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玄湖文安寺中,一位慈眉善目的和蔼老人,正端坐蒲团之上,寺中古佛二十六座,在这往往取数取二十七的文安寺有些说不过去。
座座古佛虽神态各异,有怒目圆睁作大怒状,亦有和煦笑容作普度众生状,而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便是,第二十六座佛像,携酒壶,手中还有一块肉,作大快朵颐状。
但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让人一眼看去,顿觉庄严肃穆,情不自禁虔诚跪拜。
端坐蒲团上的老者,长须及地,并没有印象中老和尚嘴中念念有词,一口一句佛经,而是闭目养神,一心一意敲打着木鱼,颇有一份不动如山的架势。
这正是文安寺远近闻名,名不副实的无须和尚。
说是无须,但难免让人见着不禁要大骂一顿,不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明明这秃驴老和尚都已经长须及地了,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自称一句无须和尚。但碍于文安寺在洞玄湖一带是出了名的佛门净地,倒也是没有纨绔子弟敢来胡作非为,即便是江湖侠客来这里,也大都安分守己,不会逾矩。
此时一个小和尚一蹦一跳来到禅房,一脸灿烂笑容,但当走到门口时,见着自家住持沉心打坐,立马表情肃穆,也不主动打扰,而是静静在门房外等待。老和尚不停,小和尚便不进。
可是约莫半个时辰,小和尚有些瞌睡连连,摇了摇头,才察觉木鱼声停止。于是迫不及待跟师父报喜的小和尚,蹑手蹑脚透过门缝看向房内,只见自家住持早已趴在佛像边酣然入睡,不竟有些恼怒。
小和尚一推屋门,将那大梦不醒的住持摇醒。老和尚半梦半醒中醒来,见着徒弟一脸不悦,当即一本正经模样,继而手敲木鱼,嘴中念念有词。
“师父,别装了,你刚可是睡得舒服呢。”小和尚看着自个儿师父,不禁疑惑道,这样的师父是咋传闻结出舍利子的。师父今天说自己要好好参禅,让自己顿悟一番,好去和那些文人谈佛法,原本以为自己师父是要给文安寺长脸面,没想到只是来偷懒的。
老和尚正襟危坐,口吐佛语。只说一句:“我梦如来。”
小和尚一脸不信,但却不置可否,只是抢过话头说了句:“师父,您让我抄一百遍的《法华经》我可是一字不少抄了一百遍。但如来好像不愿意见我。”小和尚说罢,抬头望向二十六座古佛,有些失落。
“抄完那便再抄一百遍。”老和尚似是得道高人,参透佛门真理。
“啊?但你明明说的是我抄一百遍《法华经》铁定如来,还说咱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颇为不解道。
无须和尚轻拂胡须,笑道:“有须,如来身处佛经,当以字迹揣摩如来踪迹,一百遍未见,那便再抄一百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名为有须的小和尚挠了挠自己寸草不生的下巴,有些不解问道:“上次师父您说我挑一百担水,可见如来,但我挑了十年,挑的水都数之不尽了,可是也没见到如来。如今不会还要抄十年佛经吧,那得多少年之后才能见如来啊。”
被拆穿的无须老和尚,没有半点脸红失态。而是笑说道:“师父便是挑了一千担水,抄了一千遍佛经,问过一千个人,也被一千个人问过,如今才可以梦中与如来相见。”
