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火

    
    这只是个小插曲，黎德塔东北的大雪依旧簌簌落下，雪会一直落到初春，将整片大地全数覆盖，将肮脏的泥泞整个掩盖，那时便只有天地的一片白茫茫。
    没有参加那场战斗，路易斯身体却感觉无比的躁动。
    他知道利益最大化应该怎么做，也知道什么才是聪明的做法，就好像他放弃了围剿游击队的功绩，选择了其他的隐性利益，这次当然他也可以这样做——只是，他怎么能这样做呢？那被巨兽砸落成肉泥的血肉、被马车压在底下的尸体，还有那萨罗嘉内随处可见的难民，不承认就当真看不见吗？
    罗本城的军营是个囚牢、滨尔西特的冰雪是个囚牢、熙熙攘攘的萨罗嘉也是个囚牢，一直到马车驶离萨罗嘉，他从穿越开始一直紧绷着的弦才得到了真切的放松。
    可这见到的一幕，却让他发现，他的思想观念可能太超前了，以至于竟然升起了一种，整个黎德塔都是囚笼的感觉。
    心情复杂间，他听见克里斯蒂娜评价道，“虽然我觉得那样很傻，不过你这次也许反而做地不错。英雄的挫败，估计能够让她记住一辈子吧……这个蠕虫本来应该能够催促她尽早提升到四阶的，无论是打赢还是打败，她都会意识晋升四阶后飞行的必要性。”
    “从这方面来说，这算是不错的结果，你不用因此烦恼——最差，她找的也是伊扬沃鲁，不是你。”
    “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情烦恼！”路易斯猛然砸在一旁的座椅上。
    “大人，出了什么事情吗？”架着马车的车夫喊道。
    “没事！”大声回应了一声，路易斯低下头，闭上眼睛：“这世界，遭透了。”
    听着窗外车辙碾过积雪的声音，他想起了前世见过的一类小说，主角们穿越回抗战、建国年代，向领导者讲述未来的错误，未来出现的问题，有部小说里领导者抽了口烟，疑惑地询问道：“既然你们知道有这些问题，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能有所作为呢？”
    他不知道他前世见过的答案是不是正确的，但他知道黎德塔现在的答案，让他很不满意，即使他未必有力量去改变这些，但他依旧觉得，这样的答案应该被改变。
    ……
    桃乐丝的车队在中途与骑士团一道离开了，少了这位英雄的相伴，路易斯一路上再也没遇见什么异常。马车在中途几个城市、小镇停过休整几次，在三天后的下午，顺利到达了奥特温镇。
    临下车前，路易斯递给车夫一张苏勒，算是补偿使用了信号装置的费用——至少桃乐丝找上门的时候，这车夫没有第一时间就出卖他。
    路易斯提着手提箱来到奥特温镇东边，在这的高地上有着一座漂亮的宅邸。
    这便是斯卡雷特家族的宅邸，占地约十公顷，从镇子外面一眼就能看到高地上的花园，铁质的栅栏将铺满了白雪的花园围起来，连通往那三层楼房的道路也被隐藏起来。这是斯卡雷特家族在早先荣光的岁月里，通过不断的圈地运动延展出的土地，连奥特温镇的泉水，也要先流进斯卡雷特家，才会送到小镇的一千多户人家里去。
    如果是夏日，清澈泉水的周围，将盛开着紫色的矢车菊，场景更是美妙。
    不过早日的荣光早已褪去，家族里大部分的仆人也被遣散，虽然吃喝不愁，甚至土地里的产出也极为可观，但失去爵位，总像连说话的底气也少了些似的，斯卡雷特家扩张的态势便骤然一停。甚至为了避免可能的打击报复，还往镇上的圣堂捐了不少金镑，镇上的不少公共场所、道路也被重新出钱修缮了一番——这竟然反倒让人称赞起他们家族心善起来。
    摇摇头，将过往的记忆抛开，走到铁质栅栏前，以前这里倒是安装过魔法门铃，轻轻一按，屋内管家的房间就会变出一只鹦鹉，叽叽喳喳地在屋内环绕。
    不过这些也被拆除了，用他爷爷颇有阿Q意味的话语来说，这些东西太花哨了，不利于人际交往、要感受自然的亲切……于是就只剩下人力叫喊的方式了。
    当然，他有更简单的办法。
