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殷宁昭声调陡然升高。
直视过去,目光毫无避让,嘴唇翕动几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最终只是垂了眼帘,低声说道:“儿臣膝盖疼,大概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导致骨头软了,就不陪您多聊了。”
语罢。
她转身离开。
宫宴上的文武百官,仿佛还没回过神来,心中却各有盘算。
让嫡长公主去和亲。
说不定真能缓和顺朝和柔然的关系,这么算来,送公主,可比送金送银要合算多了,况且,皇后娘娘也深明大义不是吗?
一帮蠢货!
令狐池压抑住心中戾气。
若不是输在出身,他简直耻于和这群伪君子为伍,自古以来,除了顺朝,还有哪个朝代被异族打折了脊骨,打软了膝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如今看来。
这顺朝,真是要大厦将倾了,居然异想天开拿公主去换和平。
可笑。
抱薪救火,薪不尽则火不灭。
这一次送公主,下一次送将军,那再下一次呢,等柔然异族杀进皇宫,砍下他们头颅的时候,不知这群人还能送什么?
偏殿。
“太傅大人,公主殿下正在里面休息呢,容奴婢先进去禀报。”宫女阻拦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让他进来吧。”
殷宁昭皱了皱眉,扬声开口。
下一秒。
令狐池负手快步走来,黑如墨染的碎发被风吹乱,整个人显得急不可耐而又暴躁,与平时从容不迫的气质大相径庭。
没等殷宁昭客气。
便熟稔的坐在了小榻另一边,一只胳膊撑着矮桌,神情凝肃:“你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和亲了吗?”
“知道。”
与之相比。
殷宁昭态度淡然,不像是即将被送去和亲的公主,反而像是局外人一样。
“是去当一个六十多岁老头子的平妻!”
令狐池瞪着她,气到破音。
和亲之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柔然更不是什么温风软雨,安居乐业的好地方,相反,穷山恶水出刁民,无论男女,皆野蛮粗鲁,彪悍异常。
甚至。
甚至还有老子死了,儿子娶继母的违背人伦的习俗,简直骇人听闻!
以前朝代和亲。
不过是从宗室里选个适龄女子,被皇帝收为义女,挂个“公主”名,再给予其娘家一些补偿,轻轻松松打发出去。
但殷宁昭。
可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嫡长公主。
哪怕顺朝争气一点点,她也该是镶于王冠上的明珠,而不是空有公主之尊,却在大好年华,远嫁柔然,与异族女子共同侍奉一个糟老头子。
“太傅大人。”
殷宁昭给他泡了杯茶。
语气始终平静,提醒道:“这里离正殿不远,我也有用来传话的宫女。”
她离开后。
宫宴上又发生了什么,她的母后又是怎么大义灭亲,坚持让亲生女儿和亲的,殷宁昭,全部都一清二楚。
“你!”
令狐池语塞。
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关心则乱,结果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皇上不急太监急,恨恨的将茶杯退回去,故意讽刺道:“公主还是自己喝吧,去了柔然,你就只能茹毛饮血了。”
“呵。”
殷宁昭轻笑一声。
借着低头品茶的动作,掩去了眸中的复杂情绪,令狐池的着急,是不是出自真心,她能感觉的出来。
但正因为如此。
有些话。
便堵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比如:母后腹中一个多月的孩子,到底是自己父皇的,还是令狐池的?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开口,又同时止住。
停顿的空隙。
令狐池毫无谦让之意,接着就道:“既然你都知道,那你想好怎么办没有,难不成真打算去柔然和亲?”
“太傅大人,这不正和你的心意吗?”
她放下茶杯。
杯底与木桌面相碰,“嗒”的一声,极轻极小,却像是关上了什么开关,配上殷宁昭忽然间冷如冰霜的表情,气氛陡然对立起来。
两人本来就不是一个阵营的。
甚至不久之前,她还为了让令狐池贬官,去御书房求父皇,不过被母后阻拦了。
既然如此。
何必又在她面前惺惺作态。
令狐池一愣,接着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一手指天,语气严肃,一字一顿说道:“我令狐池发誓,在皇后娘娘开口前,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要将你送去柔然和亲的决定,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阻拦的!”
