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坐。
令狐池面带浅笑,气质与半月前的卖扇摊主截然不同,从容淡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从袖口掏出一盒上好的茶叶。
颇有闲情逸致的按照步骤沏好。
“宁姑娘,请。”
殷宁昭瞥了一眼。
并不动。
他既然能上了这辆马车,便是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无论是公主,还是太傅,皆靠近权利中心,什么宁姑娘,就跟卖扇子的书生摊主一样。
早就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候了。
如果不是那场谈话。
令狐池能考上状元,她还是会很高兴的,但现在,一个才华横溢,却心术不端的人,成了教导自己弟弟,当朝太子的人。
柔然强大。
顺朝风雨飘摇。
朝堂上求和一派的声音,完全压倒了主战派,大大小小的官员,早就身在中原,心在柔然了。
而令狐池。
一个能说出“逆流而上,粉身碎骨。顺流而下,可行千里。”的人,难道指望他与那些贪官污吏作对,指望他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不可能的。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说的便是令狐池这般人物。
“你凑够了银子?”
殷宁昭语气好奇,当日市井之间,小摊之前,她能够感觉到,令狐池不愿入朝的心,是并没有做伪的, 买官的事,他应当不会做。
就算有心。
凭他寒门的出身,也绝对凑不够。
“没有。”
令狐池摇摇头,小酌了一口茶,语气也有些感慨:“我得知自己高中状元的时候,还以为是你帮忙,后来才知不是,原来是入了皇后娘娘的青眼。”
闻言。
殷宁昭莫名有些别扭。
脑海里回想起红樱说的话:令狐大人与皇后娘娘走的近了些。
她装作无意的看了令狐池一眼。
论才华。
论相貌。
都是一等一的。
历史上寻欢作乐找男宠的太后,也是有的,但问题是,自己的父皇还活着呢,不会吧不会吧,她不相信父皇会看不出来。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我母后,跟你说什么了?”殷宁昭努力保持平静,扼制住自己脑内的胡思乱想。
提到这个问题。
令狐池摇头晃脑的答道:“就是说欣赏我的才华,不忍看我流落市井,所以给我个机会,让我能够上朝堂一展才能。”
“那你现在是皇后一派的人了。”
“不。”
他手指微屈,轻点桌子。
坐在对面,上半身前倾,与殷宁昭对视,眼中闪着诚恳的光芒:“我是***的。”
一瞬间。
殷宁昭好像又看到了,半月前摆摊卖扇子,严词拒绝买官的令狐池,恍惚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自己弟弟才六岁,且对母后言听计从。
哪儿有什么***。
不过她并没有解释,理了理衣襟,问道:“那令狐公子来找我,所为何事?”
听到这个问题。
令狐池露齿一笑。
双眼弯弯,似两轮新月,黏黏糊糊说道:“我很感激宁姑娘当初的赏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现在是太傅,以后前途无量,一定会报答宁姑娘的。”
“嗯,好。”
殷宁昭点点头,敷衍的应答,随后掀帘看向窗外,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前途无量?
她已决定明天再入皇宫,说服父皇将令狐池贬去外地,等从少年郎变成白头翁的时候,再召回京城养老,他那个时候,也没精力兴风作浪了。
前途一片灰暗还差不多。
至于报答。
不因此报复自己就算可以了。
“到了。”
令狐池叫停车夫。
然后看向她,盛情邀请:“我的新府邸就在这,坐北朝南,宽大亮堂,公主要不要进去做客?”
“不用了。”
被毫不犹豫的拒绝。
令狐池也并不觉尴尬,冲她微微一笑,转身跳车离开,风吹起车帘,这位新太傅的背影宽肩窄腰,比例极好,走起路来更是风度翩翩。
仿佛前途无限。
人生不如戏,不是每个乱臣贼子都长着一张难看的脸,殷宁昭思绪飘飞。
公主府。
听完三言两语的总结。
咽下嘴里的肉。
“你要有继父了?”
“噗!”
