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剩两人。
殷宁昭止步门口,从她的视角看去,屋内的陈设摆放一如从前,甚至连各种香薰的味道都未曾变过,唯有自己的心境,还有对母后的信任,再也回不去了。
她一时沉默。
过于熟悉的景物,过于熟悉的人,让她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昭儿。”
傅青菱率先打破安静。
多年来保养得宜,她本就不怎么显老,从侧面看,更是如此,神态举止,声音语调,无不温柔,仿佛再没有比她更适合做母亲的人。
殷宁昭心头一梗。
童年、少年时的回忆纷呈踏至而来,使她身体里涌出一股虚弱感,恨不得跪地拜服。
母亲一词。
天下间无可代替。
纵使她贵为公主,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寄托了她最纯粹的爱与恨,童年时毫无保留的依赖信任,再不可能给予他人。
少年时涌起的极端恨意。
也不可能再由其他人搅起。
若不是万般利用。
她和傅青菱本该是最亲密的母女,她不会草草嫁人,不会自我放逐,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冷面相对,千般防备。
母女二字。
在傅青菱心里,不知有多轻贱。
“你还恨我?”
傅青菱轻轻柔柔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叹息,好像她是世间最无奈的人,带着最无奈的委屈,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旁观者。
都会为她摇旗呐喊,为她指责殷宁昭。
套路。
全都是套路!
殷宁昭攥紧了拳头,自己今天来不是追忆往昔的,一句孝道大过天,便足以击散她童年时的所有委屈,生恩养恩,孩子无法选择的亏欠了母亲。
同样。
因着十月怀胎,她无法选择的亏欠了傅青菱,母女之间的糊涂账,她自己都无法算清楚。
唯一能确定的是。
绝不能让启儿走自己的老路。
傅青菱此人。
真的敢把孩子算计至死!
“儿臣是来告诉您,令狐池此人并不适合教导启儿,您最好劝他早日放弃,否则我——”
“你不知道自己的恨意有多幼稚。”
“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狠心!”
殷宁昭终究忍不住反驳。
她呼出一口气,知道今天的行程恐怕不能顺利进行,而要偏到十万八千里去了,糊涂账总是算不清楚,但还是要算。
因为每笔糊涂账里,都夹杂着万般委屈。
“母后。”
“儿臣是有多差劲,多不讨您喜欢,从小到大,您拿我去对付那些嫔妃,笑意盈盈的哄我喝毒、把我推进冰水里的时候,您真的没有一点不忍心吗?”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
如果母女二人是后宫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必须要利用女儿,才能保命的话,她也认了,可面前的人是她的母后,是后宫里的皇后娘娘。
父皇对母后有多宠爱。
从他们姐弟身上就可见一斑,殷宁昭很清楚,她一身尊荣,并非只因公主之身,究其根源。
是因为自己是傅青菱的女儿。
如果父皇对血脉真的很看重的话,邱贵妃不会小产那么多次,后宫中,也不会除了母后之外,竟无一个嫔妃能够顺利诞下子嗣。
“你是我生的,我当然有过不忍。”
傅青菱语气平淡。
有不忍。
但也仅限于不忍。
殷宁昭听得出弦外之音,一时间只觉得心如死灰,忍与不忍,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因为傅青菱最终还是选择了利用。
她更想不明白。
“为什么?”
堂堂一国皇后,对付几个嫔妃而已,哪儿用得着拿亲生儿女的命去利用?
“难道你要我顶着妒妇的名头去对付她们?”
“就为了名声?”
