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烟青寥寥,远处黛色朦雾里,沾湿的屋瓦若隐若现,像是一副刻在天地间的山水画。豆大的雨珠落在花枝上,像是要堪堪折断。啪嗒一声,两声,惹得站在窗边的挽月终于侧眸看了一眼。
蒋忠榕坐在桌子旁用青叶煮茶,听她动静,便抬头道:“自从上次事情过后,你总是发呆,在想什么?”
“在想人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的改变。”
知她是在想兰姨娘的事情,才会总是心里沉闷,若是兰姨娘做的狠绝,不说那番话,或许挽月也不会这么纠结。
毕竟小人比身不由己的人更好对付。
于是蒋忠榕出声安慰道:“人各有命,她选择哪一条都是她的命。”
挽月坐在飘窗前,两手支着下巴,随口回答:“或许吧,不说这些无用的了,最近生意谈的怎么样?”
“爹行动不便,生意几乎都是由我一手打理,他之前一直想要拿下的一桩生意,也被我拿下了,所以他这两日心情大好。”
挽月闻言,微微眯起眼,像一只小狐狸:“我们家小榕真是厉害,而且越来越厉害了,既然如此,也是时候该我们出手了。”
“嗯?”
“过几日清明了吧?”
“是,清明时节,蒋府要先去城西的灵玄居祭拜,再去蒋家祠堂里上香,点灯一夜,吃素三日。”
挽月有些目瞪口呆,这大户人家的规矩怎能如此多,还三日只能吃素,这也太难为无肉不欢的她了吧。
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蒋忠榕忍俊不禁,解释道:“现在蒋府还从了简,大户人家,总会繁琐一些,其他也是一样的。”
挽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正要继续观赏窗外的美景,又想起什么,猛然问道:“等一下,你说灵玄居,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只要去祠堂祭拜就行了嘛?”
……
灵玄居。
蒋老太太生前喜欢城西的一块旧酒楼,她生性不羁,豪爽义气,年轻的时候行侠仗义,结了很多善缘,最后被蒋老爷的爹强娶做了小妾,也没得消停,轰轰烈烈的做了许多事,可谓是当时的奇女子。
后来年纪大了,也消停了,便天天跑旧酒楼里去喝酒,惹得蒋老太爷操碎了心,可因为宠爱,也无可奈何,最后,还直接把身为庶子的蒋老爷提正,给了家主之位,
生前喜欢的旧酒楼,也应了蒋老太太的要求,改设了灵台,在里头埋了许多酒。到死,都是随心所欲的。
挽月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唏嘘不止,她羡慕这样的人,同时也向往,希望自己下半辈子也能无欲无求,随心所欲。
“她和大部分女子都不一样,也不介意我母亲的出身,甚至对我都很好,薛婉过门以后,爹很少关注我,都是奶奶带着我,保护我不被欺负,可惜……”
蒋忠榕说着,眼里的光暗淡下去。马车颠簸,摇摇晃晃,惹得串珠帘子发出叮呤当啷作响。
挽月盘腿坐在角落里玩棋,听他望着窗外雨声嘟囔了两句,纳闷道:“可惜什么?”
蒋忠榕趴在窗沿上,任光影陆离,在眼底跳跃:“可惜奶奶走的早,薛婉就明着变本加厉了,嘶。”
挽月知他想起了以前的事,没说什么,跟着沉默了一会,又开口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是一年清明雨,哀哉,哀哉啊。”
蒋忠榕笑了一句:“无病呻吟你是。对了,我们认识几年了,怎么从不见你回去探亲,请明探祖,你不回家家里人不会说什么吗?”
“不会的。”挽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独立讨生,他们也习惯了。再者大部分人都不待见我,我回去惹白眼做什么?”
“没有想回去吗?”
“没有,可能过两年嫁人了会回去吧。”
蒋忠榕疑惑的问:“谁会娶你呀?”
