧队、放映队参加。我自己因为曾经去过北战场,便加入了往南战场的一组。
但我在这儿先叙述往北战场一组的情形吧。乃超是参加了这一组的。我要把他的手记抄录在这儿,因为这是第一手的资料:
“九月十七日同沙千里、钱俊瑞等出发往五战区。十八日在宋埠,遇金山、王莹及其他文化工作者多人。参加了战区政治部应景组织的‘九一八’纪念会,到会者仅保甲长十余人。我们的参加使他们出乎意外。”
“十九日慰劳独立营,教授广西军日语喊话。”
“二十日赴浠水前线。”
“二十一日深夜李宗仁在前线指挥所邀谈。”
“二十二日献旗,见李品仙将军,赴前线炮兵阵地。”
“二十三日回宋埠,此地离前线指挥所后退一百多公里。与战区政治部李秘书、杨组长谈话。他们是贺衷寒系统的人,在前方打狗吃,臭名昭著。”
“二十四日敌机袭宋埠,弹落隐身处约二十公尺。与在此地工作的演剧队第四、六队队员帮忙救伤。演剧六队中牺牲了一位同志。”
“二十五日赴长官司令部交涉车辆回武汉,又遇敌机轰炸。”
“二十六日天未明离宋埠回汉口,到达时尚在晨光曦微中。”
这手记虽然很简略,但确实是最难得的资料。(我要告诉读者,我这回忆录差不多是完全凭着回忆在写,连当时的报纸都无法弄到一份。)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往北战场的朋友们确实到过最前线的,看情形似乎司令长官的指挥所也移在浠水最前线了。
还有一件事情值得注意的是“教授广西军日语喊话”,这项工作即使不是出于五战区前线负责者的要求,至少是得到了他们的允许。这是不可以等闲视的。
对敌宣传在战争中应该是很重要的中心工作。我们主要负着这项工作的责任,虽然没有什么人来同我们竞争,但总得不到充分的配合。
我们对于这项工作是规定了这样的步骤的:(一)研究敌情;(二)指导各级工作并制作宣传品;(三)教育俘虏;(四)组织日本士兵反战。但这些工作在武汉时期所做到的非常有限。我们编印了《对敌宣传须知》、《对敌宣传标语口号集》,分发各级政工人员。此外还印制了无数的标语、传单、六种彩色通行证(叶浅予、梁白波作画),每种有四五百万份。然而必须和我们配合的机关是可以把你气死的。首先是航空委员会不负责任,很少用飞机散发。其次是后勤部不负责任,囤积起来不肯运往前方。再其次是前方不负责任,有的用来糊房壁,有的任意扔掉。曾经有人从前方拾得几大捆回来,交还我们。
俘虏更是无法接近的。俘虏归军政部管辖,我们曾经建议过多少次,想组织小规模的战地收容所,以便开展工作,但都遭了批驳。“台儿庄胜利”的时候,军令部第二厅厅长徐培根曾来电话,说将有大批俘虏过境,要我们准备宣传。为此曾动员了漫画宣传队赶了一个夜工,第二天到大智门车站去张贴。结果连一个俘虏也没有看到。
俘虏自然也是有的,被囚在常德和西安两地,和我们相隔得太远。武汉撤退前,我们只分别派人去视察过一次。鹿地亘和廖体仁到过常德,鹿地还写了一本《和平村记》,后来在桂林的《救亡日报》上连载了。至于从常德俘虏中抽选了一部分出来组织“反战同盟”,那更是到了重庆以后的工作了。
乃超是对敌工作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到了一次前方,在慰劳之外还照顾到了他的本位工作。他曾经这样告诉过我:五战区对于对敌工作还相当认真,浠水前线确曾看见有我们日文传单散发在阵地上,只可惜散得过早了一点。
乃超的这次所见,和我前一次赴宋埠时所见到的那位俘虏,从身上搜出了通行证来的,倒可以说是得到实质的印证了。
三、到阳新
我是参加了南战场慰劳团的,但我的出发却要早两天。这儿很幸运的是我写了几天的日记,不仅没有丢掉,而且随带在身边。这自然可以减省我的回忆的吃力。
“九月十五日礼拜四”
中午偕立群及妇女工作队负责者二人在又一村用饭。饭后往云秀处休息片时,朱洁夫赶来,言谢仁钊来电话,前方开来迎接的汽车即须开回,相约于三时前在怡和街聚齐。看表已二时,因即决定出发。偕立群回杨森花园,匆匆收拾行李,同乘汽车往怡和街。顺道往国际宣传处约曾虚白。同行,曾虚白欣然允诺。行前数分钟曾回厅与三位处长告别。胡愈之本拟托病辞职者,却已到厅视事。