殷宁昭一口水喷出来,本来还有些黯然忧郁的心情,全叫殷彩这一句话给毁了,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没好气道:“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是啊!”
殷彩擦了擦嘴。
理直气壮:“令狐池长得丑也就算了,偏偏不仅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好,皇后娘娘和当朝太傅,啧啧啧,好一段浪漫无比,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无数个世界的经验告诉她。
戏精别的不行。
但若论异性缘,那绝对是杠杠的,上到九十八,下到刚说话,能抵抗戏精魅力的男人,万中无一。
“天哪。”
殷宁昭忍不住扶额。
本来只是打算倾诉一下,舒缓忧郁的心情,现在看来,还不如不说,一想起自己可能和令狐池“父慈女孝”的场景,她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丫鬟将残羹冷饭收拾下去。
殷彩正襟危坐。
开始老生常谈,苦口婆心的劝说:“堂姐,你真的不打算去边关吗,异族入侵,国家威望,你身为公主,理所应当奉献自己的力量啊。”
除了战场。
理论上,朝堂也应当成为气运之女大展威风的地方,但奈何有一只戏精呢。
傅青菱身为皇后。
虽然平时作风一向清奇,号称不争不抢,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殷政后宫三千不假,但傅青菱位置,向来无人动摇。
哪怕两人时不时吵架呕气。
遭罪的。
也从来是殷宁昭和殷陶启姐弟俩。
避戏精之锋芒。
才是上策。
“小殷彩,你把堂姐当成女战神了吗?”殷宁昭有些好笑的问道,只当堂妹是在说孩子话,她从未离开过京城,但也知道,边关乃是苦寒之地。
自己要是过去了。
除了拖后腿,便再不会有别的作用,万一被柔然当成战利品逮住,那更是奇耻大辱。
“你为什么不能是?”
殷彩看着她。
心中可惜这次来的晚了,气运之女被戏精养了二十年,思维已经被潜移默化的改变,扶人先扶志,同样的,志气若是已经倒了,那就成了烂泥扶不上墙。
她第无数次为任务担忧起来。
“因为——”
殷宁昭皱眉想了想,或许是殷彩的目光太过澄澈,本来觉得理所当然的答案,现在还未说出口,竟自我怀疑起来。
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是女子啊。”
“堂姐。”
殷彩抿了抿唇。
站起来,因个头矮了点,正好与坐着的殷宁昭平视,她语气夹杂着失望:“你若是这样想自己,那跟皇后娘娘有什么区别?”
说完。
她抬脚离开。
跟母后有什么区别?
殷宁昭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要反驳,自从十四岁醒悟过来,她便暗自发誓,绝不和母后走一样的路,而如今。
却被堂妹问住。
她狠狠拧了拧眉头,决定先不去想此事,等明天进了宫,先说服父皇贬了令狐池再说。
第二天。
皇宫。
御书房门前。
“公主殿下。”
令狐池从里面走出,此时已至中午,他仍一身朝服,可见早上下了朝之后,便和皇上一起进了御书房,长谈一番。
这会儿态度自然的行礼打招呼。
只是笑得。
未免过于灿烂些。
“太傅大人。”
殷宁昭尽量忽视他一口白牙,同样坦然自若的回礼,擦肩而过时。
“想贬我官?你是公主也没用。”
她猛地回头。
令狐池已大步走出十几米。
仿佛刚才的耳边低语,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攥了攥拳头,隐隐意识到,今日之行恐怕不会很顺利,令狐池和自己母后联手。
两人都不笨。
更重要的是。
两人一个比一个了解她,而且母后对父皇的耳旁风,远比自己这个公主说话管用。
进去后。
“父皇。”
她躬身行礼。
殷政脸上闪过惊讶,自己这个女儿,自从成婚有了公主府后,便几乎不回皇宫,即便回来,也不过是去看弟弟。
这次怎么会来御书房?
“昭儿,快过来。”
心里奇怪。
但女儿过来看自己,他仍是很高兴,摆出一张图纸,兴致勃勃介绍道:“你看这是什么?”
