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君的养父是来接替吴太守的职位的。林家安置在巡安城北的平宁巷中,每日一早,小贩便踩着青石板的小路开始叫卖,同时,鳞次栉比的商铺也陆陆续续地开门营业,有裁缝店,有糕点店和茶馆云云,因为顾主都是平宁巷的普通百姓,所以商铺规模都不大。虽比不得巡安城南繁华,却也是热闹喧阗。据说五十年前,这儿曾住着名门洛家,洛家的子孙一个个高风亮节,熟读圣贤,对普通百姓关怀备至,时常接济穷苦之家。可惜五十年前,洛家突然一夜之间败落了,家主自幼体弱多病,那一夜后便卧床不起,不久后病逝。也许是悲痛欲绝,洛夫人沈氏在家主病逝数月后也自缢身亡。之后,洛家走的走,散的散,昔日荣光不再。
长君家的位置正是当年洛家老宅的位置所在,院中有棵桃花树,传说开了百年之久,能消灾避祸,被奉为神树。对于洛家的遭遇,民间众说纷纭,有传闻说洛家出事那年,神树没有开花,怕是惹怒了神树才遭此报应,也有人说是洛家心系黎民,向老天贡献了自家的气运,以此为代价向吴太守降下天罚,甚至还有传闻说是因为洛家的家主上山时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总之,无论哪种说法都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现在的平宁巷也找不到半点当年洛家存在的痕迹。长君不信这些,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亦不信所谓天命。
自那天以后,蓁儿便住在了长君家,蓁儿身份特殊,长君便谎称蓁儿是他新买的侍女。平宁巷中街坊邻里热情好客,对这个可爱的女孩很是怜爱,蓁儿每次上街,都能收到不少小礼物。久而久之,因为蓁儿,长君也开始和他人来往。上个月长君带蓁儿出门时却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们去街头买桃花酥时,卖桃花酥的大婶回了娘家,所以是家中老太太出来帮忙,谁知老太太见到蓁儿竟嚎啕大哭,问其缘故,她也不说话,只是牵着蓁儿的手。
回到家后,长君问蓁儿可是五十年前她下山时发生了什么,蓁儿只是说她认识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五十年前就在街头卖桃花酥,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几日后,长君独自拜访,镇定下来的老人家这才道出原委。原来五十年前,洛家家主出门时常带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和蓁儿的模样及其相似。老人家年轻时曾受惠于洛家,对于洛家的遭遇痛惜不已,多年来一直无法释怀,那日见到蓁儿,一时间想起往事,所以泪流不能自已。长君问她洛家家主的名字可是叫谦修,老人家说不是,名字应该是云生,夫人沈氏闺名静娈。老人家惊奇为何蓁儿的模样和当年洛家家主身边的女孩如此相似,又突然说其长君的模样和当年洛家家主也有几分相像,便问长君是否是洛家旁支的子孙。长君回答说不是,说自己姓林,父母曾在浔阳落户。
长君时常会去城南的茶楼品香斋饮茶,偶尔也会带上蓁儿。不久前,长君照旧带蓁儿去品香斋,结果又遇上了怪事。那日,他们在茶楼撞上了吴老爷和阿婧,长君第一次见到吴老爷,不免观察了一番,层层护卫下的吴老爷不过是个干瘦的老头,满脸皱纹,没有半点老人家的和蔼,反倒是一脸凶相,身上也没有丝毫生气,像是用造价不菲的布料围裹着的干尸。而身旁的阿婧明艳动人,一颦一笑,尽态极妍,举止端庄,尽显大家之气。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无论怎么看,都会为阿婧感到惋惜。阿婧从远处看到长君,点了点头,微微行了一个礼。吴老爷也注意到长君,目光停在了长君身上,若有所思,但当她看到蓁儿时,大惊失色,嘴里反复念叨着:“他们回来了。”在茶楼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长君回头看看蓁儿,蓁儿却胆小地躲在了长君的身后,看来蓁儿和那个叫谦修的男子五十年前惹了不少事,至少是惹了吴老爷。为了不将事情闹大,长君带着蓁儿离开了茶楼。回去的路上,蓁儿看起来有心事重重,于是长君关切道:
“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蓁儿摇摇头,反问:“长君,为何吴太守和街头卖桃花酥的人容貌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因为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和你们妖怪不一样,人是会老的。”长君解释道。
“那为何你没有老?”
