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平日里的谷梁安祖是多么的强横跋扈,目中无人哪!尽管就连这难得表现出的一丝善解人意,也是缘于某种隐藏至深且不便言说的隐情。
然而,事实并非谷梁安祖所想当然的那般,此时的钟大煓已然无话可同谷梁安祖言说了;但是为了救俞音于水火,为了将俞音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自知武力解决已然没戏的钟大煓,还是不得不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试图用震摄人心的言语来感化谷梁安祖。
只听得钟大煓难掩胸中怒火,义愤填膺地质问谷梁安祖道:“你已经逼死了你的女儿,难不成你还要再逼死你的儿子吗?”
“钟公子,瞧你这话问的,我的儿子乃是我们谷梁氏族的希望,乃是我们岐国的后路,我怎么可能忍心逼死他呢?更何况,作为他的生父,我又怎么可能舍得逼死他呢?”仍身处于马上的谷梁安祖连连反问钟大煓道。
“也许吧,也许你不忍心逼死他,也不舍得逼死他;但他于你们而言,终归只是氏族的希望,只是岐国的后路。可于我钟大煓而言,他是惟一的俞音,是我的全部啊!你们若是失去他,不过就是没了希望,断了后路;可我若是失去他,那就是遗失了唯一,丧失了全部啊!”钟大煓愈发激动地向谷梁安祖倾诉道。
钟大煓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谷梁安祖闻之,再度陷入了沉思,尽管心中早已有所盘算的他,仅仅是在装腔作势。
而一向粗鄙的谷梁原闻之,竟也不由自主地动了恻隐之心;再三犹豫之下,他终归还是决定了上前规劝谷梁安祖,放弃攻打天朝,还百姓以安宁,救俞音于水火。
然而,一旁的谷梁邑野闻之,却依旧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对于谷梁安祖为人处世一贯藏头露尾、藏形匿影的风格,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心思素来缜密复杂的谷梁邑野,却是清楚得很哪!他深知谷梁安祖此番本就是为停战而来的,如若不然,一贯独断专行的谷梁安祖,又岂会花工夫去倾听钟大煓的肺腑之言呢?想来谷梁安祖不过是匆匆赶来,急于为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谷梁安祖便顺势堂而皇之地昭示在场众人道:“我们原路返回吧,回到朱雀关外,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去。日后,如若天朝保证善待我岐国子民,那我谷梁安祖愿意向天朝皇帝公孙闲叶俯首称臣。”
谷梁安祖终于决定放弃了,放弃他所谓的凌云壮志,亦放弃他所谓的雄心抱负。
然而,于在场众将士而言,谷梁安祖的转变无疑来得太快,太猛烈,太不可思议了些。
其实,就连声泪俱下、声嘶力竭的钟大煓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能成功说动谷梁安祖收敛野心,终止战争,挽回父子亲情。
当然,向来野心勃勃的谷梁安祖之所以突然决定放弃,绝不简单地是因为钟大煓那血泪交流中情真意切的话语,也不全是因为那俞音毅然决然的以命相要挟。在这些之外,一定还有着其他不为人知、但却切实存在的缘由。
而眼下,又是那个暮春的时节,又是那个暮色的时刻,飞絮依旧很是凌乱,却也依旧很是浪漫;夕照依旧很是晃眼,却也依旧很是恬淡;回想起昔时与俞音相濡以沫直至双双白头的诺言,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千的钟大煓,心里依旧很是挣扎,却也依旧很是放不下。
而此时此刻的钟大煓,唯恐身处鹣鲽山巅的俞音无法及时获悉停战的消息,而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来;于是,片刻也不敢耽搁的他,全然不顾身上重伤下的疼痛,一边苟延残喘地向泪垂崖跑着,一边不受控地胡思乱想着:十二年前,就是在这里,在天灾面前,我没能力救下我的父亲;而十二年后的今日,也是在这里,在人祸面前,我一定要救下我的俞音。
钟大煓这样想着,愈发拼命地加快了奔跑的步伐,可他仍然觉得不够快。于是他索性扔掉了手中的金鹏弓,甩开了背上的白羽箭囊,不顾一切地向俞音飞奔而去。
而此时此刻暮霭沉沉下的断尘谷底,因尽处皆是云雾缭绕,浑然一体,以致于无法准确地辨识出谷底的情况,只知一定遍布着惹人的飞絮,只知一定没有承载容纳着一名唤作俞音的玄衣小个子。因为此时此刻的俞音,仍身处断尘谷之上、泪垂崖之侧的鹣鲽山巅。
