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婕妤微微抬起一张小脸,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把脂粉都给擦去了,此时正泪水涟涟,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妾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像旁的姐姐妹妹们家底丰厚,连家中送妾进京的盘缠都是借的,也只能用宫中供给的衣料和脂粉。少了这一点,别人无所谓,可妾不说没东西给自己宫里几个人打赏,就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法做来给陛下看……”
这演技,落落真想给个满分。要不是一个多时辰以前才见着她嚣张的样子,连落落自己都要相信了。这话也说得漂亮,不单是意指她克扣了她一个人的,倒说得好似她雁过拔毛,只是别的妃嫔家底丰厚不计较这一点罢了。
落落道:“宫中向来清明,哪一宫的份例几何,都记录在册,婕妤可以着人到六尚局来核对。只是今日听闻婕妤说尚服局给的素锦不合意,所以退了回来。宫中婕妤的份例本是如此,本公主也没办法调换。”
武婕妤抬起朦胧的泪眼,哀哀戚戚得抽噎了半天,这才一副怯懦的样子,小声道:“素锦已经是妾能得的最好的料子了,用着都不够,怎么可能不合意……”
李恒连忙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看向落落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怀疑。
落落在心里冷笑,昨日才刚刚向她剖白心意的人,今日被身边的女人哭了几声,就晕头转向,完全分不清是非了。幸亏她如今只不过是代管着大明宫的公主,倘若真应了他,做了皇后,还不成天只顾着内宅宫斗了?
她微微冷笑,没再说话。
这时郭太后将手里的茶盅搁在了桌子上,打起了圆场,“多大的事,还闹到哀家面前来。武氏,你若是觉得宫中的份例和脂粉钱不够用,只管来找哀家,也不用动宫中的,哀家手里还有些儿棺材本,待会叫玉竹送二十匹素锦到承香殿去,再寻十匹香云纱、十匹软烟罗,算是哀家给你的。哀家也乏了,武氏,你先回去罢。”
武婕妤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意的,她前面哭诉了那么多,可太后不单是帮着解释说春夏之交不能捕杀野兽,就连这栽赃太和公主私下克扣妃嫔用度的罪名,太后也没说什么话。
关键是,她方才可是和陛下一起来的,太后这什么意思,是叫她一个人先回去,还把陛下和太和公主两个一起留在蓬莱殿?
但她懂得察言观色,多少知道进退,见到李恒脸上的怀疑之色,离间陛下和太和公主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因此拿帕子在眼角轻轻拭了拭,然后行礼告退。
等武婕妤走了,郭太后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李恒,“恒儿,可是心里有些怪落落了?”
李恒情绪有些低落,他从来不晓得原来落落竟然还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克扣妃嫔,实在有些过火。但他又不想责备她,因道:“哪里,落落这样做想必有她的道理。”
郭太后忽然将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搁下,砰的一下吓了他一跳,连忙道:“母亲?”
“有道理?”郭太后冷笑一声,“恒儿,你这样是非不分,可叫母亲如何放得下心!落落跟你从小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能不知道,就你那几个最高不过二品的小丫头,份例加起来才多少,她至于这点东西都要上手?”
“这……”他原是不信的,可武婕妤哭得那样楚楚可怜,他不由得就从心里多信了她几分。
落落知道母亲是明理的,也就放下心来。这一场闹剧下来,她只觉得心累。她站起来,“母亲,陛下,落落今天有点累,就先回太极宫休息了。”
太后道:“你若是乏了,且去偏殿里先歇着,哀家待会还有话要同你说。”
落落只得应下。郭太后望着她的背影,这才再次看向李恒,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恒儿,你叫母亲怎么说你,你在宫中这么些年,亏也不是没吃过,当真就一点内宅的手段都不懂么!”
李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武婕妤这是在离间他和落落啊!可他又有几分不解:“那落落怎么不说啊,她不说,儿子如何知晓这么多?”
郭太后也对自己的儿子是相当的无语,可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她那是不屑!她堂堂公主,跟一个小小婕妤争风吃醋去,不嫌掉身价?”
说完站起来,似是自言自语,“你啊你,叫哀家怎么说你才好,凡事多动动脑子,别被些个表面现象给蒙蔽了!”
她其实更想说,亏得落落那孩子没答应他,不然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委屈。只是,落落如今又不肯再嫁人,又怕碰上下一个张文沅,也是叫人操碎了心啊!