“在江边与立群分手。过江已近四时,分乘汽车二部出发。但车刚开动即来空袭警报。司机之一自告奋勇,倡言‘索性冲出城外去吧!’于是集中乘者于一车,开足马力,疾驰过武昌市。出市后,前有卡车数辆鱼贯而驰,尘烟腾上,司机颇为着急:‘这目标太大!’说犹未了,复又惊呼:‘哦!前面那三只不就是敌机吗?今天闯到祸头上来了。’立即停车。大家下了车,果有三机在云端飞翔。人众即散开,机头向东飞去了。待到走回公路时,机头又转而向西,人众又急四散。”
“弥天都是白云,间有乌云散布。敌机回旋侦伺,俄顷复不见,同行者决意不顾危险,仍上车急驰而前。”
“抵咸宁,天已黑。折入城中用晚餐。食后复就道,行不远,车轮一胎泄气,抛锚约一小时,换胎后继续前进。俄而车又抛锚,乃左侧前轮脱去了螺丝钉四个,只剩下一个,轮胎便打斜了。司机下车从其余三个轮盘上各取下一个螺丝,以事补救,勉强渡过了难关。”正是,有诗为证:
五人生命寄一螺,怪事今宵意外多。
漫道沙场征战苦,老爷车子费张罗。
“十二时半到达目的地点,睡于北土塘的一座极简陋的小学校里。”
这目的地便是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的阳新了,事实上离最前线还有很远很远。北土塘是地名,在富水之北,水南地面即为南土塘。记忆是模糊了,那“极简陋的小学校”的情形是怎样丝毫也不记得。
读者或许会问,为什么我到战区时独于要去邀约曾虚白?曾虚白又是什么人?这点倒不妨在这儿略略加以说明。
当时曾虚白和董显光在担任着国际宣传处的工作,在系统上隶属于国民党的宣传部,而事实上却是一个独立的机关。自三厅成立以后,关于国际宣传,国宣处是和我们合作的。每逢星期一召集一次外国新闻记者,报告军事和政治上的情形,是两个机关联合主办。每周的宣传会报,董、曾二人也循例参加。我们还曾经共同编制过一种画报,由三厅的叶浅予主编,**商务印书馆发行,是附有英文和俄文说明的。(这画报的编制后来因为蒋不满意,被勒令停止了。)
因为这样,我和曾虚白是时常见面的,虽然并没有什么交情,但也并没有什么恶感。他曾向我表示,有机会想到前线去看看,故我邀约了他。他的父亲是《孽海花》的著者曾朴,这,或许也可以算得是一种文字因缘吧?
谢仁钊是何许人,或许也值得介绍一下。这人在北伐时,在我所主持的南昌总政治部做过科员,那时他倒是“左倾”分子。大革命失败后,听说他在美国住了几年,抗战开始时才回到国内来。他在依附着陈诚。但也摇摆不定,时而搞搞国民外交协会,捧吴铁城;时而又搞搞文化工作,捧梁寒操。和方治是同乡,也一同搞过党务。我也弄不清楚,不知道他究竟属于哪一“统”了。
四、在阳新
请原谅,我要依然抄录我自己的日记。
“十六日礼拜五”
“晨起偕曾虚白外出散步,步往纱帽盒,在一大祠堂内,得见参谋长施北。(此人曾在东战场见面,那时他在担任薛岳的参谋长。)留用早粥。折归后不久,陈诚偕朱代杰、谢仁钊同来,谈颇久。(朱代杰是北伐时政治部的旧同事,触犯了蒋的怒鳞被迫去职,在苏联学习了几年,但不知怎样,学成了托派嫌疑者回来。)”
“时有空袭,以哨子作警报。”
“午饭后苦无事,又与曾虚白出游。向南走不远,过一小川,即地图中有名之富水也。水浅川狭,本可徒涉,然有船渡。船身颇大,与水不相称。乘船渡江即为南土塘。人家墙壁上多红字标语,晨在北土塘亦有所见,颇疑有流动宣传队曾到此工作,但在南土塘所见,其一则明署‘中国共产党阳新县第十区第十三支部’字样,至此始恍然大悟,此地曾为苏区。”
“途中见一衣履整饬的老人,叩问之,颇能详道往事。言彭德怀曾到此。此地人多打游击。后红军撤退,村上遭劫,被屠杀者一半以上。”
“沿富水直上,颇觉山气宜人。但山浅,多被剔光,种以番薯。有直剔至顶,而番薯亦种至顶者。浅识者或当誉为废物利用,而其实乃洪水之祸源,可叹。”
