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岁月翩然游走,在这巡安城中待久了,真会给岁月静好的错觉。边疆战事愈发紧张,巡安城的百姓却丝毫不知情,生活安乐又富足。
某个宁静的夜晚,长君静坐在藏书阁读书,蓁儿则趴在一旁睡着了。注视着蓁儿的睡颜,长君不自觉勾起了嘴角,他拿起笔悄悄地在她脸上画了几撇胡子。画完后知后觉,自己做这样的事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他一边自嘲着,却又一边自我开解。
蓁儿在长君身边待久了,不免有了闲话。府上的婢子仆役们都在说长君是想纳蓁儿为妾,只是因为目前还没有娶正房娘子,不便先纳妾。蓁儿心思单纯,没想太多。但这话传至长君耳中,他却心里很不是滋味。蓁儿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远远不只是世俗口中的妾室,但同时,长君也莫名有些欣喜,流言之下,仿佛蓁儿只是属于他的。只不过,若是一定有流言的话,他希望流言说的他想娶蓁儿为妻。
“你会愿意嫁我为妻吗?”话出口,长君心跳如雷,猛然发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这种话是万不可说出口,话本中的郎有情妾有意,才子佳人,共许终生,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和蓁儿身上,准确地说,是长君不想。他知道蓁儿重情重义,可是寿命的不对等只会给留下的人带了伤害。因此,他不敢奢求两情相悦,只希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隐藏起一厢情愿的爱慕。
蓁儿熟睡着,长君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他想更加靠近她,想轻吻她的额发,想拥她入怀。但他的爱恋从来只是点到为止,含蓄而隐忍。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长君小声唱着,不再多想。
霜叶红了一片又一片,天高气爽,秋衣正浓。巡安城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吴老爷死了,死在秋日的一个圆月之夜。据吴府的仆役所言,吴老爷身体早就不行了,靠着汤药一直吊着。他过世的那个晚上,是阿婧在服侍,说阿婧端着汤药去吴老爷房里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吓得阿婧花容失色。
吴家在巡安城举办了盛大的葬礼,铜锣鼓声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城里所有的达官贵人,名门望族都有参加,长君作为林家养子也不得不露面。
葬礼上,长君见着了阿婧。跪在吴老爷棺木前的阿婧哭得梨花带泪,谁见了都不由觉得可怜,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对于这位暴君的逝世,所有的眼泪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葬礼的休息时间,出于两家交情,长君去寻了阿婧。独自一人待在房里的阿婧也摘下了虚假的面具,她拭去眼角的泪花,挂着微笑,招待着长君这位客人。
“吴老爷已经过世,不知柳姐姐日后有何打算?”
阿婧笑笑,“夫人仁慈,多半会让我回娘家。”
“柳伯父可知道吴老爷过世的消息?”
阿婧摇摇头,“对父亲而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早就不在乎我的死活了。我回到娘家后,也只能企盼兄长和母亲的庇护了。”
长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幼时阿婧对他颇为照顾,他曾以为这样好阿婧好的女子最终会嫁得良人,拥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长君不必难过,”阿婧看出了长君的心思。“父母养了我十多年,家中有难,我理应出力,早先嫁给吴老爷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我对柳家也再无亏欠。所有的苦我都承受了,日后应该只有福气了。况且……”阿婧笑着,有着对未来的几分期许。“表哥还在等我……”
长君猛然回忆起儿时在柳家玩闹时,阿婧的表哥总是在远处注视着阿婧,那时长君还年幼,没有多想,如今恍然大悟,不由感叹这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长君,我不日将离开巡安城。有些事必须向你坦白。其实……”
“我早就知道了,不必多言。”长君回复。
他知道阿婧想说什么,其实那日阿婧要他上山去寻琉璃簪并不出于吴老爷的刁难,而是阿婧自自己的谋划。阿婧待在吴家多年,早就听闻五十年前吴家和洛家不和,五十年前的天罚全是洛家家主一手策划的,而后吴家对洛家展开了报复,洛家惨败,死的死,走的走,荣光不复。长君与阿婧自小相识,只要稍加调查便可知道长君乃洛家子孙。当年的洛家家主洛云生,字谦修,是长君的祖父。吴老爷年事已高,早就禁不起折腾,所以当他看见长君和蓁儿的时候才会大惊失色,惶恐不安。
阿婧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蓁儿的事,便想着法儿让长君上山,若是幸运,能让长君和蓁儿相遇,保不准能给吴老爷重大的打击。事实也的确如阿婧所料,那日吴老爷在茶馆偶遇长君和蓁儿后,身体状况直转急下,命不久矣,只能靠汤药维持着,若是此时,再有人在汤药里动了什么手脚,怕是神仙在世也无法妙手回春。
“只不过,我有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蓁儿的身份的?”长君问。
“我嫁到吴家多年,每个月都会上山祈福,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了,多年来她的容貌也好气质也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想起了大家口中五十年前的天罚,一番调查之下,只有那场大火始终无法解释,所以便开始怀疑了。”阿婧浅笑,低头饮茶,茶水透过喉咙,带着苦涩。
她也曾是闺中单纯天真的女子,会卷起珠帘偷瞧着心中的如意郎君。若不是现实所迫,谁会愿意去算计,去谋害他人呢?吴老爷的死是她一手策划的,最后在吴老爷汤药中动手脚的人也是她。就算长君没有来到巡安城,她也会为达目的,机关算尽。
“长君,你是何时知道这些的?”
