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磊落行

103、内讧

    
    10
    太阳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冬风卷起满天黄沙。
    小月这边却是痛哭着跑了出去。
    内务府的厂卫知道她身份,也没人敢阻拦。浑浑噩噩间,小月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记得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接着,抬起头,竟已在洛阳北门。小月心中只是一个念头:“我要远远离开这里。”可这个念头究竟是为了永远不见欧阳清,还是说只是想让欧阳清着急一下,那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可是天大地大,又能往哪里去呢?自己无亲无故,没什么人可以投奔,一个女孩家孤身行走江湖,更是危险。
    正自彷徨无计,忽听一个外音的大妈口音呼叫道:“唉,姑娘?”
    小月侧头过去,只见一名中年妇女,穿着粗麻衣裳,笑着走了过来,便问道:“大妈,您有事吗?”
    那位妇人笑道:“看姑娘的样子,不知可有了婆家?这些年日子不太平,姑娘可是要跟我们混口饭吃吗?”
    小月恍然,看来自己一身粗麻布衣裳,被人当做了普通的农家姑娘了。
    她甜甜一笑,道:“大妈,多谢您的好意了。”
    妇人看来也很喜欢小月,劝道:“我们是跟随公主和亲的厨子,赏银可多了呢。一路上,你在厨房里好吃好喝,谁也不会发现。我们过得就是公主的日子啊等你回来了,还能额外拿到三两银子呢”
    小月心念一动,既然欧阳清让自己伤心难过,那么自己就跑到西疆去,一来一回,怎么说也是三、四个月了,急死欧阳清这龟孙子。
    小月心中掠过一丝复仇的快感,脸上也现出俏皮的表情,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大妈,劳烦您带我去了。”
    妇人喜笑颜开,挽着小月,高高兴兴出发了去。小月隐约还听见她嘟囔了一句:“好端端的,两个帮厨姑娘都跟人跑了,咱们一个厨室,转眼就少了四个人。”
    两人这边不走大道,抄了小路,很快便赶上了公主的座驾。
    那位妇人给了小月一个大包,让她负在肩上,跟着队伍便好。
    这个包袱其实只不过十几斤重,一般农家儿女背负起来,浑不费气力。
    只是小月这么多年当然没吃过什么苦,被天魔挟持了一段时间啊那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更是没受过什么苦头。
    认识欧阳清后,小月更是养尊处优。
    如今背着这么个大包裹行走,直累得她气喘吁吁。好在公主行轿走走停停,休息甚多,否则小月只怕早已瘫倒了。
    这般跟着大部人吗出行,却也并没受多大的罪,到多了不少谈资。
    这边厢梅常青到并未与张三一同返回内务府。
    就在两人出发前夕,天魔的人送讯来,说天魔有事外离,暂不需荣枯奔波。三人便都留了下来。
    荣枯照顾公孙芝,晚间便和两位朋友喝酒谈天,每天晕乎乎的,日子倒也过得快活。
    公孙芝身子平时干些体力活却也硬朗,渐渐康复,奇迹般地,她脸上竟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只是有的地方树枝擦伤甚重,想要恢复如初嫩白肌肤,那是不可能了。
    公孙芝平日里言笑晏晏,但无人时却总对着镜子,颇为闷闷不乐,似乎对这张脸很是计较。
    梅常青虽然不解女儿家心思,但时间久了,也猜到公孙芝心中念头。这一日,风九幽在院里订了些酒菜,梅常青见收拾妥当了,便进了公孙芝的屋子。
    让她一同来吃饭。
    公孙芝没料到荣枯突然进来,吃了一惊,慌忙将镜子收回去。荣枯笑笑道:“有事没事的的在照镜子?”
    公孙芝脸上一红,低下头没说话。荣枯拉着她,将她带了出去,道:“一起吃饭吧。”
    四人坐定,荣枯便哈哈笑道:“脸上这么浅的疤,不凑到三寸以内根本看不见。哪个人会靠这么近看你?”
    风九幽接口道:“不然女人都是为了心爱的男人打扮的。别人不会脸贴着脸瞧她,你荣枯可不好说。”
    公孙芝脸一红,微笑道:“风九幽,你再胡说,我闪你耳刮子了。”公孙芝毕竟是个活泼性子,除了对荣枯千依百顺外,待其他人可是没什么拘束。
    荣枯大笑道:“哪里的话我们道上的人,都是刀口混饭的,谁身上没几条大刀疤?”说着拉开衣袖,左臂上端果然一条大蜈蚣也似蜿蜒的伤痕,整条胳膊更是布满了数不清的小疤痕,只是不易看见罢了。
    公孙芝惊道:“啊……原来你做的事这么危险你的武功这么高,还会受伤吗?”
    风九幽懒懒笑道:“你有所不知。荣枯这些日子武功越来越高,心肠却越来越软,办事束手束脚,坏了下面兄弟的财路不说,自己也常因一念之仁被暗算。这些伤,大部分都来自于此。”
    荣枯笑笑道:“三位,你们知道什么是黑道吗?”