“那师父多久在梦中跟如来招呼一声,让如来佛祖也来我梦中给我讲述一下佛门真理啊。”小和尚一脸期待,眨巴眼睛看着自己师父。
无须和尚埋头继续念诵佛经,敲打木鱼。
小和尚见状,也拿来一个蒲团,端坐无须和尚身旁,而后如老和尚如出一辙般,敲打着木鱼。
“师父,过几天,走禅路以文参禅,洞玄湖那位提笔成文的邓笔行文人也要来,而且明日便要来我们佛门中,烧香祈福,希望师父您为他燃香,听闻要给好多银子呢。”
“有须啊,咱们佛家不贪不嗔,你还需静心修行,你这样如来如何来见你啊?”老和尚眼观鼻鼻观心,颇有一份淡泊名利之感。
小和尚手中木鱼悬在空中,而后疑惑问道:“可是,师父,你明明把来往施主给的香火钱都记在了一个小本本上,去年邓笔行大文人给咱们文安寺的香火钱可谓一掷千金,我记得当时你睡觉都抱着那小本本,笑得合不拢嘴。”
木鱼声戛然而止,而后响起一声比木鱼还清脆的敲击声。
“静心参禅,心静可见如来。”老和尚威严说道,接连下巴的胡须如瀑布悬挂。
在旁的小和尚双手按着脑袋,疼得眼角噙出眼泪,委屈巴巴道:“嗯,师父。”
洞玄湖东面三百步,有一座小镇,名为文中镇,有一繁花似锦的闹市,江城子和陆文平两人沿闹市而走,都言文中镇的奇巧玩意儿不输玄国蜀都,众多当地人独制的木工雕花,可是让两人目不暇接。
往来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在街上,出入那些楼阁的宾客皆彬彬有礼。不时会有从楼房中传来几声碎语,十有八九便是文安寺那位无须和尚所言的偈语,声音洪亮得让人觉得有些虚假。
陆文平对这些奇巧玩意兴趣寡淡,但江城子却乐此不彼走过一街又一街。
但当转了几圈,陆文平筋疲力尽,小大夫仍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东奔西走,沿街便看这些奇巧玩意儿。
这些小摊小贩中有一个不起眼的摊位,摊位不大,勉强有正常摊位的一半,不用想,这摊位的主人没少被周围商贩挤兑。
而摊位的主人是一位与摊位一般不惹眼的小女孩,女孩穿着粗布短褐,倒也惹不出让人怜惜的感觉。不过自己手脚笨拙地将一串一串糖葫芦插在用稻草做的小木桩上,动作滑稽可笑的同时,也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本来这样蜀都声名一绝的糖葫芦,在这一片地界也算是一个稀罕物件,不至于值钱,但至少能糊口。
但自从前几月,素平城爆发疠疫,原本在这片地界有口皆碑的糖葫芦,也被人子虚乌有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言语,以至于这份虽然口碑不错但利润也不高的生意急转直下。
江城子晃荡了一圈,当看到远处摊位上的糖葫芦时,像是终于找到了心仪物件,脸上漏出灿烂一笑,兴高采烈拉着旁边早已百无聊赖的陆文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摊前。紧了紧鼻子,仿佛已经嗅到糖葫芦那份藏在心口的甜。
“多少钱一串?”江城子笑着对身前不起眼的小女孩问道。
小女孩看到终于有生意上门,连忙转了一番手中的木棒,尽量将卖相好的糖葫芦给客人看。兴许是嘴笨,只是结结巴巴说道:“三...三文钱一串。”
闻听此言,自小到大都精打细算的江城子张大了嘴巴,而后义正言辞说道:“小姑娘,三文钱,太贵了。这糖葫芦在咱蜀都一串也就一文钱,而且即便是挑个最差的可比你这些歪瓜裂枣般的糖葫芦卖相好。”
甚至在说时还有些愤愤不平,心中还觉得这样的黑心商贩怎么喊得出这种高价?
