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来,是天启三年(1623)早春,李羡之亲自到存精米的仓库里,把年前买来的玉麦种子取出来,找来最会耕田的佃户,种了下去。又自留了些种子,把自己住的院里的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都拔了,种上了玉麦。
贺小姐见夫君这样,心里也不由得担心起来,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忍不住问。
李羡之道:“我心里谋划着一件大事,只是此时尚不足道,久后自然明了。”
贺小姐听了,顺从地不再问了,任由他折腾。
自从把这些黄澄澄的种子埋进土里,李羡之每天都在花园边盘桓,眼见着它们生出嫩黄的秧苗,长出钢叉一样的穗,撒上血一样红的缨,再结出金黄的果。又是深秋季节,他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一百斤的种子带来了二万余斤的收成。
趁着年景尚好,李羡之把玉麦种子分给每家佃户,让他们作为主粮抢种,赶在灾害来临前,存些余粮。
这时,陕西因为朝廷繁重的税收,尤其是每日剧增的征辽饷,越来越多的百姓破产,不得不卖身富家大族为奴为仆,躲避朝廷征饷。这一两年来,寄身李家的家丁、佃户剧增至五六百户。李家不得不多买田地养活他们,可是榆林多为贫瘠之地,收成微薄,几乎难以维持。
幸而李羡之料事在先,种起了玉麦,这种金黄的粮食虽然吃起来不可口,但产量却比麦子多出两倍,比粟米也要多一倍多。这样一来,不出一两年,便可解了燃眉之急,若能推广至陕西全省,或许能免了不久后的那场因饥饿和压迫而产生的兵祸……
李羡之看着一包一包的玉麦入了仓,觉出自己似乎要改变历史了。可他并不知晓自己有些一厢情愿了,历史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更加难以改变。不过这皆是后话,此时他还有眼前的一件大事要做——科举。
自上次落榜,李羡之还未曾用心读过几日书,望着考期渐进,他不得已放下手中别的事,又抄起了圣贤书。所幸济民院的事还算平稳,家里也有夫人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不要他操心,因此倒可一心读书。
荏苒到了天启五年正月——因为有了妻室,李羡之便将入京的日期往后推了许多。自成亲以来,时日已是不短,但贺小姐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李羡之倒还没觉出怎么,贺小姐却着了急。她找到李羡之,道:“自奴嫁给夫君,已是一年多了,却未曾怀上一男半女,实是有愧,我……”说着,吞吞吐吐起来。
李羡之这一年来四处奔波忙碌,平日里颇有些冷落了新婚的夫人,心中也是有愧,道:“夫人莫要如此说,这也是急不得的,你每日安安心心的就好,不要胡思乱想。”
贺小姐又道:“眼见夫君要赴京应考,一去万里,行前不如把倚翠和柔菊收了房,也好为李家添一炷香火。”
李羡之听了,立时急了,道:“这怎么使得,我与你是夫妻,自是和和睦睦,你不学好,倒劝自己相公娶小老婆。”
贺小姐听了,非但不恼,反倒吃吃笑起来,缓缓道:“这两个丫头,本就是陪嫁过来与夫君填房的,我不介意,你倒恼了。”
李羡之道:“这事我是做不得的,你莫再说了,至于倚翠和柔菊,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
贺小姐嘟着嘴道:“这两个丫头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你要把他们嫁去哪里?”