挽月啪的把手中的东西朝他扔过去:“反正不会让你娶。”
两人笑作一团,只听见一声马鸣,紧接着轱辘碾压过湿润的泥土,车子猛得一晃,最后才慢慢悠悠的停住了。
“少爷,前面到了。”
灵玄居到了。
挽月迫不及待的掀开帘子,远远望过去,只见一两层的酒楼立于前方,四方竹树环绕,篱笆栅栏,青果红花,若不是她知道是灵堂,第一眼还以为是谁隐居在这里呢。
“常有人会过来打扫,蒋老太太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没有人敢懈怠。”
蒋忠榕说着,先跳下了马车,随后伸手:“最起码得晚上才能回去了,要是饿了你就拿供桌上的水果吃,奶奶不会怪你的。”
“我是这种人吗?”挽月给了他一个白眼。
清明雨季,蒋老爷带着蒋家的亲缘,再随身带了几个奴仆,四辆马车,浩浩荡荡的来到灵玄居祭拜。
每年祭拜的过程有些繁复,大人们还行,小孩子就会觉得枯燥无味,所以一般不会带蒋笑笑来,省得她吵闹。
此举确实明智。
起码对蒋忠榕来说很是明智,众人跟着蒋老爷推门而入时,挽月不知为何忽然问道:“北平候的伤近日来可好些了?”
“好些了。”
“我昨儿听蒋笑笑还在问她娘为什么最近侯爷没有来,你猜她娘怎么说?”
蒋忠榕眸也不抬的走在她旁边:“怎么说?”
“说以后蒋笑笑嫁过去就能天天见着了,不过她那么聒噪,嫁出去都难说,更何况嫁的人是谁,幸亏她今天没有来,那小妮子声音着实叽喳。”
痴人说梦。蒋忠榕眼里温度降了几分,嘴上却说:“是啊,幸亏没来。”
来的话,看他不捏碎她的脖子。
挽月没听出他话里的阴郁,继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记了我跟你交代的事,成败就在这两日了,我没有心思跟那个薛婉继续耗下去,白费我青春,既然她费尽心思想要陷害我,那就让她陷害个够好了。”
两个人都知道,这薛婉肯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又要搞什么小动作。
果然,再轮流祭拜完以后,蒋老爷一路奔波,腿又开始有些疼,蒋忠榕便让小厮们打扫了几个房间出来,稍作休息。
“下午还有祭拜一次,女眷们现在要抄经书,放在灵台上,那牌位只是摹刻,真正的肯定是放在了蒋家的祠堂里。”
蒋忠榕边给挽月捏肩,边解释了一句。
挽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过怎么感觉大家情绪都不怎么好。”
“爹重情义,很喜欢奶奶的。至于其他人,呵,或许因为要抄经书,还要轮流守魂灯,不让它灭,觉得麻烦才如此吧。”
挽月站了起来:“既然这样,那我出去转转好了,你去蒋老爷那里看看。”
刚打开门,却见兰姨娘抱着蒋年站在外头,着实吓人一跳。
蒋年见是挽月,笑呵呵的挣脱着从母亲的怀抱里跳了下来,脚步蹒跚的晃到挽月腿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姐姐。”
小孩子没长齐牙齿,说话露风,可爱的紧。
挽月心一下子就软了,蹲下去摸了摸他的头:“什么风,把兰姨娘刮我这里来了。”
兰姨娘无奈叹气:“小年喜欢你,我要抄经文,没有人带他,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
就算是陷阱,她也无法拒绝。一来是没有理由,二来兰姨娘好歹也算蒋家的主人。但是她也知道,兰姨娘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不对付的她手里呢。
挽月想着,视线下落,也不知道兰姨娘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扫了几眼,都没有看到蒋年有什么问题。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再想陷害她,也不至于拿孩子下手吧。
挽月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虎毒不食子,可不能掉以轻心。这么想着,余光内缓缓出现了一个人。
她心下有了底,点点头:“好,兰姨娘你走吧,小年我会照顾好的。”
兰姨娘也没多说什么,笑了笑,转身往那头走去了。
蒋老爷慢慢推着轮椅走过来,看着兰姨娘的背影,和在自己眼前的蒋年,开口问:“挽月。兰儿来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兰姨娘要抄经文,小年又哭闹,就抱过来让我带带了。”
蒋忠榕始终站在挽月身后,听见蒋老爷的声音就探出了半个身子,唤了一声:“爹,你不是腿不舒服,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唤孩儿过去就行了。”
“方才上香看你有些难过,就来看看,想你奶奶了?”