“我才十八岁,还未到弱冠之年,怎么会老?”长君哭笑不得。“蓁儿,人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最多不过百年……”说到这儿,长君意识到了什么,立马闭上了嘴。
“那百年之后,寿命到了尽头会怎么样?”蓁儿追问着。
长君不想回答,他怕蓁儿会注意到她等了很多年的谦修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会怎么样?长君。”蓁儿拉住了长君的衣角。
“嗯……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变成这世间的一部分。”
“那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长君不说话了,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死亡。
“回家吧。”他岔开话题,“回去给你买好吃的。”
“好呀好呀,多买点,我要吃桃花酥……”
步入初夏,天气渐渐开始燥热。大街上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叫卖的小贩撕扯着嗓子,酒肆喧闹,商人们在低语。突然间乌云开始翻滚,天色变得昏暗,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行人们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去,蓁儿又牵起了长君的衣角。那一瞬间,长君看着身旁天真无邪的女孩,似乎觉得日子就这么下去也未尝不可,春来松花酿酒,冬日温酒烹茶,秋时细赏月上柳梢,夏夜静听雨打芭蕉。和蓁儿一起,就这么生活下去吧。但也只有这么一瞬间,他回过神,清楚地知道这都是说不得的奢望。蓁儿不是人类,终有一日也会洞悉岁月无情,会知晓世间不存在永恒,会接受死亡为世间常态。
长君家的藏书阁里有很多书,蓁儿时常来这儿窃读。藏书阁紧挨着府上的后院,蓁儿知道府上后院是个极美的地方,亭台轩榭,雕梁画栋,碧水映着青石假山,杨柳依依衬着小廊蜿蜒回合。春日里草木葳蕤,姹紫嫣红,还有一个很大的莲池,每到盛夏,莲池就会开满了红莲,有个精致的亭子置身藕花丛中,府中的女眷喜欢在那儿嬉戏玩笑。
来到林府将近两月后,步入盛夏,蝉声聒噪,暑气蒸腾,天地仿佛一个偌大的蒸笼,清风,阳光,大地都夹着热气。蓁儿怕热,便跑到莲池旁消暑,只见大片大片的荷叶和娇嫩的莲花笼罩着池面,紫茎文波,红莲芰荷。蓁儿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她在山上看不见的风景。这日,蓁儿发现有一女子静坐在亭中,蓁儿认出了这是那日在茶楼偶遇吴老爷时,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名字好像是叫阿婧。阿婧今日是来林府做客的。
蓁儿细细打量着,阿婧生得可真是美,肤若凝雪,明眸皓齿,螓首蛾眉,着一身碧色衣裙,手里的团扇轻轻地扇着,低眉婉转,温柔无暇,眼角一颗泪痣更是为容貌增色不少,举手投足真是优雅至极。蓁儿看着阿婧出神,心想这样一个美人怎会委身吴老爷?阿婧也看到了蓁儿,便招呼着蓁儿过去,蓁儿受宠若惊。向阿婧走近,愈细看愈发觉得阿婧美,蓁儿找不到什么词去形容,只能想起在书中读到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她听闻有美色误国之说,当时不解,看到阿婧时,突然觉得若自己是君王也会沉醉在阿婧的美貌之中吧。
“小朋友,听闻你经常待在长君身边?”阿婧声音如银铃般悦耳,也是极好听极温柔。
蓁儿点点头,近距离看着阿婧,又想到《诗》中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怎么了?看着我不说话,别害怕,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况且我和长君还是旧识。”阿婧笑容甜美,池中芙蕖所不能及。
“姐姐,你生得真好看。”蓁儿由心称赞道。
阿婧又笑了,示意让蓁儿坐在她身旁:“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蓁儿。”
“蓁儿,真是个好名字。”名字从她口中念出,好像更加好听了。
“蓁儿,长君的生母身体可还安康?”
“我……只是新来的婢女,长君尚未对我说起他亲生父母的事。姐姐,你能否告诉我一些长君的往事?”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阿婧轻扇手中的团扇,“只记得长君六岁那年,朝廷遣长君的父亲去了襄阳,你知道襄阳吗?那里和胡人征战多年。伯父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差人去打听,军中却说伯父投敌了,于是便按军令处决了他。可是伯父为人忠义,一片丹心,怎会投敌?伯母觉得事有蹊跷,便离开了浔阳,之后长君就被林家收养了。”
“姐姐,他们把长君的父亲怎么了?”