    路易斯微微一笑，脚上用力，便越过了三米高的大门，点点头，就提着手提箱走在被雪淹没的庭院通道上。
    重新站在豪宅面前，路易斯理了理身上的衣物，把肩头帽檐的雪抖下去，用门前的地毯将靴子上的雪蹭掉，这才不紧不慢敲了三下门。
    皱着眉头打开门的管家，盯着门口立着的身影，眨着眼看了好一会，才终于确认来人的身份。
    “路易斯少爷！”
    “查理，还不欢迎我进去吗？”路易斯笑着回应道。
    “哎。”与国王同名的老管家应了一声，将门霍然打开，走到路易斯身前接过黑色的手提箱，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横在胸前，微微躬身，“路易斯少爷，欢迎回家。”
    查理领着路易斯走进大门，呈现在眼前的是无比宽敞奢华的大厅，黑白格子的地面一尘不染。
    “老爷知道您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查理唤来一名男仆，将手提箱送到路易斯原来的房间。
    “希望父亲不要直接把我赶出家门就好了。”路易斯只能苦笑。
    查理道：“老爷他一直留着您的房间，连伊丽莎白小姐要进去也不允许，少爷，请相信我，老爷他是绝对相当重视你的。”
    “难怪一大早吵吵闹闹的，我说是因为什么呢？”
    随着抱怨声，二楼的护栏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高个老人，一身深绿、燕尾模样的夫拉克，胸前缀着几枚金色纹章，与脖颈拉下的白色花饰放在一起，显得相当华贵。他面无表情扶着精致的护栏，带着蓝宝石戒指的手指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一双灰色眸子冷冷地看着路易斯：“今天是什么日子？”
    熟悉的话语让路易斯身体一僵，几乎以为再次碰到了诡异。
    所幸这老头很快吐出了剩下的话语，“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得自己姓斯卡雷特？怎么不早些死在军营里面。”边说边把护栏拍得框框作响。
    这老头叫邓普斯·斯卡雷特，斯卡雷特家族的现任家主，仅剩骑士荣誉的贵族阶层，同时也是路易斯的父亲，和三年前相比，他依旧精神抖擞，但头上的灰白还是多了不少。
    “邓普斯，小路易斯回来了，这应该高兴才是。”一个老妇人绕到老头的身后，一边揉着老邓普斯僵硬的肩膀，一边劝说道，“你平时不是老念叨小路易斯的吗？他回来了你反倒摆起脸色来了。”边说便朝楼下厅堂的路易斯眨眼。
    这是丝塔茜·梅尔维尔，路易斯的母亲，同时也是梅尔维尔家族现任家主的妹妹，罗杰·梅尔维尔的姑姑，路易斯在军队内受到的照顾很多便来自这样一层关系。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啊！”丝塔茜提着百褶长裙，快步从厅堂两侧的环形楼梯上跑下来，裙摆上的堆褶、蕾丝、绸缎在长明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让我看看我的小路易斯。”丝塔茜捧着路易斯的脸，深绿色的瞳孔闪着惊喜的光芒，热情的吻便朝着路易斯两颊涌来。
    “母亲……”路易斯挣扎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任由丝塔茜施为，头上高高耸起的头发挠着他耳朵，一阵痒意。
    丝塔茜除去白色的发丝，面容依旧年轻，心态似乎也很年轻。头上是时下热门的发饰，用珍珠宝石、假花花卉，加上飘逸的羽毛缎带束在一起，叫泡沫急流，一股活力扑面而来，这让路易斯的心情也好上了不少。
