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商贩初时静若寒蝉,但没过一会儿便熟视无睹地继续吆喝着生意。不用多说,眼下的情景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这位在文中镇臭名昭著的汉子倒也不废话,像是拎小鸡般将小姑娘拎起来,小姑娘双脚在空中竭尽全力乱踢,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铁石心肠的汉子松一松手。
江城子按剑在手,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他也不知道多久有的,或许是王敬刀时常按刀,让小大夫耳濡目染,生出这种像是佩剑多年才有的熟稔手法。
陆文平见周围无一人施以援手,都仿佛司空见惯一般,便见微知著。并没有出言劝阻,而是饶有兴趣看着眼下场景,拍了拍江城子肩膀,示意江城子静观其变。
江城子如今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雏儿,在外也能会意,不会一味地横冲直撞。于是并未表态,只是注意事态发展,随时准备出手。
文中镇百姓虽然不至于人人彬彬有礼,淳朴善良,但在墨国,越靠近京畿之地,则越持重礼乐。像这种在闹市被打骂的事情,恐怕也只有这小女孩觉得是家常便饭了吧。
多年前,有一位喜好以文会友的才子,前半生都钻在书文里,二十出头,相貌堂堂,与一官家姑娘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而女子娘家亦是文中镇首屈一指的权贵,姑娘父亲因为在朝中官运亨通,为官刚正不阿,颇受百官敬畏。
两人结成连理,鸳鸯成双。当时也曾在文中镇享誉一时,这种即生得倜傥,又有佳人作伴,才情还不输于人的男子,如何能不让人艳羡?
甚至当年风流时,曾猖狂到为洞玄题词,以柳枝为笔,蘸取洞玄湖水,落字与洞玄湖边亭台楼阁的红香檀木之上。
每每这时,旁边必有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备好笔墨纸砚多时,待男子落笔初成,不敢怠慢,连忙喜上眉梢提笔顺着男子的字迹将诗词誊印上去。
洞玄湖亭台数不胜数,无一例外,皆有男子的亲笔题字。唯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男子的妻子诞下一名女婴。当时的男子兴起而至,折柳清扫湖波,而后落笔三十韵。
但可惜因为落笔太久,最先描写的二十五韵的水迹尽数消去,只留下最后五韵。但仅是余下五韵,亦让来往者拍案叫绝!
可是三年前女子父亲上朝时,竟然敢为一姓柳的家族喊冤,乃至龙颜大怒。不过念及女子父亲多年为官,不营私,不结党,受人敬重。于是从轻发落,贬为庶民。
即便女子家道中落,一向文采卓著的男子也没有半点嫌弃女子,初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没过一年,男子对女子的态度便产生了天壤之别。
“老贱人,生个小贱人。倒也算是合情合理。”汉子见小姑娘在空中不停地想要挣脱,于是大骂道。
小姑娘没说话,只是以一种让汉子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冷冷看着他。汉子仿佛被这眼神刺痛了逆鳞。未等众人反应,便一巴掌扇在小姑娘脸上。
随后有人大呼一声:“住手!”
汉子应声倒飞出去,而旁边小贩如丧考妣一般望着自己被汉子身体砸塌的摊子。
江城子见到汉子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打人,早已按奈不住,这种人,他现在已经没有好心情去袖手旁观了。
小姑娘跌落在地,即便是吃疼得咬牙也强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比地上糖葫芦还红艳的鼻血流到嘴角,也被小姑娘轻轻抿在嘴中,而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
“你是什么人?我打自己的女儿还有错了?”汉子破口大骂,对于这种多管闲事的主儿没有好脾气。当看到小姑娘一如既往冰冷的眼神时,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为何,竟然顺手拿起木棍便要一棍将眼前不知好歹的少年郎打趴在地。
陆文平在旁捡起地上的糖葫芦,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继续优哉游哉吃着糖葫芦,陆文平虽未在武道登堂入室,但也是在三国必经之地的素平城看过了不知多少的江湖高手,而后二当家,钟离玉,还有王敬刀一路上神乎其技的剑术,刀术。不说什么自个儿悟透了啥,但至少能看出常人与武夫显而易见的差别。
刚才江城子出手,这汉子看似有点斤两,但却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连点下意识的防守都做不了。一看便是不是武夫,因此也就乐得看热闹不嫌事大。
江城子没有半点拔剑的欲望,因为对于一个常人拔剑完全是多此一举。听闻汉子呵斥,厉声反驳道:“呸!我就没见过你这种爹!”