“嗯。”蒋忠榕看了挽月一眼,他就算难过,也不会把情绪随意表露出来。但是此刻,他却故意把那些悲伤淌于面上,声音有些低:“奶奶以前待我最好,可惜没有等我长大,没有享孙儿孝顺,就已经不在了。”
蒋老太太生前最疼爱的就是蒋忠榕,嘴里也没少念叨,他是蒋府第一个男嗣,富贵加身,又听话懂事,要蒋老爷以后一定要好好待蒋忠榕。
可是后来呢,蒋老太太过世,蒋老爷就把那些话抛之脑后了。
想起这些,蒋老爷不免有些惭愧。
蒋忠榕拉了拉挽月的袖子,挽月侧身,把蒋年抱到了自己手上:“老爷进来吧,现在无事,我新学了一套捏腿的方法,可以缓解腿部疼痛。”
落子无声,室内茶香四溢。
父子俩在下棋,挽月捏完腿,就抱着小年玩了一会,玩到后面,小家伙忍不住瞌睡,趴在蒋老爷的大腿上睡着了。
挽月要去抱,蒋老爷摆了摆手:“无事,腿已经不疼了,就让他这样趴着吧。挽月,到你了。这小榕棋艺越来越不精湛了,还没你聪明。”
蒋忠榕微微一笑,让开了位置,并在挽月的视线下,缓缓点了点头。
两个人目光交错,一瞬间心知肚明。
“爹,这个时辰,女眷们都去上香了,我下去看看。”
“你去吧。”
蒋忠榕顺着木梯下去,在中央是蒋老太太的灵台。很好玩的是,桌子中间是贡品,周围却摆满了酒,可知这长眠于地底的主人,生前有多爱喝酒了。
薛婉正跪在灵台前的团蒲上。
算好了时间,薛婉就是这个时候来上香的,所以就算蒋老爷没有让他起来,他也会找一个理由下来的。
蒋忠榕深深的看了薛婉一眼,然后若无其事的走下去,故意走的动静很大,却目不斜视的经过她,然后在她旁边跪下,磕了个头。
薛婉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现在是女眷们来上香,你来做什么?”
蒋忠榕没有搭理她,磕了整整三个,这才开口:“引魂灯要灭了。”
灭了是大忌,薛婉赶紧回头一看,果然看到油里,灯芯的火苗只有一点点了,慌忙拿起旁边的火折子,吹亮续火。
蒋忠榕有些好笑,跪得板直,笑意凛然:“奶奶以前最讨厌大娘,大娘知道为什么嘛?”
祭拜,规矩不能穿艳丽的衣服,素白衣裳的薛婉难掩老色,一剜人,略显有些狰狞:“为什么?”
“因为大娘作为母亲,不一视同仁,作为妻子,不为丈夫担忧,作为蒋家主母,又不宽宏大度,奶奶怎么可能喜欢你。”
薛婉笑了一下,随即被气得咧起嘴:“你别忘了你什么身份,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蒋忠榕没看她,目光始终落在牌位上,一字一顿道:“就像这样,奶奶才很讨厌你,如果奶奶还在的话,你断然不会成为蒋家主母的。”
薛婉身形一动,作势就要冲过来打他,又想起蒋忠榕现在年纪已大,不再是幼年那个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小孩了,只好切了一声,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她再讨厌能怎么样,现在总归不能跳起来打我吧,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蒋忠榕淡淡道:“没用,只是想说。”
薛婉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那你还想说什么,洗耳恭听。”
“大娘既然要听,那晚辈必定会认真说,蒋笑笑是嫁不进北平候的。北平候看不上她,蒋年自然也当不了家主,大娘的计算,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薛婉怔了下,侧眸看他:“你,你在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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