“政治工作大队第二队本邀余于午后四时前往谈话,归已逾时,住处被移至崇德祠。前任负责人翁从六亲来邀迎,正拟偕行,陈诚派人来接,遂往纱帽盒共餐。食后再往大队驻扎处徐家沱,朱代杰同行。与队员诸兄姐相别,瞬已经年,久别重逢,情逾骨肉,竟有因感激而流泪者。开会,听队员做报告,并提出问题讨论,甚为诚恳。”
“归宿处已逾十二时,正拟就寝,武汉各界慰劳代表团到。”
“陈诚来,与余同往迎接,因复照拂至三时顷始就睡。”
“立群为余送来毛线衣一件,手电筒、毛毯、蚊帐各一具,得此如获至宝。前方早寒,晨夕仅御夹衣已不济事,然闻前线战士仍多着单衣。”
在这儿我要把政工大队说明一下。
这是淞沪战役时陈诚要我替他组织的战地服务团,团长在初是袁文彬,男女团员五十人左右,是一群在上海读书的爱国青年。和钱亦石、杜守素所领导的那个服务团,在张发奎部下所成立的,是兄弟组织。那个成立在浦东,这个成立在昆山。在战地上辗转服务了一年,团员们吃苦耐劳,过着士兵同样的生活,做了不少的工作。就是陈诚自己也常常对着我称赞他们。然而他们是始终受着歧视的。
谁都知道,国民党在考核人员上有一个共同遵守的规律:凡是愈能吃苦耐劳的人便愈有共产党的嫌疑。因此这一队的人也就大都有一顶红帽子戴在头上。
政治部恢复之后,团长袁文彬(后来在苏北被反动派处死了,连尸首都不知所在)加入了三厅工作,服务团便改由翁从六负责。团员有的牺牲,有的退伍,减少到了只余二十三四个人。
第九战区成立后,国民党自己成立了政治工作大队,企图把他们合并,但没有成功,故改成了政治工作大队第二队,第一队不用说就是那些党少爷们的队了。翁从六退为战区司令部的服务员,第二队是由一位姓卢的女队员做着队长。
但这一队人在武汉转移阵地之后,不久也终于遭了解散。队员们的下落,我失掉了记忆。我只记得离队较早的翁从六后来做了桂林救亡日报社的经理,再以后的情形我也不知道了。
五、到武宁
“十七日礼拜六”
“晨,代表团商议,拟先见陈诚。用电话向陈探询,言将自来。来时聚谈颇久。会有敌机来袭,在附近投弹,一副官来报告:敌机共六架,三架往阳新镇投弹,三架在纱帽盒上盘旋。”人众因各散开。“马彦祥、鹿地亘、林犁田诸位曾往阳新镇看炸后情况。归云阳新镇仅系一条直村。敌机沿镇投弹,但仅炸中镇头镇尾,余均落村外川边,并无死伤。”
“一时顷与鹿地、朱洁夫等入富水游泳,水最深处仅及胸。”
“本拟午后四时行献旗典礼,恐敌机复至,改至五时。三时左右,朱代杰来访,约外出作舟游。仅于川边坐息一小时顷,遄返。”
“行献旗典礼时,众推我做主席,由李德全献旗并致辞,颇有条理。礼毕用食。食后与众人告别,随同陈诚赴武宁。开车时已九时。夜中通过武宁城,二时半顷到达目的地。”
“留宿前方指挥所,候朱洁夫所解行李,不至,颇焦灼。仅用毛毯一张裹体取暖。室中终夜电话不断。”
“十八日礼拜日”
“昨夜睡仅二小时。七时顷起床,盥漱毕,见公役将行李携来,喜出望外。言卡车走错路,来时已就寝,故未惊扰。早餐后,陈诚言王芳舟(即现任四川省主席王陵基,此人与余同县,并系所谓‘世交’)即在附近驻扎,嘱朱代杰做向导,伴余往访,曾虚白亦同行。蒙前方以小车来迎。一时顷至翁家,得晤张志和,而王却不在,盖已赴指挥所。途中曾遇其车,可谓失诸交臂。”
“留用中饭以后复以原车回,在途遇王芳舟,照例是药片眼镜,用一口嘉定话,大诉其苦。据说装备尚未齐,而敌人集中火力攻彼防线。友军自私,各不相顾。杂系和嫡系待遇不同。杂系挡头阵,嫡系督后队。送死而已,送死而已。……复被邀返翁家,同用晚饭。归时已七时半。”
“十九日礼拜一”
“晨七时顷同陈诚往翁家,对王芳舟干部讲话。”
“都是四川老乡,但军容甚不整饬。”
“天雨,留用中饭后始归。归后往政工大队处,朱代杰复同行。病者甚多,二十三人中得疟疾者二十一人,缺乏奎宁,多已呈现浮肿。途中见尚有新鲜玉米,卢队长允以犒享,乃派人往五里路外求之。天将晚,陈诚派人来接,等我同用晚饭,只得遄返。玉米未能领情,实一憾事。”
“饭后,陈约同赴武宁城对第八军第三师及十五师讲话。本军乃陈嫡系,军长为李玉堂,一山东大汉,抵军部时,在门外相迎,毕恭毕敬。”