“我调查到自己是巡安城洛家的子孙的时候,就知道了。而且……我认识的柳姐姐是从不会向天命屈服的……”
长君五岁那年,浔阳里纨绔子弟强占了某位闺中娘子,当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城内百姓无不为这位娘子惋惜。长君记得阿婧那时说:“若是发生在我生上,我亦不会认命,横竖不过一死,我断不会让那贼人如愿,必定将他家闹个鸡犬不宁!”那时的长君颇为震惊,没想到一向温婉和顺的阿婧竟会说出如此“豪言壮语”。
“长君,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啊?表哥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讨厌我?”
一身白衣的阿婧妆容精致,面容略显憔悴却也楚楚动人,只是眼里包含着无限的幽怨,她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了。
“不会的,柳姐姐还如当年一般好看,蓁儿说你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嗯……”
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阿婧泪如雨下。
长君骗了蓁儿,谦修和其妻沈氏静娈并没有安享晚年。谦修早早就病逝了,不久沈氏因无法承受丈夫的去世和吴家的打压而自缢身亡。他们留下一子,交于沈家抚养,那便是长君父亲。
长君从吴家刚回去,却见蓁儿一人坐在角落,似乎在赌气。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嘟着小嘴,对长君怒目而视。这种情况持续到晚上,长君一向坦荡,此刻却突然有点心虚,想着是不是自己那里冷落了蓁儿。
傍晚,他匆忙出门买了糕点回来,蓁儿再怎么想和长君置气,却也抵挡不了糕点的诱惑。她别扭地伸出小手,拿起糕点小口地啃着。
“好吃吗?”长君试探问。
“嗯。”蓁儿点点头。
“不生我气了?”
“还是有点。”
“你为何跟我置气呀?”
蓁儿颦眉,“长君,你今日下午是不是去见阿婧姐姐了?”
“你如何得知?”
“我都看到了,我变成小狐狸的样子偷偷溜进了吴府。”
“我去见阿婧,你为何生气?”
“我……”蓁儿气不打一出来,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又急又恼。
“长君,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不对不对……”蓁儿语无伦次。“你可以对阿婧姐姐好,可以对林伯父,林伯母好,但是你只能对我最好。你只能给我一个人买簪子和钗环,给我一个人买桃花酥……”蓁儿声音越来越小,没了底气,她似乎发觉到了自己的言语中掺着别样的情愫。
若是说和谦修相遇,让她懂得了何为人间,何为亲情。但是和长君在一起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下午她看见长君去找阿婧,心里又生气又难过,酸酸的,很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未体验过。
“总之,就是这样。”蓁儿没敢看着长君,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被发现自己的脸羞红得不成样子。
另一边的长君视线也从蓁儿身上偏离,他不自觉地捂着脸,却感受到脸上的温度异常的高,心跳的声音很大,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明明蓁儿是在向自己抱怨,心里却欣喜不已。
“我明白了。”
少顷,长君如此回复。
屋外月亮爬上了山坡,隐隐约约的月晕为其添了几分朦胧。在柔和的月光下,这个秋夜静谧又温暖。远处传来了歌声,唱着: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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