“佛?”
“是金佛!”
殷政双手合十,喃喃念了句佛号,随后虔诚的说道:“我顺朝被柔然打去了大半江山,就是因为不信佛,父皇准备打造一座大金佛,请天竺的和尚来念经,如此一来,方可扭转国运。”
哈哈。
真是一个冷笑话。
殷宁昭已经习惯了父皇向来想出一出是一出,只将这话当做耳旁风,转而提到:“父皇,刚才出去的人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叫令狐池的?”
“对啊。”
“那不是应该先放到翰林院吗,怎么会直接当上太傅,教导太子了呢?”
“他可是个人才,怎能按照惯例对待?”
殷政对金佛计划倒是兴致勃勃,细致的收好图纸,又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两只手腕,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佛珠。
显然一副痴迷的样子。
“父皇,您把令狐池赶出朝廷吧。”殷宁昭一边说,一边无聊的翻起奏折看。
“他惹到你了?”
殷政终于停止念佛,开口问道。
“嗯。”
殷宁昭重重点头,坐到一边,解释道:“女儿觉得,令狐池才华无可挑剔,但心术不正,绝不会成为国之栋梁,更不应该成为太傅,教导启儿。”
她说完。
殷政不置可否。
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忽然停住,回头笑道:“昭儿,你说令狐池心术不正是假,恨人家夺了你丈夫的职位,才是真吧?”
“什么?”
殷宁昭拍案而起。
见她一脸愤愤不平,蒙冤受屈的样子,殷政赶紧走过来,按她坐下。
连哄带劝:“昭儿,你夫唱妇随父皇不怪你,但孙杰台水平如何,你们夫妻三年,你应该比父皇清楚,启儿如今已经六岁,再让他教,非得废了不可。”
“我没有——”
殷宁昭急得汗都快落下来了。
她给孙杰台吃的、喝的、给他银子花,不管他在外面逛窑子,还是睡花魁,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全当养个废人。
但其他的。
职位、名声、势力不全是母后给这个表侄弄来的吗,她只是懒得管而已。
“啧!”
殷政再次把她按下。
笑呵呵道:“昭儿你急什么,父皇只是觉得他不适合当太傅教太子,又没说让他以后赋闲在家,放心,这两天,父皇就在朝中另给他安排个职位。”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说,父皇都懂。”
殷宁昭简直要抓狂了,一把推开父皇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终于站了起来,刚要反驳自己真的不是为了帮孙杰台讨要职位而来,忽然闭上了嘴。
差点被带偏了。
这根本不是重点。
“父皇。”
她冷静下来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圈套,有些狐疑的问道:“您是觉得,儿臣因为令狐池抢了孙杰台的太傅之位,所以小心眼,所以才故意过来针对他?”
听到这话。
殷政并没有回答。
但脸上“我懂”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他呵呵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正想张口安慰。
“是谁告诉您的?”
殷政闭口不言。
“是母后吧!”
殷宁昭恍然大悟,随后冷笑一声,怪不得她觉得落入了圈套,令狐池和自己母后联手,早就料到了她会来,于是提前颠倒黑白。
这样一来。
自己越是说令狐池的坏话。
父皇反而越会认为,是自己为夫报仇,小肚鸡肠,甚至对令狐池感到愧疚。
你大爷的!
她说怎么令狐池从御书房出来时,笑得那么开心。
这事就是越描越黑,多说多错。
干脆也懒得说。
她平静下来,不顾父皇的挽留,转身离开御书房,大步流星,前往未央宫。
宫门口。
“公主,皇后娘娘正在休息呢!”
守门宫女想拦又不敢动手。
只得大声喊道。
殷宁昭便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内室,看到了正四十五度角望天的母后,这么多年,她的母后容颜有改,气质却未曾变过。
“退下吧。”
轻轻一挥手。
语气柔柔,几个宫女退下前,还不忘留个担忧的目光,仿佛怕殷宁昭怎么着似的。
除了自己。
所有人眼里,皇后娘娘与世无争,完美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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