“夜中接到汉口董显光来电话,言英、法不愿战,欲用和平手段,解决德、捷问题,势将牺牲捷克。”
“二十日礼拜二”
“微雨竟日。上午与朱代杰、曾虚白同出散步,十一时过始归。中午用白兰地。”
“午后政工大队送来煮玉米,大喜过望,分享之。我自己吃了四个。”
“与谢然之谈及瞿秋白及其他诸友。”
“夜饭时复用白兰地。饭后大谈其鬼。”
“昨今两日据云前方汽车告罄,无法动身,大约明日可以回武汉。”
六、回武汉
日记自十五日至二十日只写了六天,便中断了。
动身回武汉似乎就是二十一日的清早。一架大卡车,除我同曾虚白之外,乘车者尚不足半打。动身的时候,政工大队的人都来送行,连发着寒热的也来了,真真是有说不尽的依依不舍的情趣。
我们的归途并没有走原路,而是绕道经由修水、平江、长沙,更沿粤汉路而回到武汉。
到长沙时去见过张治中,蒙他在城外的别邸里请吃了一顿晚饭,并蒙招待在青年会的楼上住了一夜。
归途要走这样的迂路是陈诚为我们布置的,但为什么要这样走,那意思我至今都还不明白。是卡车别有任务,还是为了免掉在途中遇炸的危险呢?
回顾一下这几天中的战区生活,未免过于空洞。我曾屡次要求上真正的前线去看看,但都没有邀准。据说很危险,而且没有必要。每天都受着殷勤的招待,尤其朱代杰、谢仁钊诸人,差不多朝夕相从,厚情可感。只是在武宁时政工大队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并不是在服侍你,而是在监视你。或许是吧?但那样也未免太辛苦了。
是二十三日回到武汉的。第二天便是“九一八”七周年纪念扩大宣传周的第七天。我在那一天晚上广播过一次,题目是《后方民众的责任》(已收入《羽书集》),把战区的见闻报告了一下。那倒多少可以补充一下我的日记的空洞。
那儿提到了南战区的敌人情形。据说敌人的第九师团、第一〇六师团和波田支队,几乎全被歼灭。有第十一师团、第十六师团和近卫师团新近开到。但敌军士气不振,有“造病”运动发生。前线多疟疾与痢疾,敌兵便存心饲蚊或着凉,以图转入后方疗养。
我军却非常英勇,南区多山,每与敌人争夺一山头,屡得屡失者每达四五次。有轻伤不下火线的风气。例如有李树兰营长在岷山、大屋一带作战,负了相当重的伤,上级命往后方治疗,而李营长拒绝了。
前方疾病苦多,药品苦少。敌人常施放毒气,有时甚至用飞机散播。天气逐渐寒冷,战士尚着单衣,晚间顶多只有军毯一条。问题颇为严重。
这些大都是听来的,而且多出自陈诚之口。就中关于寒与病的两个问题,却多少是我亲眼看见而且亲身经历过的。我也承认这问题相当严重。后勤工作没有做好是无可讳言的。前方的将士们身当其境,自然要发牢骚,而后方的负责者却讳莫如深,生怕别人提到。
记得在我去战区之前不久,沈衡老和邹韬奋诸位也曾到过九战区。回到武汉时衡老对记者作了一番谈话,说及寒病交迫的情形在前方非常严重。竟惹起了“老头子”的盛怒,说是扰乱军心,增长敌人志气,曾在报纸上着人痛加驳斥过。
因此我在广播时也曾考虑到这讳疾忌医的深入膏肓的毛病,但我把话说得委婉了一些,结果倒也没有触犯到那一片的逆鳞。
在这儿,我还须得记录一段小插话。
运我们回武汉的那位卡车司机,是从马尼拉刺回国服务的一位华侨青年。据他说,他在马尼拉还是有自家用的小汽车的。回国以后被派在九战区服务。不久便得到了疟疾,隔两天发一次。就在回武昌的那一天,在路上他的病发了,我劝他停下来休息,他却不肯:因为前方急于要车子。于是在发寒冷的时候,他把军毯来裹在身上仍然开驶着。待到发出了大烧,终竟不能支持了,不得已才停了车,倒在路旁的草堆里睡了一个多钟头。
这位司机的姓名,可惜我现在忘记了。他这种爱国的热诚,难道又不是可歌可泣的吗?但我敢于相信:这位朋友一定是被人当着共产党在看待的。他后来是否回到了马尼拉,我不敢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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