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玄武湖回城已经是五点钟左右了,我约乃超到鼓楼公园附近去拜访李任公。我们坐着三轮车。
在四月尾上我离开重庆之前,任公同一位老画家李铁夫到我寓里来访问过,今天要算是到南京来回拜。
——李铁夫是值得认识的一位奇人,我对乃超说。他原籍广东,是孙中山先生的一位老朋友,已经八十五岁了。他搞革命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出世。一二年前才从美国回来,李任公对我说:他回国来要画五个人的像,孙夫人、毛**、周恩来、冯焕章,还有一个是我。但我想,这第五个人怕不是我,而是李任公自己吧?
——他们两位曾经去游过峨眉山和青城山。八十五岁的李铁老在登峨眉山的时候,那样险峻的山地,一律是步行,既不肯坐轿子,也不肯坐背子(峨眉山上的一种特殊的交通工具,是一种简单的木架,人反坐在上面,被背上山)。但照他的外貌看来,只能看出是五六十岁的人,高长而瘦削。
他喜欢喝茶。和任公同在昭平的时候,一清早起来,要走二十里路的山地到一个小镇上去喝茶,来回就是四十里。他处之泰然,决不肯买些茶叶回来在家里喝。每天不问晴雨他一定要去走那许多路。
见到了任公,他的左眼正在发炎。大概是在休息吧,他趿着拖鞋,穿件相当旧的蓝绸长衫,衣领没有扣好,稀疏的头发是茸耸耸的。这样极家常的态度和他的公馆相当配称。公馆很宏大,在敌伪期间被日本人占领过未经修理,陈设和外表都显得闲散。我问到李铁老。他刚好出外去了。他到了南京来也还是天天要出外去走街,不管天气怎么热,太阳是怎么大。
——晚报上说,任公又接着告诉我们:今天清早上海的人民代表来京请愿,有五万人大游行。代表们怕也快要到南京了。
——我倒很想去欢迎他们,可惜没有汽车。我这样说。
——我的汽车,刚才冯焕章打电话来借去了,不然我可以送你到下关去的。
闲谈了一会儿,我们便告辞了。这一次我们却成了南京通,又走到无量庵去,坐京市火车回中央饭店。
回到饭店不久,梅园新村派人来,说:周公有事,请我赶快过去。
我过去了。首先遇着颖超大姊,她见到我很高兴地叫出:啊,你来了!恩来很担心你。你知道吗?上海代表在下关被包围,挨打了!
——唉?这在我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实在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我又继续着说:又是一场较场口事件啦!为什么这样蠢?
周公也进客厅里来了,他和我一面拉手一面说:我担心你到车站上去了呢。
——要是有汽车,我一定去了。
——参政会不是有汽车给你吗?
——只让我们坐了两天,今天没有了。
——我们有车子的啦。
——昨天晚上受了M.P.的干涉,不愿意再讨麻烦了。
——那倒真凑巧,要不然,一定又碰上。
——更凑巧的是刚才到李任公那里去,他的车子也被冯先生借去了。假使在,他也会借给我坐到下关去的。
以后是不断地在电话上的报告和对于党国要人们的交涉。参政会的秘书处来过电话,邵力子亲自来过电话,市**的负责人,交通部部长俞飞鹏都先后来过电话……而且有的不仅一次。所说的情形都不同。或者说,难民早被军警解散了,代表已被保护,分别送进了旅馆。或者说,代表们受了误会,开始被军警扣留了,后来已经疏通,平安无事了。就这样一直拖延到十二时左右,又得到最恶的情报。代表们仍然被包围在车站上的待车室里,暴徒们从窗外跳进去,砖头、石块、玻璃瓶、痰盂、椅凳乱飞,代表们不仅流血,而且有的有生命的危险了。大家只好扼腕。由七点到十二点,足足有五个钟头。大员们的种种拖延或支吾,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义!