小女孩原本只是听闻来人说话是外乡人口音,鼓足了勇气才将一文钱一串的糖葫芦喊了高价。此时被江城子不留情面揭穿,有些面红耳赤。也不敢反驳什么,只敢在旁说一句:“卖相是差了些,但可甜了。”最后像是怕自己因为喊价太高,而让客人甩手走人,又小声说了句:“其实...两文钱一串也可以。”
“好,就三文钱。”突然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才将僵局打破。
原来是一直闲得无趣的陆文平,居然不要脸干出了“先斩后奏”的事情,自己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嘴中还塞了不知多少块。
江城子顿觉欲哭无泪,亏得酸书生经常在自己耳边吹嘘他是老江湖,他就想不出来连个价都不会杀的老江湖。
自打江城子练剑就不敢乱放一个屁的酸书生也只是尴尬一笑,然后竖起大拇指,对小姑娘说道:“小姑娘说得没错,的确挺甜的,这么实诚的小姑娘料想也不会跟人撒谎抬个高价。”
江城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陆文平,正想好好给陆文平说一说柴米油盐贵,每一文钱都得用在刀刃上。
这也是二当家教自己的,上次自己施舍那名乞丐,后来从二当家口中得知乞丐原先是个挥金如土的大纨绔之后颇有些后悔不迭,便收敛了自己总是藏不住的同情心。
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鲜艳欲滴的糖葫芦还有陆文平狼吞虎咽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才终于下定决心。
三文钱便三文钱,爷买了。
可是给钱功夫却拖沓得很,只是不紧不慢掏了十二文钱,一个一个数在手上,来回数了两次,才心满意足将十二文钱放在小姑娘摊位上,随后颇为大气说道:“来四串。旁边这人吃的那串,不算我的,他自己给。”
旁边陆文平听后顿时被这吝啬得快一毛不拔的江城子
而江城子则是玩味儿地看着一穷二白的酸书生,慢慢将糖葫芦一口一口吃完,颇有一份不关己事的悠然自得。
毕竟这一路,也就王敬刀管钱,江城子在仙江郡洪水止住时,看病治人倒有些余钱。虽然陆文平平日也能靠点蝇营狗苟的手段赚点钱财,但他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行事作风,往往让他有时过得悠哉,有时却仅能饭饱。
小女孩见着原先为自己说话的大哥哥处境难堪,连忙打圆场说道:“大哥哥刚才吃的糖葫芦,是掉在地上捡起来的,不要钱。”
江城子并未说话,只是从一脸兴奋变成了索然无味。
“小姑娘,聪慧!”陆文平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然后捏了一颗糖葫芦在手中,两指用力,随后以糖葫芦代笔在摊位上写下八个大字
“以此参禅,可尝佛甜。”
江城子一脸鄙夷,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这酸书生除了会卖弄自己那点不值钱的墨水,也不会其他了,如今不学学圣人书中君子温行,倒是学会了故弄玄虚。
但也没有破坏陆文平一脸庄严肃穆的神情,只是从怀中又掏出三文钱放在了摊上,然后嫌弃地看了一眼陆文平,对小姑娘好言相劝道:“他啥也不会,就会贪小便宜,你可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人。”说罢,便欲要转身离去。
而小姑娘则是怔怔看着摊位上的字,这种字迹她见过,曾经文安寺以文会禅时,镇上出了名笔力纵横的邓笔行大文人落笔之字与之如出一辙,听闻是京畿之地一位姓韩的文墨魁首自创的韩体。虽然小女孩看不懂,但隐隐觉得应当这位大哥哥要写得虐胜一筹吧。
因为有一座文安寺,而让文玄镇文墨不断,这种文墨上的玩意儿当然会被当地人竞相吹捧,不然也不至于刚才沿街而来总能听到一些人装模作样吟诵偈语。
而这样不逊色于邓笔行入木三分的苍劲笔力,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有人砸锅卖铁也要买下这块木板,供奉在自己在家堂中!
小姑娘还未来得及收下铜钱,便有一位满脸胡茬仅次于王敬刀的汉子,怒火中烧往这份摊位赶来,五官似乎被怒火冲荡得塌陷下来,挤压在一块,这样狰狞的表情简直和他不修边幅的模样衔接得天衣无缝。
来人也不说话,只是一巴掌便将本就脆弱不堪的摊位打得稀巴烂。桌上的铜钱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滚落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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