他目光清澈坚定。
恍惚间。
仿佛又是市井间泼墨画扇的自由书生,但入宫门,入朝堂,人人皆身不由己。
一身布衣换了朝服。
蛟龙入水。
不掀起一番滔天巨浪是绝不可能罢休的,此时非彼时,还以为停留在过去,可以交心交谈,这是在说什么笑话吗?
“殷宁昭,我的公主殿下啊!”
令狐池对她不积极想办法,还在这出神的态度十分不满,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说完后。
回头看了看。
此时偏殿内室只有他们两个。
想来殷宁昭也不会允许第三人偷听的,但他仍是探身过去,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若是想不出办法,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不用去和亲。”
“什么?”
殷宁昭倒是真起了几分兴趣。
她主动问,令狐池反倒回答的并不干脆利落,沉吟一会儿,倒是恢复了平时不迟不疾的作风。
认真看了看她。
开口:“若柔然大胜,顺朝亡国,皇宫覆灭,你父皇、母后、弟弟皆不存,凭我的才华,归顺柔然后,混个一官半职还是不难的。你可愿——”
“不愿。”
不等他说完。
殷宁昭便斩钉截铁的回答,随后直视他的眼睛,接着说道:“顺朝不会亡国,你说的那些也不会发生。”
自欺欺人。
令狐池摇摇头。
不过并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委婉问道:“如果发生了呢,难道你要为这么一个腐朽不堪、满是漏洞的顺朝做殉葬品?”
“你也熟读史书,你应该明白。”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任何王朝的末代,覆灭都是大势所趋,想凭个人力量扭转乾坤,是在痴人说梦。”
螳臂挡不了车。
杯水救不了火。
文人风骨,忠于君王,说到底不过一死,但殷政配吗?如果不是投胎技术好,换成稍差些的身世,谋生娶妻养子都困难。
可就是那样一个人。
是顺朝的皇帝。
掌握着无数人的命运,哪怕他带着顺朝飞速奔向死路,但天下万民,仍要拜他跪他,无数臣子,仍要忠于他,辅佐他。
愚忠!
令狐池千般不屑,万般不甘。
但他懂得屈服,懂得隐藏,他可以肯定,顺朝灭亡之际,平时无数高高在上的人,都将死去,但自己不会。
“世间有大势所趋不假。”
殷宁昭看着他,接着说道:“可同样还有一句话,叫做逆势而为。”
话已至此。
两人都已经表明了态度,立场再鲜明不过。
继续罗里吧嗦的讲,就成了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了,每个人的立场,都由其思想决定,思想并非一朝一夕形成,想要改变,更不可能一蹴而就。
“公主殿下。”
“臣会尽力帮您延迟和亲日期,在这期间,您若是改了主意,可以随时遣人去找我。”
说完这些。
令狐池站起身。
理了理衣摆,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殷宁昭低头看着桌子。
开口道:“太傅大人,刚才你问我,现在我问你,每个王朝末代,都不乏救亡图存的仁人志士,我身为公主,理当义不容辞。”
“令狐池,你可愿随我?”
“不愿。”
令狐池的回答,和她刚才一模一样,头也没回的淡淡说道:“至于理由,我早就跟公主解释过的。”
逆流而上,粉身碎骨。
顺流而下,可行千里。
如果把现在的顺朝比做摇摇欲坠的屋子,殷宁昭是努力想要将屋子继续支撑住的人,而令狐池,则是去推屋子,让屋子加速坍塌,他好从中得利的人。
可是。
殷宁昭抬头。
看着令狐池离去的背影,待殿门关上后,喃喃道:“你又何苦想要救我呢?”
