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岁除之夜,除夕之时,亦同是令钟大煓终生难忘;然而,去年于那天朝福灵金泓水心堡内的烟火绚烂、其乐融融,与今年于这岐国王城合分殿上的花团锦簇、纸醉金迷,在感觉上却迥然不同,至少于钟大煓而言是如此。
无论是烟火绚烂与花团锦簇,还是其乐融融与纸醉金迷,都无所谓优劣好坏对错;因为任何现象都有着其表里两面性,有时候表面看起来的不着调,实际上却是最为靠谱的;反之,有时候表面看起来的一本正经,实际上却是最为荒诞离奇的。
然而,在钟大煓心中,却明显将烟火绚烂与花团锦簇,将其乐融融与纸醉金迷,分出了优劣好坏对错。
当然,也不是有所区分就表示钟大煓的想法是偏激的,是错误的;而有所区分也只能说明此时此刻的钟大煓仍是不自在的,仍是不适应的。
正因为钟大煓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适应这样的场合,所以希望俞音能永远与他伫立于同一条战线上的钟大煓,此时此刻自然也会希望俞音同样不适应这里的环境,自然也会希望俞音在这样的场合感到不自在。
然而,事实却是,从小在这里的环境、这样的场合下长大的俞音,非但不会对此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反而还能快人一步地融入其中。
就如同此时此刻,不得不参加这场除夕盛宴的钟大煓,又被迫依照俞音的心意,身着一件华丽的银边素锦袍,列坐于众位宾客之间。
而身为岐国王子的俞音,却得心应手地怀抱绕梁弦,纡尊降贵,端坐于合分殿正中所特意为他摆放的小叶紫檀回形椅上,酣畅淋漓地弹奏着一首他先前从未弹奏过的新曲目,名为“紫陌红尘”。
而正是因为如此,俞音与钟大煓的那两颗背道而驰的心,才会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距离拉开得越来越大,直到彼此再也遍寻不到对方。
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俞音究竟是怀揣着一份什么样的心情,在弹奏着这一曲《紫陌红尘》的;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钟大煓究竟从这一曲《紫陌红尘》中,听出了一份什么样的心情;总之,俞音无过,钟大煓也无过,乐曲更是无过,而俞音的这一曲《紫陌红尘》,却分明于倏忽之间将钟大煓击得溃不成军。
想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而,人也非草木,又孰能无情啊?
此时此刻怀抱绕梁弦弹奏的俞音,就那般近距离地清晰可见地身处于钟大煓的面前;而充耳不闻的钟大煓所能望见的,却只是周边充斥着功利的布景,却只是一个极为模糊的身影,却仍旧找不到他所遍寻的那个俞音。
因为钟大煓一直不遗余力地所守护着的,惊觉丢失后竭力地所遍寻着的,从来都只是他自己心中的那个俞音罢了;而他心中的那个俞音,定然不会是岐国王子谷梁音,可也不是谷梁音一直在努力去做的那个俞音,而是他凭借着自己的主观希冀,于心中勾画出来的俞音罢了。
然而,当彼此心中的对方与彼此眼中的对方,相违背甚至于相驳斥时,无法面对的彼此不是不忍直视,便是视而不见。
当然,前者与后者的本质与致使的结果,都是不尽相同的,都是闭着眼睛看对方,美名其曰“看到了对方的内心”;而实际上,彼此所看到的不过是各自心中的幻象罢了,不过是由诸多幻象所编织而成的一场梦罢了。
合分殿上,紫陌红尘,好不浮华;曲终之时,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然而,就在这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只见失魂落魄的钟大煓默默起身,黯然离去,独自一人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回到了如缕宫他的寝殿中,随即一头倒在了他的卧床上。
此时此刻,倒在自己的卧床上一动不动的钟大煓,真希望自己就这般永远睡下去,永远不要醒过来。
坤乾十七年,正月初一,新岁。
正所谓“紫陌红尘皆是梦”,原是一场梦的,梦醒时分,记不住开始,亦不愿记起终结,如此也就了了作罢了;只是一不小心夹杂了丝丝情谊在其中,以致于当情谊已不在,或不再以他想像中的样子存在时,破碎的梦便成了现实,一切也就随之不可挽回了。
依稀记得,昔日在天朝福灵城内,金泓街上,水心堡鱼泪轩中,钟大煓曾劝诫俞音,不要在疲倦的状态下思考问题,更不要在疲倦的状态下做出抉择。
可此时此刻,朱雀关外,岐国国都沃石城内,身处王城如缕宫中的钟大煓,早已将昔日自己劝诫俞音的话抛之脑后。生性不羁、向往自由的钟大煓,着实不愿继续做这“笼中之鸟”,于是他终归还是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思考了问题,并做出了抉择。