李恒知道再说下去母亲只怕又要动气,既然她还有话要同落落说,索性起身告辞,太后也没有挽留。
这边送走了李恒,郭太后便起身往偏殿里去了,她的确有重要的话要问落落。
今日回鹘的使者又来了,但是在紫宸殿拜见陛下的时候,却只说了些往来通商的事。而稍后,回鹘的二王子曷萨特勒和回鹘使臣克萨亲自到蓬莱殿拜见她,却再一次提起了和亲的事。
不过,那曷萨特勒是个明白人,他说知道中原的女子都不愿意背井离乡,他想要的公主也只有太和公主一个。因此他亲自向太后来陈明心意,希望能得到太后娘娘的支持。
她的心意,自然也就是先要明白落落的心意。
当年兰心把女儿托付到她手里,也就是看在她同谊的一点情分,以及对谊的愧疚上。可如今,落落出了一次那样的事,她越发觉得对不住谊。
可惜自己的儿子不成器,就算他如今已经当了皇帝,她仍是不放心把落落托付到他手上。倘若那曷萨特勒是个好的,或许,回鹘的海阔天空,对落落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走进偏殿的时候,落落果然坐在桌前发呆。
她轻轻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到她肩上,落落才发现她进来了,微微侧头,将头靠在她怀里,“母亲。”
念云顿了顿,也未拐弯抹角,轻声道:“今日,曷萨特勒来蓬莱殿见了哀家。”
落落便知道了母亲所为何事。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点依恋,“母亲,落落从八岁那年来到母亲身边,母亲一直视落落如亲生,一应待遇同婉婉一样,甚至陪着落落的时间比婉婉还多。”
念云轻轻抱着她,“是,哀家一向待你如亲生,甚至胜似亲生。哀家这辈子儿女双全,可不知怎的,却同你,还有宁儿,好似前世修来的缘分一样,偏生比亲生的还要投缘。”
落落的脸轻轻蹭着郭太后的衣裳,“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母亲待落落的恩情,落落今生无以为报,只想陪在母亲身边,帮着母亲做些事……”
“傻孩子,母亲还有什么事需要你做?你就是你,只要你能过得好,母亲的心愿,才算是了了。”郭太后抚摸着落落的鬓发,心里大概有了底。
这个孩子,大约也是不讨厌那回鹘人的,只是,背井离乡,也许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再也不能回到中原来了,到底还是难以决定。她笑一笑,“落落,母亲只要你能过得好。母亲是太后,永远是这大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你大可不必因为母亲而影响自己的决定。”
落落点点头,“落落知道了,但是……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落落从蓬莱殿里出来,心里装着事,不知不觉就又走回了六尚局。
这六尚局,从她开始学着管事以来,就是跟着杜典衣的,在她心里,杜典衣一向是个理性而睿智的女人,她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难题。
落落想着,便去尚服局,去寻杜秋。
杜秋正斜倚在榻边,闲闲地翻开一本书。她姿态娴雅,衣着朴素,看着就像一幅仕女图,十分赏心悦目。
落落走进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杜秋一直没有发现她,才笑着叫了一声,“杜秋姑姑!”
杜秋见是她,也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公主不是去蓬莱殿的么,怎么又回来了?”
“去过了,杜秋姑姑现在可有空陪落落喝一盏茶么?”她笑着便坐在了桌前。
杜秋笑道:“来都来了,你看姑姑现在像很忙的样子么?”她伸手去取了茶壶茶盏,一面利落地拿来小茶炉,一面道,“便是忙,也不能耽误了咱们公主的事不是?来,说说看,有什么为难的事?”
落落便把那曷萨特勒的事一五一十地同杜秋说了,从曲江池畔的初遇,到后来对方误以为她是岐阳公主,再到昨日被他的随从出手相救,今日他再次向太后娘娘求娶,都详细地同杜秋说了一遍。
杜秋听得十分认真,一面听一面点头,“我瞧着呀,那回鹘的王子倒是个好的,很尊重你。”
事实上,大唐已经有好几十年的时间没有过和亲的公主了。对于两国的邦交来说,是时候该再一次派公主过去和亲了,而且,回鹘如今的国力十分强盛,对于已经今非昔比的大唐来说,和亲并非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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