“应该是处死了。”
“那还能再见到他吗?”
“傻孩子,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话音刚落,阿婧便察觉到蓁儿脸色不好。
“蓁儿,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没,没怎么。”蓁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原来寿命的尽头是死亡,而死亡就是消失,就是再也见不到了。长君是不是很思念他的父亲呢?就和她想念谦修一样,说到谦修,几十年了,他也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吧,现在是不是也已经死了呢?原来这世间,生老病死,无人可以幸免……她和长君终究是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了。
夜晚,天边的云似染了墨,晕开了月轮。
蓁儿坐在屋顶发呆,思绪飘向很远很远,这一刻,她突然很想见谦修。
“谦修,是你吗?”朦胧的月光下,模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不是,是长君。”
长君走近蓁儿,坐在她身边。
“不是谦修,有点失望吧。”长君问道,言语之外,竟也有些莫名的失落——到底还是替代不了。
“没有了,是长君我也很开心。”笑容在蓁儿脸上舒展,可长君总觉得这笑容带着几分勉强。
“对了,蓁儿,这个给你。”只见长君递给了蓁儿一只精巧的玉簪,“今儿在街上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的。”
谦修以前也给蓁儿买过不少礼物,但大多都是玩具之类的,收到玉簪还是头一回,也许是因为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缘故吧。第一次被当作大人,蓁儿心底有些小小的欣喜。她接过玉簪。
“长君怎会想到给我买这个?”
“虽然你是小狐狸,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还是需要点首饰的吧。”不知为何,长君有些局促,看起来坐立不安。
“喜欢吗?”
“嗯,非常喜欢,谢谢长君。”蓁儿将玉簪戴起,对着长君摆摆头,“好看吗?”
这是长君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蓁儿的容貌,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蓁儿无疑是生得好看的。她的好看和阿婧是不一样。她的好看从来不是如牡丹般娇艳欲滴的好看,而是如芙蓉般的灵秀清丽楚楚动人。愈看愈发觉得秀气,愈看愈发觉得可爱。
“怎么了?长君。”
“咳——”他回过神,内心如鼓点般,“没什么,只是突然发觉你也有几分姿色。”
“什么意思?”蓁儿眉宇微蹙,竟有些恼了,嘟起小嘴:“我好歹也是狐妖呀,容貌什么的自然不会差。只不过肯定比不上阿婧姐姐。”
“你见着阿婧了?”
“嗯。长君,阿婧姐姐这样好看的女子怎会嫁给吴老爷?”
“嗯……”长君思索着要怎样解释蓁儿才能理解。
“很多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阿婧的娘家需要很大一笔钱,阿婧嫁给吴老爷了就能拿到这笔钱。我这样解释你能明白了吗?”
“阿婧姐姐真是可怜。”蓁儿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言语中流露出无限的惋惜。“我原以为佳人配才子乃天地之常理。”
“你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诗词里都是怎么写的,而且当初陪着谦修的静娈姐姐也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呀。”
“你的静娈姐姐可是谦修的妻子?”
“对呀,静娈姐姐她——”
“蓁儿——”就在蓁儿准备夸赞她的静娈姐姐时,长君突然呵止道。
“蓁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之前我还不确定,但现在我很肯定了。”
“什么事?”
“你五十多年前下山时遇到的那个人的确是谦修没错,但是后来上山,喜欢习武的那个人不是谦修,他是谦修的孩子。”
“那谦修他去哪儿了?”
“谦修他……”长君在顾虑,有所隐瞒。
“谦修他离开了巡安城。”
“因为吴老爷吗?”
“对,就是吴老爷把谦修和静娈赶出了巡安城,”长君没有看向蓁儿,他的目光在别处游走,毕竟他从未想对蓁儿说谎。
“但是谦修的孩子留在了巡安城,他不知从哪里听说过你的事,所以上山后看到你也不觉吃惊。为了不让你伤心,你误把他认作谦修,他也没有说破……现在已经过去五十年了,无论是谦修还是谦修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长君看着蓁儿,本以为蓁儿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她表现得很平静。
“谦修和他的孩子还有静娈姐姐可是安度余生?”蓁儿缓缓开口,她抬头看向长君,眼中仿佛流淌着一汪清潭,一尘不染。
长君仰头望着空中清冷的玉轮,沉默不语,静谧的庭院里夏虫不知疲倦地在聒噪。最后,长君开口:“他们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