“对呀。”
傅青菱转过头来,难得没有做出一副凄凄怨怨的模样,而是面无表情,仿佛戴了几十年的面具,终于一朝退下。
让人注意到。
她也老了。
唯独对待儿女的心肠,一如从前冷硬。
“你恨我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步步走来,没有平日里与世无争的哀怨表情掩盖,傅青菱的温柔气质也消失殆尽,终于显露出本来面目。
说完时。
已经走到了面前,握住了女儿的肩膀。
殷宁昭眼中闪过恐惧,除了对母后突然变脸产生的恐惧外,还有就是,她明确清晰的意识到,童年时母后温柔可亲的形象,终于在她心里彻底崩坏。
从始至终。
母后对她的利用并不是迫于无奈,也从未有过后悔,她更不会得到道歉。
“恨当年我明知那些嫔妃送来的汤药有毒,却还是让你喝下,明知她们养得宠物会发狂,还是让你去抱,明知那邀约有假,还是带你赴约,让你陷入冰湖,差点死去?”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回忆起来。
后宫中从来不少纷争。
童年时,殷宁昭的作用,便是一次次被自己的母后推进坑里,九死一生爬上来后,那些妃嫔便会被父皇惩罚。
而她的母后。
自始至终,与世无争。
正如现在六岁的殷陶启,如果那晚不是殷宁昭赶来,如果殷陶启真的死了,邱贵妃便会为之陪葬,而皇后傅青菱——
谁会认为一个母亲,会对孩子见死不救呢?
“原来母后心里还挺清楚呀。”殷宁昭语气嘲讽,不明白对方明知故问的意思在哪儿。
“昭儿。”
傅青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替殷宁昭理了理鬓角碎发,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开口问道:“你可曾经历过灾年?”
“什么?”
话题怎么突然跳到国家大事上去了?
“昭儿,如果不是我生下你,如果你没有公主的身份,胆敢质问皇后,你早就被落狱处死了,甚至你都不会有见我一面的机会。”
“嫡长公主,多尊贵啊。”
“皇宫你想进就进,宫门你想开就开,贵妃你想打就打,皇上下的圣旨你不听,也没人敢问责你。”
“可如果你出生在平头百姓家,你就不是什么嫡长公主,而是长姐,如果又恰逢灾年,像你这样的长姐,半两银子就能买一个。”
“母后及笄那年。”
“不愿入皇宫,你外祖父便把我丢到了市井街头,那里满街都是吆喝声,卖的不是别的,卖的就是自己的儿女,出生在皇宫外的女子有多轻贱,你绝对没有见过。”
殷宁昭一时沉默。
她知道世人重男轻女,哪怕自己身为公主,有时都难免有束缚,更何况其他女子,但生来就有的东西,总叫人不会细想。
如今被母后骤然戳破。
她才感到难堪。
是的。
自己不知事时被母后拿去填坑没错,但同样的,除了经常中毒、受伤、差点死去以外,她过得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生活。
而这一切。
是因为她诞生在皇后的肚皮里,是因为父皇对母后的宠爱,才爱屋及乌,对她这个女儿也另眼相待,百般纵容。
面对女儿的安静。
傅青菱显然比较满意,微微弯腰,开口道:“昭儿,你恨我之前别忘了,把你万人之上的公主皮脱下来。”
说完。
她走出室内。
独留殷宁昭一人,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华服贵饰,有一种被生生揭下面子,只留下难看的里子的心虚感,公主的身份,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
不需功,不需德。
只需她出生在特定两人的肚皮里,便可生来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并不由她。
她也没有争夺的底气。
公主府。
“堂姐,你去见皇后娘娘了?”殷彩爬上小榻,在茶桌对面坐下后,又从袖口掏出一把糖,一边慢悠悠的吃,一边问道。
殷宁昭有气无力。
像是被人抽了魂魄一样,反应都慢了半拍,懒懒看她一眼,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印堂发黑呀。”
殷彩语气轻快。
但实际并没有撒谎,人都有面相、气场,气运之女也不例外,而能够影响气运之女的,大概率就是戏精,况且殷宁昭刚从皇宫里回来。
地位、权势、财富都是身外之物。
通过这些影响气运之女,不过是一时的,最多伤及皮毛,不会动及根本,更不会让气运之女跟现在似的。
气场很黯淡呀。
“你们聊什么了?”她有些好奇。
殷宁昭揉了揉眉心,本来一直沉重别扭的心情,见了小堂妹,倒是舒缓一些,想了想,语气有些低落:“我嫡长公主的身份,乃是因为我是母后所出,若与她作对,于情于理都不合,甚至有些忘恩负义。”
“哦。”
殷彩点点头。
大概猜到了戏精的话术,就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呗,对于有道德的气运之女来说,道德枷锁一般都是很重的。
她眼珠一转。
将嘴里的糖咽下去之后,上半身前倾,盯着殷宁昭的眼睛,问道:“那不能不当公主吗?”