    “我的小路易斯啊…出去三年多，整个人都瘦了，在军营里也不知道要受多少苦……”丝塔茜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路易斯能怎么办呢，只能耐心安慰道，“母亲，我真没吃什么苦，罗杰他还是照顾了我不少的……你瞧，我现在已经是少尉了，甚至晋升中尉的通知也已经下来了，等假期结束回军区，我就是中尉了……母亲你想想看，哪有当军官的还陪着大头兵吃苦的呢？这也还是你儿子我年轻，还想要往上再进一步，不然也能坐在办公室里面好好享受了。”
    当然，这只是宽慰，黎德塔军事等级的士兵、士官、军官三层中，每晋升到下一层，都要重新经历针对性的训练，完全轻松不起来……更别提他在三年里将这一整套流程走完，当真是一天都没有轻松的。
    只是，这些辛苦就不必对面前这关心儿子的母亲诉说了。
    “好了，丝塔茜，别做这样的姿态了。”邓普斯背着手从楼梯上走下来，“知道他在外面没有污秽斯卡雷特的家名，这就够了，竟然走军功贵族那样的蛮子行径，吃些苦也是应该的。”
    丝塔茜这才松开路易斯，回头白了邓普斯一眼，眼泪是止住了，眼睛却依旧是湿润的，她转头吩咐立在一旁的查理，“查理，晚上的餐点准备地丰盛些。”
    查理沉稳地微微躬身，“夫人，这些方才已经安排厨房去做了。”
    邓普斯面无表情地走到母子身边，淡淡地询问道，“路易斯，你现在实力怎么样？”
    路易斯沉稳地回答道，“到三阶有大半年了，只是考虑到走得稳些，后续放慢了不少速度，专注于加大血能的掌控力度。”
    邓普斯轻轻点头，幅度几乎觉察不出来，那双与路易斯一样的灰色眸子放松下来，背着手离开了，“晚上用餐之后去书房找我，也是时候和你说些家族的隐秘了。”
    “好。”路易斯应了下来，环顾客厅，却感觉少了一道身影。
    “母亲，伊丽莎白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伊丽莎白·斯卡雷特，是斯卡雷特家的次女，长女奥菲莉娅·斯卡雷特在路易斯三岁那年，在一次血月异变中失踪了，刚出生的次女伊丽莎白便成了斯卡雷特家唯一的女儿。
    “丽萃她在镇上的宗教学校进修。”丝塔茜更喜欢称呼伊丽莎白的昵称，“我让查理去接她回来吧，今天早些结束课业也好。”
    眼看丝塔茜又想拉着他关心，路易斯有些吃不消了，连忙道，“母亲，我去接吧。”
    “要查理给你带路吗？”
    路易斯笑道，“如果是我三年前毕业的那所宗教学校，那我可相当熟悉。”
    虽说如此，丝塔茜还是对他嘱咐了许多，仿佛这次他不是在奥特温小镇接人，而是再次出远门。
    不过路易斯理解丝塔茜这样的心态，也一一耐心应对着，最后将丝塔茜强行塞进他手上的黑伞带上撑开，这才踏出了家门。
    “没事的，母亲你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路易斯心情有些复杂，这样的关切是他渴望、享受的，但太热情了也确实让他有些吃不消……不过，比起战场上的血腥厮杀，果然还是这样的温馨最好。
    丝塔茜扶着大门，一直目送路易斯走下坡道消失。
    路易斯撑着伞走在雪中，离远了庄园之后，顶着风雪时，逐渐有种握着刀刃潜行的感觉。
    这个时代的伞很重，里面的铁骨更是极其僵硬，不少贵族都喜欢带上一把伞抡人，手劲大一点的甚至能一下把人打个骨折。
    墨绿色的军服，一只吸血鬼，一把黑伞，行在雪中。
    光是看看就让人觉得一阵危险，小镇上偶尔的行人和玩雪的儿童都不敢凑到他身边，远远就绕开了他，让他不禁苦笑摇头。
    想必先前在家人眼中，他的形象也不会有太大差别，但他们依旧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甚至让他根本没能升起一丝抗拒。
    直到显露在外人面前，他才发现他的生活也许早就脱离了黎德塔市民的日常，看似精彩的生活下，全是刀光剑影、勾心斗角，没有一件值得羡慕。
    很快，路易斯再一次回到小镇北方。
    这里不仅有着毛奇马车行，还聚集着镇上大部分的商业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