    公孙芝没说话,风九幽与张三却对视一眼。说起来,风九幽既是荣枯的老友,也是荣枯的下属,统领绿林,乃是真正做没本钱买卖的人。
    张三是丐帮分舵之主,丐帮素来以侠义为先,但近些年人才凋零,前任帮主死于剿寇之手,一直没有帮主。
    陆谦对帮主之位毫无兴趣,南云飞威望还不够,张三这个江湖匪气极重的人暂时也上不了位,掌管着江南分舵,丐帮也有白道转黑的迹象。此间几人,都是绿林大豪,但骤听荣枯之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梅常青故意将荣枯以前的事情说出,轻咳一声沉声道:“有些事情,是天魔当年对我说的。二十年前我也参加过武林大会并夺魁,却是天魔一路上帮我扫清了许多障碍,但我却必须与他争一个进入最后决战的机会。我记得,当年我最后一场,打的是武当派的楚昭和。倘若楚昭和全力出手,别说我没多少胜算,即便赢了,只怕也筋疲力尽,无法应对最后一场比试了。于是楚昭和便故意容让,败在我剑下。”
    公孙芝不知还有这一段事情,听得专注。
    当时骆冰尚小,楚昭和虽然未尽气力,但招式上也没露什么破绽,江湖中人还道是楚昭和当真不敌。
    即便有人想到其中细节,但楚昭和闭关后后,骆冰为人心性豪爽,胜败不萦于胸,常常比武之时昏招迭出,落败于武功远低于他之人尚且不在少数,武当对于胜负更是无心关怀,反而正常了。
    荣枯道:“大约七八年前,我曾经约了骆冰比试一场,我和骆冰比武前一晚上,骆冰曾和我有过一番详谈。他问了我以后的计划。我当时已经在道上混了好一段日子,便也没犹豫,告诉他,我要统一绿林。”
    风九幽笑道:“骆冰当时一定笑你不自量力,对吧?”
    荣枯点头道:“不错。当年我入江湖时间并不算久,虽然凭借武功打出了些名头,但论及声望,远远不及一些绿林中成名已久的好汉。即便我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就此统一。要想提高名望,最快的法子,就是泰山武林大会夺魁。”
    公孙芝问道:“泰山武林大会是什么呢?有这么厉害吗?”
    张三解释道:“泰山武林大会十三年一届,天下英雄都会到场参加。每一次有人夺冠,必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兴起。之所以说少林武当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就是因为往年,六七成的夺冠者都是这两个门派的弟子。别的不说,四十年前有一位不世出的大英雄,连续几次拔下这武林大会的头筹,而他的一位师兄,武功竟还高他几分,最后逼他退隐。就因为这原因,这位师兄坐镇门派四十年,这门派前些年虽无压阵高手,但也隐隐与少林、武当成鼎足之势。”
    公孙芝惊道:“与少林、武当鼎足?那是什么门派?”
    风九幽笑道:“是天魔了。张三口中的那位师兄,人称武当道长,就是骆冰的师父。其实这故事未免远了些,说近的,铁摩勒在十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故意容让,将冠军让出了,只是铁摩勒武功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公认的天下第一。
    但江湖中人都把这冠军,视为了铁摩勒。从那以后,铁摩勒扬名天下,做出了无数轰轰烈烈的事,在他行走江湖的几年间,闯了好大的万儿。你想,假若这泰山武林大会声势不够,荣枯又怎会一定要夺冠呢?”
    荣枯点头道:“不错。我当年若是能拿下拿下冠军,便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统一绿林指日可待。但我若与骆冰大战一场,纵然获胜,最终也会输给武当派。到时候再想称霸,便要难得多了。骆冰也知道我的想法,便深夜来详谈。”
    公孙芝问道:“你让骆冰故意输给你,他不肯?你们做了桩交易?”
    风九幽笑道:“哪儿的话。骆冰和你荣大哥是过命的交情了,这一战,荣枯根本不用开口,骆冰也会弃剑认输的。”
    荣枯点了点头,道:“不错。但是骆冰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至今记忆犹新。”
    公孙芝问道:“是什么?”
    荣枯沉声道:“就是我刚才问你们的,什么是黑道?”
    风九幽莞尔一笑,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天天换衣服,论秤分金银,这就是绿林中的好汉骆冰问这个干什么?”
    荣枯淡淡道:“当时我也是这般回答骆冰。骆冰问我,‘何来钱财?’我便说‘别人的钱,便是我的钱。别人的女人,便是我的女人。只要我比他强,也由不得他。’”
    公孙芝暗暗摇头,但风九幽、张三却没什么表情。其实本就如此,既然上了道,干没本钱买卖,这等事情,做起来自然不会少。
    荣枯淡淡道:“骆冰这样答我‘捋人妻女,夺人钱财,这便是你的志向?’”