爱恨分明不怕。
爱恨掺杂才是最让人纠结的。
尤其是,在父皇、母后、文武百官都将她当做交易物,想要推去柔然以做和亲之用的时候,唯有令狐池一人,不愿让她去和亲。
他不惧背负千古骂名“顺流而下”。
却似乎忘了,救一个被推出去和亲的公主,可实在有违他的原则,算得上“逆流而上”了。
“堂姐!”
殷彩从帷幕后走出来。
有些担忧,令狐池这个狐狸精,不会魅惑气运之女吧,这次如果不如意外,殷宁昭大概率就是开国皇帝的命运。
可不能出岔子呀。
她将拿着的万民书递过去,不无提醒的说道:“别忘了,以徐大人为首,为民请命的十几个官员,还被他诬陷关在大牢里呢。”
“我没忘。”
殷宁昭接过万民书。
展开看了看,再合上时,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变得清明起来,同时闪过一丝愧疚,心中默默道:
令狐池。
多谢你的好心。
可我已经有了破解和亲的法子,而且,是要拿你当踏脚石。
深夜。
大牢里面。
“那些民脂民膏已经搜刮上去了,此时拆穿,只是给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机会,所以我准备等两个月后,请金佛的当天,将那群贪官污吏连根拔起。”
“徐大人,还要多委屈你们两个月了。”
“不过你们放心,牢里的狱卒已经被我替换过了,这段时间,你们的安全不会有问题的。”
殷宁昭男装打扮。
说完这些话,隔着牢门,以徐大人为首的众多官员,满脸感激的向她深深一拱手,赞扬道:“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实乃我顺朝之大幸。”
可惜。
不是男儿身。
不然等他们出狱后,专心辅佐殷宁昭,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可惜,可惜啊。
殷宁昭倒是没想那么多。
回礼过后。
便连夜赶回了公主府。
——
两个月过后。
已至冬季。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郊外路陡的地方,雪深可及至膝盖,冰棱挂在屋檐下,点缀了几分美意,天寒地冻,最苦的还是百姓。
处处大饥大寒,请求国库拨款放粮。
这自然不行。
拨给了受冻受饿的百姓。
哪儿还有余钱请金佛呢?
所以殷政对那些奏折视而不见,只一心一意问,金佛何时铸好,天竺请来的大师何时到,令狐池作为负责人,回答的无比周到,哄得圣心大悦。
快到过年时。
一个晴天朗朗的日子,金佛已经铸好,天竺大师已经赶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殷政大手一挥:请金佛!
京城祭坛。
拜天拜地拜祖先,文武百官喜乐融融,周围围观的百姓,也个个穿得干净齐整,十分配合的欢呼鼓掌,俨然一幅天平盛世景色。
“请金佛!”
天竺大师扯着嗓子喊道。
随后,二十几个人用肩膀顶着板子,板子上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金佛,金光灿灿,简直要将落在其周围小雪,都染成金色。
等一下。
小雪?
殷政皱了皱眉头,钦天监做事越来越松散了,算好了今天是个晴天,结果却是下雪,而且看这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他扫了一眼欢呼雀跃的百姓们,大概是因为太过兴奋,并没有感觉到冷,各个精力十足。
真好啊。
自己治理的盛世。
金佛终于被抬到了祭坛上,眉目慈悲,巨大的体型,仿佛正在俯瞰众生,而在祭坛四周,也有无数个小型金佛。
“大师,可以开始念经了。”
令狐池双手合十,向那个天竺大师客气的说道,随后看了过来。
殷政微微点头。
表示对他的满意。
“咳!”
天竺大师清了清嗓子,随后忽然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大幅度的摇头晃脑,嘴里叽里呱啦不知念着什么。
正在此时。
“你们要干什么?”
一群侍卫的拔刀声音惊动了他们,连天竺大师都睁开了眼睛,纷纷扭头看去。
大雪中。
“昭儿?”
殷政抹去飘到睫毛上的雪花,盯着那个领头走来的人,不可置信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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