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冥冥之中,母子的心,都是会相连的。襁褓分离,从此便素昧谋面,见不到的时候,彼此想念,见到的时候,即便事隔经年,总有一种隐约深藏在某处的熟悉的感觉,让彼此感觉,对面的那个人,很亲近。
芷兮在给榆罔敷药之时,便是这样的感觉,她将青蒿敷于他伤口时,显然药汁将那孩子伤口刺痛了,她便觉得,有一种心疼,正在敲击着她心中某处最柔软的角落。
“是会痛的,忍一忍,”芷兮双手把看着那孩子的脚腕,眼睛却无限温柔地望着他的脸,轻轻地安慰又鼓励地说:“你是男子汉嘛....”
她的红色的衣裙,散逸在绿色的草地上,裙纱掩着她的脚踝,温柔地缱绻皱褶在她身体的四周,那样子,像极了从绿叶里,绽放的一抹花朵,颜色鲜艳,却让人觉得,从它主人的身上,散逸出一股恬淡无争的气质来。
“姑姑,你真的好美,是榆罔见过的女子中,最好看的。”榆罔方才因疼痛而蹙起的眉间皱,现在因为芷兮温柔的眼神和话语,也慢慢绽开成了笑容,望着为他医伤的芷兮,撒娇而又邀宠般地说:“我之前就见过你。”
榆罔的笑,是那种明朗而灿烂的笑,眉眼上扬,嘴角现出好看的,带着些魅惑的弧度,哦,这个笑容,看在芷兮眼里,为什么觉得那么熟悉呢。
“总还要休养几日,毒性才能尽除了,”芷兮也向榆罔笑笑,眉眼一弯,如细细的柳叶,“孩子,这附近也没有人家,不知你是从哪里跑来的,姑姑送你回去吧。”
榆罔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后一道黑影,如旋风般蹿到他的背脊处,然后用一把匕首,扼住了他的咽喉。芷兮这才看清,那人便是木落。木落的脸上,布满阴鸷,冷冷道:“很好,就交到我这里,也算物归原主了。”
榆罔天生对草木有一种特别敏锐的感觉,凭借气息便能辨出其真身,识其面便能观其质。所以,即便此刻,榆罔是背对着木落的,他依然认出了木落:
“墨帝叔叔,果真是你,从桃花坞,将我挟持到了槐塬驿的?”听得出来,榆罔此刻的语气,是含着受伤的,是那种被一直亲近信任的人,突然间背叛的难过,“我总不愿意信,可是,您现在的作为,让我不得不信了。”
“臭小子,还挺聪明。解你去槐塬驿时,我明明掩了气息,又蒙了你的双眼,你如何得知是我?”木落在听到榆罔揭穿他的那一刻,起初还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暴露的,如果连榆罔这样一个毛头小儿,都能识出他来,那么离与呢?离与会不会也早猜出些什么了。
“父亲说过,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属于他自己的气质,这种气质,气息可以通过后天修为升华,但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已经渗透到骨髓的本质,却是荏谁不管如何掩饰,都掩饰不去的。”榆罔已经从他的语气中,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他知道,这不再是昔日那个,在离与面前,逗弄他玩耍的墨叔叔了。说话,也不如从前顺从客气了:“你一介凤凰木身,却暗吸幽冥血脉,以为借了人间墨帝一张皮,便能包住你的狼子野心么?”
芷兮闻言,深感震惊,她自己用了几生几世才弄明白的问题,这个孩子,竟在十岁的光景上,便都明晓了。
“这都是你父亲说的么?”木落甚至有些惶恐了,如果离与早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却又纵容他至今,那他胸中,该是埋着多少的他所不知的阴谋企图呢。
“墨叔叔多虑了,父亲只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话,是我自己识出来的。青丘上下,都知我善识草木,墨叔叔不知么?”榆罔揶揄木落。
“那你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木落一边开始紧张,一边又暗暗安慰自己,不屑地一笑,以作掩饰:“不过,都无所谓了,反正,你今天的死活,在我手上。”
“一来我没有证据,二来,我怕爹爹伤心。毕竟,他,那么信任您,从未有一时一刻,怀疑过你。”榆罔却道出了真心,为自己的父亲离与,表示不值。
“你父亲是谁?!”芷兮从他们的对话里,恍惚猜出了什么。她的眼中布满泪花,是那种长久思念自己的孩儿却只能长期忍受骨肉分离的痛苦的泪花。
“少典帝离与。”榆罔说。
芷兮噙着泪,一步一步,走向榆罔,哭着喊着他的名字:“榆---罔---”这是她在冥府,给他取的名字。
“我不叫榆罔,我叫魁隗”榆罔说的是,离与给他起的名字。
有时候,在这个世间,名字这种东西,真的只是一个附庸,不过是用来识别一个人的一个参照,但是,即便作为参照,很多时候,亦是不准的。彼此若该相识,便总会相识,若注定不该相识,走上千万年,不过是陌路。芷兮和这孩子,便是陌路的母子,而芷兮和木落,便是那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杀死他。”木落的刀刃,在榆罔的颈间,划伤一道血痕。前日,他布下含念和戏子的局,又亲自将榆罔拐持到槐塬驿,便是意识到,手中这个筹码,何等重要,又如何能威胁到芷兮。
“今日,你若敢动榆罔,便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芷兮怒不可遏,柔弱的她,因为母爱,变得面目狠厉,她抽出无常剑来,以玄玉之心为号,将平逢蜂庐千军万马,尽数召唤而来,将她和木落,团团围住中央。大有背水一战化怪哉的架势。
“你连少典帝的情面都没留,你又何曾给我留过情面?!青剑都不用了,换成了未若的无常剑了!离与挖给你的心,也没有了,换成了未若灵魂锻造的玄玉来作心!”木落讽刺,他是曾经瞒天过海、现在依旧将六界至尊蒙在鼓里的木神呀,岂会被一个阵脚,便乱了方寸,步步攻击芷兮的痛处:
“你这个女人,终是朝三暮四,负了离与!现在,打着未若的旗号,用着他的旧部,来讨伐我么?上次我见你这样,还应该是未若召唤你当怪哉的时候吧?”