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将近两点钟的时候,又得到较为平稳的最后的消息。受伤的代表们由警备司令部护送到太平路的中央医院里去了。虽然没有死人,然而伤势很沉重。有人提议:应该赶快去慰问。周公问我去不去,我答应去。于是我们便分乘着两部汽车,赶到太平路的中央医院。
半夜已过,没有月光,医院的外部情形丝毫也不清楚。只知道进了大门后还转了一些黑路,在一个空地里停了车。一进门,就在那底层的敞厅里看见了代表们。乱纷纷的一厅子里都簇拥着人。
我首先看见一个人仰睡在一条长凳上,我去问,原来就是吴耀宗他连连说:我不要紧,我没有受伤,我没有受伤。
反过身来,在地下又看见阎宝航睡在担架上,衣裳扯烂了,脸上和身上有好些血迹,两眼充着血。我们握了手,但他握得还很有力气。
马夷老也蜷卧在侧近的一条长凳上,眼睛闭着,向着凳靠的一面我没有惊动他。
雷洁琼也睡在地面的担架上,左胸部的衣服上一大摊血迹(后来浦熙修女士告诉我,原来是她的鼻血流在雷女士身上的),但她的神志却很清明。
并排着的一个担架上睡着一位年轻的人,那便是学生代表陈震中;他的情形,一眼便使我感觉着严重。他是在昏睡状态中,两手握着向上弯屈就像小儿熟睡了的姿势。我去摩了他的脉,微微有点热候,脉搏快,但还平匀。
还有几位代表坐在靠壁的长凳上,那是蒉延芳、盛丕华、包达三、张纲伯诸位。他们都没有受伤。
胡子婴和罗淑章两位,很紧张地在那儿照拂着一切。她们也没有受伤。
有几位宪兵站着守卫。
淑章把我朝左手引,右转便是诊病室。民主同盟的叶笃义睡在靠内壁的一张长桌上。他受了内伤,听说吐了血。
再进是普通手术室,高集坐在正中的手术台上,裸着上身在受两位年青的医生诊视。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真可以说是遍体鳞伤。头的右角被打破了,左眼受了严重的打扑。两个眼球突出而充血,脸已经有点变形。
浦熙修坐在这手术室里的一隅,头发零乱,阴丹布走白边的旗袍在胸部被撕得七零八碎。脚上的丝袜也撕烂了,鞋袜上满酱着泥土。她在伤心地哭。
看了里面又跑到外面,我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另一位学生代表陈立复,他也没有受伤,他把受伤者的名单开了一张给我。
在受伤与未受伤的分化中,我感觉着指导者们是煞费了苦心的。未受伤者当然也有幸而免的人在内,但受伤者平常都是比较积极的人物。这是有计划的行为,怎么也没有方法掩饰。
周公对代表和记者们一一慰问了之后,又叫人去买了些牛奶和饼干来。原来代表们从上海动身到现在,整天都没有进食。他们得到了这些慰劳品,虽然十分菲薄,但却表示着由衷的欣慰。
最令人铭感的是代表们受着那样的恫胁和殴辱,却谁也没有吐露出不必要的牢骚不平。受了伤的固不用说,没有受伤的差不多都上了六十岁,他们为了大家的事,在这样炎热的天气奔波了一天,到半夜过都还不能安息。我的心里感觉着十分难受。
周公和其他的人因为有别的事情先走了一步,我依然留着。有一位记者来问我的感想,我说,我没有感想。他揣想到我不便说,于是他又拿一张名片给我,说他是《新民晚报》的记者,想解除我的警惕,但我也只好说一句完全出乎意外。实在是言语道断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几位民盟的朋友们也赶来了。受伤者差不多已经处理停当,高集和浦熙修两位被搀扶着回家休养,其余的均留院。院里没有房间,而且还没有多的空床,有几位就只好临时搭凳子,就睡在待诊室里面。
我到这时候提议:未受伤的几位代表应该可以进旅馆了。听说是已经订好的,就是兴华旅馆。
——不行呢!罗淑章很焦灼地这样说:我们还不能进旅馆呢!警备司令部还要我们到部里去!
——什么?我倒真的再吃了一大惊。犯了罪吗?还要扣留吗?
——刚才在警备司令部的时候是这样发落的,我们还要受审问呢。
——这真是岂有此理!简直不成话!……
但就在这时候,警备司令部来了一位负责的小员,人很矮,态度却非常的客气。(他曾经说出了他的姓名,但我忘记了。)我向他说:代表们不能进旅馆吗?他连忙地说:不是,不是,是打算由司令部里帮忙找旅馆。假使已经找定了,那就更好了。说到代表们有十几件行李还在车站上,他也连忙自告奋勇地说:我开起卡车去给你们取,你们请推举一个人跟我一道去。
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
——要挨打,有我乘着啦,我替各位挨打。小员说得异常慷慨。
但依然没有人说去。我也就自告奋勇地说:不要紧的。我也去一个吧。我不相信,谁还要再打!
有几位代表连忙说:那怎么能够让你去,太不成话。
于是罗淑章才说,她愿意去。她又附耳向我说:刚才在车站上保卫我们的也就是这位小家伙,他现在又变了。
——旅馆里要不要宪兵保卫?要呢就派,不要呢也不勉强。
又是一番客气话。
我是赞成不要的。代表们有的为慎重起见,还是主张要。结果是要了,于是就由客气小员当场指派了两个人。看来他的身份似乎也并不小。
于是代表们便由罗隆基陪伴着,坐了他的吉普车到旅馆,罗淑章坐着警备司令部的卡车到车站。
今晚这一场悲剧也就到了快要闭幕的时候。我最后还进病室里面去看了一趟。一直朝里走,在绝底处的病栋门前也有宪兵在守卫,但他没有干涉我。我穿的是中山装,挺直地朝里走,在左侧的一间大房间里看见了阎宝航和马夷老。那显然是最普通的病房,病人很多。
两位的病床相连,是在一只角落里,马夷老的更靠角。马夷老依然蜷伏在床上,似乎睡熟了,我没有惊动他。阎宝航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看见了我,把左手举起和我打招呼。他的右手,是由两位女护士踞在床边替他检查血压。
我对于几位医生和护士们发生了深厚的敬意。他们和她们是尽了责任的。我感觉着南京城里依然是有很多的好人。
再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四点过钟,但天还没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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