李羡之有些哭笑不得,不再与她争了,转了话题道:“眼见科举开考,我不日便要进京,山高水远,也没个归期,我不在家,你自己要好生注意。”
贺小姐允了,夫妻两个又说了半夜体贴的话,歇了。
过了几日,李羡之方要启程,忽然贺小姐身子不适起来,李羡之忙派人到济民院请来徐忠全诊病。一番望闻问切,徐忠全满脸笑容地说道:“恭喜少老爷,夫人是有喜了。”
听了这话,李羡之喜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有两汪眼泪在眼里打转,半晌,扑倒床边,拼命地将贺小姐的手攥住。屋里的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只剩倚翠和柔菊两个关了门,把帐子掀开,躲在一遍偷笑……
如此一来,李羡之入京的行程又耽误了几天,过了十五才得以起身,临行,嘱咐两个丫鬟好生照料夫人。
贺人龙与惠显扬两个送出城外,李羡之带着金顺儿和韩钏儿迎着料峭寒风,策马往京师急赶,一路丝毫未敢耽搁,换了几次马,终于在二月初六日赶到了,距考试只有三天了。
他再一次来到贡院附近,这里早就聚集了来自天下各处的举子,显得有些人满为患了。他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距贡院一里外的街角,找了一家简陋的小客店寓下。
三天转瞬即过,李羡之每日窝在满是霉味的小屋里,又把王、唐、瞿、薛的文章苦读了一番。
到初九日,考了第一场出来,自觉着不错,心情大好,十二日、十五日又各考一场,会试毕了,等着发榜。
过了些时日,李羡之等的心焦,又没个熟识的人相伴,觉着甚是无聊。算着放榜的日子还有二十来天,欲往居庸关拜会尤世禄。计较定了,会了店钱,又让金顺儿、韩钏儿两个买了些干粮,备了些饮水。
客店老板又喊着跑堂的小二帮着备马。不多时,备好了马,李羡之与金顺儿、韩钏儿启程往居庸关来。金顺儿和韩钏儿早听李如意和李喜儿讲过上次遇上山贼的事,心里害怕,却因不敢违拗李羡之,只好打着鼓上路。
所幸一路无事,不几日便到了居庸关,进了关城,到游击府,递上帖子,看门的人回说尤将军外出巡边,不在府里。又问何时回来。看门的回了句“不知”便关门进去了。
李羡之大感扫兴,就在关城里寻了个客店住下,每天派金顺儿和韩钏儿两个轮流往游击府上打听,等着尤世禄回来。盘桓了数日,仍旧不见踪影,这边又惦记着放榜,便留了封书信给尤世禄,打道回京了。
回程路上,也不急赶,一路信步而行,到了京城,在南城远些的地方找了家体面的客栈住了,专等放榜。
四月十五,杏花开得正艳,礼部放出榜来,李羡之拥在榜前观看,榜上几百个姓名,挨个往过数了一遍,终于,在第二百多名之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中了!中了!”
李羡之像绝大多数上了榜的举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叫喊了起来。金顺儿和韩钏儿也高兴得直跳。
主仆三个拨开人群,回到客栈,心花怒放,喜不自胜。就在同一家客栈,陆续有看榜的举子回来,有中了眉开眼笑意气风发的,也有落榜垂头丧气暗自抹泪的。
这些考中了的举子们也不似原先那样横眉冷面了,一个个自发地相互攀谈拜访起来——而今同榜中了,便是结下了年谊,将来入了官场,少不得有人脱颖而出,平步青云的,到时还得请人帮衬哩。
李羡之既无同乡,也无同窗,便仍旧待在房里读书,准备殿试。这天,小二跑进来禀道:“门外有人拿了帖儿求见老爷。”
李羡之以为是尤世禄来京了,忙迎出来,却见眼前那人素不相识。
那人大约五十上下,穿一件酱色布直缀,戴一顶瓦楞帽,见李羡之出来,慌忙上来,略拜一拜道:“阁下可是榆林卫来的李老爷?”
李羡之见那人认识自己,吃了一惊,问道:“阁下是?”
那人回道:“鄙姓周,是户部周郎中府上的管家,奉家老爷之命,来请李老爷过府一叙。不想李老爷却是这般年轻的老爷。”说着眼中放出光来。
李羡之一时想不起来京中还有姓周的熟人,便问道:“请问贵府是哪个周老爷?”
周管家道:“敝府老爷尊字纯仁。”
李羡之又吃了一惊,道:“周老爷何时到京里做官了?”
周管家道:“李老爷不知,我家老爷先在陕西做学政,而后朝廷召回来又放了一任福建学政,任满回京,转为户部郎中,才是几天前的事。”
李羡之这才明白,当即道:“劳周管家回禀周老爷,我这就来。”
周管家留了个随从领路,自己先告辞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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