戏精的话术之所以管用。
是因为确实有些道理。
忽略殷宁昭未来的无限可能性,目前来说,确实就是在啃老,一边啃老,一边跟父母作对,也确实说不过去。
所以。
“别人给的,不如自己挣的呀,你和我离开京城,去边关战场,到时候灭柔然,收失地,自立为王,当开国皇帝,不比当公主痛快多了?”
殷彩侃侃而谈。
终于把殷宁昭逗笑,揉了揉小堂妹的头,开玩笑道:“我看你是还惦记着自己的那块封地吧?”
身为郡主。
当然是有封地的,可惜被柔然占领了。
“那你去不去?”
殷彩追问到底。
见殷宁昭久久不答,她心中也明白了答案,忍不住叹口气,将手里剩余糖块一把倒进嘴里,拍了拍手,跳下小榻,头也不回的离开。
门口。
正准备再从袖口掏糖吃的殷彩,刚掏出一把,忽然愣住了,一拍脑门。
自己又不是真的小孩。
老吃糖干什么?
这次穿越过来的年龄太小,不过七岁而已,她灵魂虽然历经万世,但也难免受到身体影响,为了锻炼意志力,应该努力拒绝。
这样想着。
她一仰头,将一把糖吃完,边嚼,边朝着新的太傅府走去。
按照常理来说。
一个女童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上,总归是不安全的,不过殷彩自身也有气运,所以这点风险,足以被抵消掉。
她也一路顺利的走到了太傅府。
敲门后。
亮出令牌。
“这写得啥玩意啊,俺也不识字呀?”门房一副忠厚老实,但不太聪明的模样,挠了挠后脑勺,把令牌都快盯出窟窿了。
终于忍不住抱怨。
殷彩吃了一惊,她知道令狐池出身寒门,家底单薄,但也不至于连一个识字的门房都请不起吧?
轻咳一声。
“我要见太傅大人。”
“那你进来吧。”
门房侧身给她腾出空间。
好吧。
殷彩收好令牌,更加认定这是个不专业的门房,居然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问,不过这都是小事,只是让她略感尴尬而已。
一脚踏出。
“啪!”
令狐池。
你家门槛建这么高要死吗!
“咋个摔倒了呢?”门房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殷彩,见她鼻梁发青,流出鼻血,更是慌张,一把掰起她的脑袋,说道:“你别怕。”
“咔哒!”
一声清脆的声音从殷彩脖颈处传来。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小姑娘,你的脖子,还好吧?”门房收回手,瞪大眼睛,有些战战兢兢的问道。
“没事。”
殷彩抹了把鼻血。
仰头慢慢往前走去,没关系的,这都只是小伤,小伤,她可以坚强勇敢的继续往前走,门房倒是不放心她,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书房。
“你是?”
令狐池放下书,看过去的一瞬间吓了一跳,什么玩意啊,一个没有脑袋的东西走过来了,放下书,走了过去。
有些好奇的踮脚,伸长脖子。
与仰面朝天的殷彩对视,认出她后,笑得阳光灿烂:“原来是你,你堂姐没跟你一起来吗?”
“后面。”
殷彩指了指后面的门房,接着咬牙道:“让他滚。”
“哈。”
令狐池轻笑一声。
重新站好,对愣呆呆的门房说道:“小牛,你过来的时候,把门关了没有?”
“啊,忘了!”
门房小牛惊叫一声,很快跑远。
殷彩试着动了动脖子,简直是钻心的疼,她迫不得已维持这个姿势,费力去掏钱袋,也没掏出,干脆一把拽下,扔向令狐池:“给你钱,换个好点的门房!”
她要让那个小牛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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