此时此刻,迎风伫立于鹣鲽山巅泪垂崖边的俞音,正于鹣鲽山巅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放空一切般的张开双臂,似要就此翱翔于无边天际,又似要自此沉睡于断尘谷底——然而,前者无法实现,后者无须实现;前者做不到,后者不必做。
因为助俞音脱离水火、救俞音于边缘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立时三刻便要传上这伸手便可触及天的鹣鲽山巅,传入此时满心期待的天朝太尉程起陆的耳中,传入此刻廓然、坦然、豁然、释然的俞音心中。
所幸,俞音谨记了孙瑾瑜下山时的嘱咐,没有意气用事,也没有轻举妄动,更没有纵身崖下;因为近乎绝望的他仍抱有一丝希望,因为说不定这仗真的打不起来。
故而,俞音才活生生且毫发无损地等到了下山前去打探消息的孙瑾瑜归来。
至于方才鹣鲽山麓所发生的一切,包括钟大煓的歇斯底里,也包括谷梁安祖的瞬息万变,都已被悄悄下山探听消息的孙瑾瑜尽数搜罗了去。
而收获颇丰的孙瑾瑜,也在第一时间返回到了天朝大军所在的鹣鲽山巅,并将他方才的所见所闻,又悉数倒给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程起陆。
程起陆得知详情后,顿觉难以置信的同时,也不禁大为欣喜。
而一旁泪垂崖边上的俞音顺耳闻之后,一时激动竟不由得瘫坐了原地,以致于险些掉下泪垂崖。
稍稍缓过心神的俞音,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此时此刻的他一心只想着尽快远离这死亡的边缘,而且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少顷,天朝鹣鲽山巅,当疲惫不堪与恐惧过度交织下的的俞音,猛然间见到了久别重逢、不顾一切赶来的钟大煓时,竟不禁眼前一黑,随之晕了过去。
钟大煓见状,立时三刻赶至俞音身边,一把将晕倒在地的俞音拥入了他那衣衫褴褛的怀中。
此时此刻,只听得俞音于意识朦胧间对钟大煓说道:“大煓哥,无视距离,我能做到;只可惜,又到黄昏时分了……”
“不打紧的,俞音,我知道,黄昏时分的霞光万道,那是你回来了……”钟大煓沉重地对意识不清的俞音说道。
片刻之后,处于半昏迷状态下的俞音,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此时此刻的他正伏在钟大煓的背上。
因为那是俞音所最为熟悉的气息,因为那是钟大煓所独有的温度。
此时此刻的俞音,在历经种种考验、坎坷以及磨难之后,终于再度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踏实。
此情此境就如同前年小寒当日,在福灵金泓水心堡后院中的夹道上,俞音与钟大煓面对邪风时的情境一般;钟大煓对俞音那深入到骨子里的不可名状的情愫,迫使昔日的钟大煓于下意识间于邪风袭来的瞬间去保护俞音的同时,也迫使今时的钟大煓于下意识间做出了抉择,并于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这里。
故而,此时此刻才会上演,钟大煓再度相负于俞音的情境。
而此时此刻处于半昏迷状态下的俞音,也一如前年小寒当日,邪风骤然袭来时的他一般,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于是索性就将自己的安危连同信任,毫无保留地全权交与一直守候在自己身边的人算了。
反正只要有钟大煓在,俞音就会觉得无比踏实,哪怕再也睁不开眼睛;当然,只要有钟大煓在,俞音又怎会舍得再也睁不开眼睛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俞音在万般无奈、无法左右的情况下,真的舍得再也睁不开眼睛,那钟大煓也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然而,直到钟大煓像是对俞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出一句话之后,俞音这才安心地任意识模糊,混沌。
钟大煓说:“前年乞巧,你于幽冥山附近所奏的一曲《乐者心声》,让我意识到了一个高尚灵魂的存在;而今,你于鹣鲽山巅所做的抉择,让我真正见识到了这个高尚灵魂的存在。”
高尚的灵魂——这无疑是俞音所听到过的有关于他的最高的评价了;当然,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
于俞音而言,“高尚”远远比“高贵”这个字眼,更能准确无误地触动他的心弦;心弦,心弦,他心上的绕梁弦,他心上的音律,他心上的唱词,他灵魂深处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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