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下一封辞呈和一座相印在相府里,我骑着马,绕开监视我的人,连夜出了城。
我去了边关。
这里战火连天,是我该待的地方。
杨杰许久没有见到我,很是惊奇,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加觉得开心,毕竟现在芩、祁两国局势紧张,大大小小的摩擦已经发生了多次,有我在这里作镇,他也能安心不少。
我将身上的一半兵符交给他,又将另一半命人带给了狼胥关的姜和维,然后便在这里待了下来,一待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一封家书,是杨杰交给我的。
他对我说,娘亲假借要单独跟父亲说说话,支开了陪同的护卫侍女,在父亲的坟前自杀了,这是她临去前留给我的。
当时我就笑了,大笑。
原来在娘亲的心里,我始终比不过父亲,她宁愿把这莫大的悲伤和孤独留给我,也不愿意陪我一起煎熬着活下去。
踉跄着往丛林里疯跑,我甚至都没敢多看一眼那封特地给我的“家书”。
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当我精疲力竭时,我终于还是伏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在这个世上,我连最后一个亲人都失去了,我曾经讽刺过岑羲,说他已经是一个孤家寡人了,还沾沾不自惜,如今我竟和他一样了。
哈哈......这就是报应,娘亲说得对,我是一个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
“青枝......”杨杰喘着粗气,终于在月明中天的时候找到了丛林深处的我,他想往我这里靠近一步,却又害怕惊着我,踌躇间他只能轻唤一声我的名字。
我将头埋在双膝间,默默的,没有说话。
“沈相大人,您回去吧,这里有末将守着,足够了。”杨杰迟疑了下,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静默,我只能静默,这里,天地,都该和我一样,漆黑无际。
杨杰似乎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他不知道还能再怎样安慰我,他甚至不确定该不该安慰我,要知道,芩国丞相沈青枝,从来都是高在云端,她是芩国最坚强的壁垒,是芩国所有人都仰望的所在,她怎么能有脆弱的一面呢?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允许吧。
“令慈的信......终归还是得......”杨杰顿了顿动作,将那封“家书”递到了我的手上。
浑身一震,指尖摩挲着那薄薄的一张纸,我的眼眶突然又是一红,然而这次我却是狠狠忍住了。
“喂,杨杰,”我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一丛灌木“你娘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杨杰愣了愣,干脆放下佩剑,坐到了我的旁边。
“大概还有些记忆吧。”
他的母亲早在他三岁时就得疾病去世了,三岁的孩子能记得些什么呢?
“她是不是很美?”
杨杰努力想了想,摇头道“不,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不过我爹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娘更美的女人了,也许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我娘......她给我的感觉一直都很温柔,温柔到骨子里的那种。”
我轻轻笑了笑,落寞地垂下眼帘“都说富贵闲人花,我娘却从不是这样,我从没见过比她还要坚强的人,一入侯门深似海,你肯定不知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善女人在那样的地方是怎样活过来的,丈夫的背叛,孩子的疏离,长辈的刁难......为了情字,原来女人竟可以做到这样。”
“我记得曾经有一次,我不慎闯进了祠堂,踢翻了里面供奉的香烛,我的祖母知道后大怒,命人将我往死里打,是母亲护住了我......那一天,那样惨白虚弱的脸,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我其实,”我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声音轻轻颤动起来“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已经给了我她能给的一切,倒是我,不仅没能给她应有的荣耀,甚至就是因为我,她才会多受那么多苦。”
“我都还没来得及......”
本想这次离开后,娘亲和我都能好好冷静一番,忘记彼此给予的伤痛,一起往下走,可是......