因参加除夕盛宴,以致于深夜才回到如缕宫中的俞音,一早起来,困意依旧十足的他原本想着用过早膳,再消化一会儿之后,便回到寝殿的卧床上睡一个美美的回笼觉的。
可谁知,钟大煓那令人猝不及防的郑重宣告,于顷刻之间驱走了俞音的睡意,打破了俞音的美梦。
钟大煓毅然决然、郑重其辞地向俞音宣告,他要走了,他要离开如缕宫,他要离开沃石城,他要离开俞音以及俞音所深切爱着的故土,他要如同从前一般,他要如同遇见俞音之前一般,毫无牵挂地去他所真心想要去的地方了。
可问题是,今时的钟大煓,已然遇见俞音之后的钟大煓,还真的能如同从前一般,如同遇见俞音之前一般,无所牵挂吗?
然而,此时此刻,钟大煓的宣告却又是那般的坚定,那般的决绝,好似话一出口,便再也不打算回头似的;至少在这一刻,钟大煓是坚定的,是决绝的,是不打算回头的;至于下一刻,谁知道呢?
此时此刻,只听得在钟大煓突如其来的宣告下倍受打击的俞音,自我检讨般地连连试问钟大煓道:“大煓哥,你是不是厌倦我了呢?是不是因为我太过任性了呢?”
钟大煓闻之,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俞音,我不是厌倦你了,我是厌倦这里的生活了。在这里,我感到异常的孤独,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那是一种无法融入眼前的孤独。”
“怎么会呢?大煓哥,这里每日都有那么多的宫人进进出出,况且我又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你怎么会感觉到孤独呢?”俞音不解地询问钟大煓道。
“你认为这里很热闹是吗?不错,是很热闹,但那正是我孤独的原因所在。从前,你我相隔万水千山,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你的气息;可是现在,即便你在我身边,我也丝毫感受不到你的存在,同样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钟大煓一针见血地回应俞音道。
被钟大煓过激的言语搅得晕头转向、一时发懵的俞音,只知傻乎乎地追问钟大煓道:“为何?”
“为何!”钟大煓不由得冷笑道,“在来岐国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之间的情谊坚不可摧,可事实证明我错了。因为我们之间的情谊,其实脆弱得禁不起一点儿磕碰。”
“大煓哥,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我们之间的情谊没信心呢?”稍稍从惊讶诧异与茫然无措之间回过神来的俞音,连连试问钟大煓道。
“都不是,我是对我自己没信心。我是一个被生母抛下的弃儿,像我这样的人又能奢求些什么呢?”钟大煓斩钉截铁地回应俞音道。
“大煓哥,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只是遵循着自己的心意,弹奏着自己喜欢的曲目,过着自己所想要的生活而已。可你为何非但没有为我感到高兴,反而产生了抵触情绪呢?”俞音想当然地质问钟大煓道。
钟大煓闻之,冷不防地反问俞音道:“俞音,那你知道我所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吗?”
“抱歉,大煓哥,我不知道。”俞音无力地摇了摇头回答道。
“即使我呆坐在那里出神一整日,也不会有人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这便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钟大煓语气凝重地对俞音说道,“俞音,其实我们都一样,都习惯了一个人,都习惯了孤独。”
“不,那只是我从前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事实上,没有人会习惯孤独的,皆因无奈而已。”俞音立时反驳钟大煓道。
“即便如此,我们也都是不愿将就的人,也都在努力寻找着自身存在的意义。虽然我们也是彼此存在的意义之一,但却不是唯一的意义,而正是那些其他的意义,使得我们之间再难有交集。”钟大煓实事求是地对俞音说道。
对于俞音与钟大煓之间的种种差距,条条鸿沟,俞音原本是丝毫不曾放在心上的;因为他对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充满着同样深厚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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