芷兮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毕竟,她这几生几世,总想扪心无愧,可是却愧对了许多人,离与、未若、榆罔....,都是爱她的人。木落看得出,她在痛苦,在走神,于是嘴角狞笑着,也召唤来了他自己的千军万马,包括他缔造的新的尸傀,离与交给他的可以无诏私自调用的五万六界六军,还有六部的洪兽。
“暴洪猛兽、尸傀瘟疫,果真都是你的手笔!”芷兮花容怒喝:“过去,是我瞎了眼,错看了你,也小看了你。”
“现在才发现,晚了!”木落狰狞一笑:“你若忍心,赌上你儿子的命,我和你,还有身后的这些卒子,便当面锣对面鼓,看看孰高孰低。我只怕你,见不得你的儿子,现在便命丧我手,死在你的眼前吧?”
木落摸准了她的每一寸命门,就如同当初他摸住了未若的命门。他曾经,无数次打着为芷兮寻魂的借口,私自偷潜冥府,未若那时,岂止一次放过了他的性命,甚至还与他谈心,但是,他呢,不过是摸准了冥府每一道机关,每一个囊魄,每一座炉,然后,彻彻底底,将未若熔化了!
芷兮终归赌不起儿子的命,十年生而不能养,朝夕想念的痛,还仿佛冥府坠崖前一样,夜夜清晰可闻。
“木落,你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榆罔还只是个孩子,你为何要这样对他?你即便再讨厌我,可是他是无辜的呀,而且,他还是离与的孩子,离与如何把你当作手足兄弟,你也不念了么?离与待你,是比他的亲兄弟未若,更要亲近的!”芷兮几乎是在哭求木落了。
“若放在从前,你的眼泪,或许还能引起我的同情,”木落冷漠地说:“自从你跟冥府未若,走在一起,你便不配了!”
平逢蜂庐的人,见芷兮像一个陌生人求饶,而那个陌生人手中,挟持的也不过是个陌生的孩子,都义愤填膺,对着芷兮大喊:“庐主!何惧于他?!有我等冲锋陷阵,还怕他那瘦老残兵不成?”
冲动些的,已经持刀往前涌了,伴随着他们的上涌,木落的刀,又向榆罔的颈间,割近了一毫,更多的血,溢出来,再近,便要割破颈间脉搏、喷血如注了。
“不要!后退!你们都给后退!”芷兮如同发了疯,挡在那些人前面,叫他们住手:“住手,我求你们。不要再逼他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木落在逼迫她,她却阻止着这些要为她出气的人,不让他们逼迫他。
世事,便是这般讽刺。于是,平逢之人,都退却了,因为庐主之命,便是让他们退却。
芷兮泪流满面,双膝噗通跪地,磨着地面,向着木落挪动:“你要我怎么样,你说,只要你肯放过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每一分长大,都伴随着疼痛。她的长大,也是被木落为她铺开的疼痛淬炼而成的。她,厉兵秣马十载,卧薪尝胆一般,从一个弱不禁风胸无点墨的无知女子,成为了一个也能鲜衣怒马指挥疆场的未若在这个世间的继承者。她,无数次排练过,遇到木落时,与他刀锋相向时,她会用如何的阵法、何等的道术,能将他降服,好为未若报仇。
可是,到头来,十年淬炼,功亏一篑。她还是就在一瞬间,就被打回了原形。软弱、无助,无能为力。
因为木落那般轻易地,便勒住了她的另一条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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