    风九幽和张三都说不出话来了。
    荣枯笑道:“骆冰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他说,太平盛世也好,兵荒马乱也罢,做没本钱买卖的人永远不会少。他相信我能统一绿林,能称霸几年,但总有一天会横死。他还掉了个文,说什么,什么米不有粗,险刻有钟,老子也不记得什么意思了。”
    四个人都少读经书,自然不知道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说的是做人做事做官往往能有一个好开端,却没有好下场。
    张三问道:“什么叫米不有粗,险刻有钟?”
    风九幽总算近些年读了些书,见识稍多,迟疑道:“米不有粗,应该就是说没有粗粮,都吃细粮了。可是什么叫险刻有钟?难不成是要在细米上刻钟?那手艺也太巧了吧。难不成,他是嘲笑你,说你统一绿林就像在细米上刻一个钟那么难?”
    荣枯摆手道:“别理那么多了。骆冰那天晚上表情很郑重,跟往日嘻嘻哈哈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们早已说好,日后他会帮我平定天下。但是那一晚,他让我记住一句话,说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才是真正的黑。’”
    风九幽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荣枯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的意思。想当年,刘巢称霸一方,何等威风?结果触怒朝廷在先,得罪江湖同道在后。任凭那实力再雄厚,在数千朝廷兵马围攻、无数武林中人绞杀下还是寨毁人亡。刘巢武功纵然厉害,山寨里也不乏好手,但参与围剿的人马,除了少林武当等大派的高手,还有骆冰、路长风、欧阳清几人。最终刘巢还不是惨死?”
    张三沉声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荣枯懒懒道:“没什么意思。我知道道上有很多人不服我,甚至你们两个对我的做事方法也有不满,都认为我坏了大家的财路。没本钱的买卖,如果做大了,就是刘巢的下场咱们是混江湖的,不是他娘的造反的要想把事干大,又能活着享受,只能收敛手段。天魔这些日子常常提醒我,别以为道上的人以我马首是瞻,其实恨我的大有人在。说到底,就是嫌我办事不够狠,让弟兄们少了许多钱财。”
    风九幽皱眉道:“你的意思?”
    荣枯叹道:“就比如说吧,去年高老三收租子,被天香楼的伙计赶了出来。高老三心里不痛快,找了一伙人拆了人家的店铺,从店小二到店老板,个个都被打成了重伤。可那老板就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和方丈都有一面之缘,结果一纸书信,我们无端端得罪了少林。”
    风九幽寒声道:“这件事你还有脸提?别说高老三的弟兄,就是我都有气。找上门的不过是少林寺的几个执事弟子,我们何须给他面子?就算是少林寺方丈与罗汉堂、达摩堂首座齐至,凭我们现在的实力,又何须惧怕?大不了划下道来,以一对一,我还真不信少林寺有人能打得过你可你倒好,直接交出了高老三,结果被人家带回少林寺,打了一百棍,一辈子都瘸了。折损自家兄弟,折损自己面子,这就是你的策略?”
    公孙芝听风九幽话语带气,两人说话渐不投机,想要出言缓和。但江湖里的事情,她全不明白,也无从说起。
    荣枯叹道:“风九幽,你真以为我胆小怕事,才交出高老三?你说的是没错,我能护住高老三。但是这件事,根本就是高老三有错在先我早就说过了,租子减为原来三成,是高老三手头紧,按原来的价收钱,惹怒了人家,才有拒交钱这么一回事。我护一个人不要紧,但坏了规矩是万万不能”
    风九幽淡淡道:“高老三中间收钱是有错,但该我们来罚拆了人家店铺,那又有何不可?你还有别的方法做到杀一儆百?”
    荣枯摇头道:“你拆了人家铺子就能收到钱了?办事也要有方法。归根结底,我们的银子都是那些做老实买卖的人送来的。你把做本钱买卖的人赶尽杀绝,我们这些没本钱的买卖怎么做?我知道下面的人恐怕对你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张三,我的规矩可能也影响了你丐帮一时的财路。但两位相信我,我是为了大家好,是为了把生意做大,做长远今天借这个机会,我把话挑明了。两位若还有什么疑虑,不妨直说。”
    张三冷冷道:“你说办事要有方法。那我问你,假若你是高老三,你会怎么对付那个天香楼的老板?”
    荣枯沉声道:“其实法子有很多。就拿天魔教我的一个来说,我找上一帮长相凶恶的弟兄,一人占一桌,只点一碗清茶,在天香楼坐一天。旁人见了这幅架势,自然也就不敢来了。就算有人胆大敢进来坐,恐怕也没地方给他了。老板开偌大一个酒楼,一天却只能卖几碗茶水,当然坐不住了。这样事情不用闹大,老板也自然会妥协。怎么看,这法子也比强拆人酒楼,坏了自己名声要好。”
    风九幽怒气勃发,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好你个荣枯张口闭口,你还有没有把我们绿林里为你拼死拼活的兄弟们放在眼里?”
    荣枯依然稳坐,端着酒杯,翁声道:“谁说的有道理,我就听谁的。”
    风九幽益发怒了:“天魔和骆冰说的都是对的,我们说的都是错的。哼哼,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一转头,竟然直接走了。
    张三冷冷看了荣枯一眼,也掉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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