她竟然那样心狠。
一阵一阵寒凉的夜风吹过眼前的光亮,没有雨,也没有雪,只有摇曳的枝叶还在散落片片支离破碎的虚影。
我努力缩了缩身子,可是温暖似乎从来都离我很远。
“看信吧。”无数话语从唇齿间掠过,最终杨杰只说了这一句话。
也只能说这一句话。
身子僵了僵,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将信封拆了开来。
就算是对我有再多的恨,我也该好好的,一字一句记下。
青枝,吾爱:为娘要去见你的父亲了,不要怪为娘太自私,你飞得那样高,远远落到了为娘看不到的地方,为娘追不上你的脚步,只能默默地盼望那样高远的地方有你想要看的风景。
这一生,为娘只有两件事不后悔,一件就是遇见了你的父亲,一件就是有了你。原谅为娘说出那样伤害了你的话,为娘只是希望自己走的时候,你能够少些伤心。百花文学
好好活下去,荆棘过后总会有阳光和雨露,这也是为娘对你最后的期许。
啪嗒。
泪水划过脸颊,晕落在墨迹上,自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那样温柔对我的人。
我还是没能回去见娘亲最后一面,顾元城也来到祁军中了,边境的情势进一步紧张,几乎到了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的地步,岑羲下令,命我为督军,监察军队。
娘亲的身后事是岑羲亲自下令操办的,何琼和怀书也在里面帮了不少忙,很风光,也很体面,一等浩命夫人的丧仪自然是要举城悲恸的。
我亲手刻了娘亲的灵牌,服丧期间,我几乎每日都要来娘亲的灵牌前同她说话,后来战事愈发频繁,我渐渐便去的少了,但不管有多忙,我总会抽出时间来看看娘亲。
春去秋来,时光匆匆,转眼间我就在边境待了三年,而芩国与祁国的战事也打了三年,三年里,无数士兵血洒疆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动荡,生离哀歌几乎唱遍了大陆的每个角落。
里面有多少冤魂野鬼,谁也不知道,也从没人关心,称王称帝的道路上,本就是踩着尸体一步步往上走的。
“已经是极限了。”山顶上,我望着下面士兵的厮杀,沉沉吐出了一口气。
无论是芩国,还是祁国,都已经到达极限了。
“大人已经想好怎么结束这场战争了吗?”杨杰看向我。
我顿了顿动作,将目光从山下的战场上移开了去。
“等,最多今晚,他就会把交战书送到你的营帐里了。”
杨杰不明白我的意思,可当他再要问的时候,我已经拂衣远去了。
傍晚,云霞漫天。
我正躺在树梢上怔怔望着天边发呆,杨杰突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匆匆跑到了树底下找我。
“沈相大人,祁国派来的使臣到了,他说明日申时一刻,密林绝峭处,决一死战。”
轻轻眨了眨眼睛,我只“嗯”了一声,便再无他话。
杨杰在树下等了许久,始终未听到我说话,心中虽有迟疑,但还是决定转身回营帐去了,然而他方才走了一步,树梢上就传来了声音。
“明日有我统领全军,你坐镇后方就好。”
心里一惊,杨杰立刻就俯身跪在了我的面前“万万不可,密林本就凶险,又不适宜带大量的士兵,末将怎么可能推脱自己身上的责任,让您去呢?”
“不必多言,此事已定,再无更改。”
“可是......”杨杰还要再劝,我却已经飞身而起,飘然远去。
翌日,密林,阳光正好。
风轻云淡,无波无澜。
密林我已经来了不下三次,虽然说不上熟悉,却也不陌生,我带着数百人转转折折,很快就到了祁国使臣说的地方。
这里是血盟主阁的后方,也是当初我和芍红坠崖的地方,顾元城会选择这里,我一点也不意外。
最后的角逐终究要到来,无论是芩国,还是祁国,谁都不希望这最后一战是在对方熟悉的故土上。
何况这三年来,死伤的人实在太多了,最后能少牺牲一些人,也许......也能算是我和他尚存的私心罢。
“斗了三年,这一次,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我缓缓拔出手里的长剑,目光凛凛,神情淡漠。
“是啊,”顾元城定定看着我,似乎是想笑,却又似乎是在哀伤“三年了,我们就只见了这一面。”
三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在想着她呢?
不知道。
也许一刻也未想过。
“莫要多说废话,”我别开视线,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刚落,我的身影便一瞬闪出,锋利的长剑狠狠刺向了他的要害。
芩军见主帅出动,也纷纷冲了上去,和祁军混战在了一起。
“上一次是我先动手,这一次竟是轮到你了。”顾元城凄苦一笑,抬手用剑挡住了我的攻势。
我咬牙,用内力将他猛地逼退开去。
“你再废话,就休要怪我剑下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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