这一路走来,无论是自己师父,亦或是陆老头,还有教自己练剑的二当家都可以说是长者身份,但哪一位能干出对自己晚辈这样打骂的事情?
甚至是在素平城对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不把百姓当人的太守,对自己儿子不也是捧在手心生怕磕着碰着?
虎毒不食子,能这样平白无故对自己女儿下手还真是少见。虽然这小姑娘奸商是奸商了点,但自力更生卖糖葫芦的举动也是让江城子挑不出半点毛病,至少她没当个乞丐,博取同情心!
随后出手将木棍悍然轰碎,此番举动,让周围的那位摊位损毁的小贩强忍着怨气,不敢多说话。而汉子也被江城子震飞出去。
原本在旁吃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的陆文平,蹲在小姑娘面前,牵起小姑娘的手,柔声问道:“他是你爹吗?”
“以前是...”自江城子出手,便仿佛置身事外的小姑娘,看着眼前的大哥哥,才终于放下了原先冷冰冰戒备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
江城子闻言,顿时有些纳闷了,这天底下咋还真有这种爹?
在旁的汉子得了小姑娘的肯定,仿佛有了底气,从地上站起,径直来到小姑娘身前,恶狠狠看了一眼江城子,随后对小姑娘说了句:“跟我回家!”
小姑娘有些害怕,扯着陆文平的衣角不肯放手,陆文平回头望向小姑娘,在素平城跟地痞流氓沆瀣一气酸书生,居然对小姑娘温和说道:“这个家,不回了。我给你找个家,好吗?”
小姑娘抬头,眼神流转,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随后又埋着头,沉默无言。
“你们是谁啊?凭什么带走我女儿?你们未免太霸道了?”汉子见眼前的书生要自作主张将女儿带走,当即也不怕在旁的持剑少年郎,而是掷地有声问道。
陆文平将地上的糖葫芦挨个捡起来,塞了一个在嘴中,蹲下身,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吊儿郎当地问道:“掉地上的糖葫芦不要钱,对吗?”
小姑娘有些惊讶,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大哥哥,随后点了点头。
“嗯,不要钱。”
这位书生便站起身来,牵着小姑娘的手,转身淡然离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摊子。
汉子眼神迷离,刚要有所举动,便被江城子拦在原地,寸步难移。
直到陆文平绕过街角,江城子才肯试探性离开,但看着汉子无动于衷,这才安心离去。
只有看着一块木板上,若隐若现的红色字迹“以此参禅,可尝佛甜”怔怔出神。随后,有一位摊主见事态平息,那位持剑少年郎远去,便迅速来到汉子身边,揪着汉子的衣领,色厉内荏骂道:“赔钱!你女儿的摊位我不说啥,但你砸坏了老子的摊位,你难道想溜之大吉?”
汉子不作言语,只是屈身想要将这写有八字的木板拿起来。那位摊主见汉子只是单纯想要去拿那块木板,没有丝毫想要反抗的举动,于是得寸进尺,一脚重重踢在汉子身上,破口大骂道:“就你他娘还想着写诗,写文?老子就没见过连个笔都拿不起的文人!”说罢,便是一通玩命地死踹。
汉子仅仅是死死抱着那块木板,沉闷了许久,忽而痛哭流涕,再没了刚才怒气冲天的模样。这突然起来的变故惹得那位摊主不知所措,摊主随后似乎觉得晦气,又忙拍了拍脚上的灰尘,今天这无妄之灾,搁在谁身上,谁也有股无名火,咱不敢对那位像是练家子的持剑少年郎造次,还不敢对你这落魄文人发发脾气?如今却突然像是哭丧一般,能不惹人厌恶吗?
自知这摊位钱终将无果而终的摊主便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了一番眼前没出息的汉子,随后转身想要去收拾狼藉不堪的摊位。但走了几步之后,仿佛是咽不下这口气,又猛啐了三口唾沫,才肯罢休。
那汉子就这样在街头逼仄的小摊前,痛哭许久,直到半晌才回过神来,而后颤颤巍巍将木板持在手上,恍如多年前,他持一卷诗书,乘舟于洞玄湖,那番潇洒快哉,随心所欲。
但当持着木板还未走出三百步,便好巧不巧,有一人骑着骏马沿街而过,路人皆情不自禁让道,高作骏马上的男子年纪应是而立之年,穿着金线袍子,一颗墨绿色美玉镶嵌头冠其中,气质卓尔不群。一脸玩味儿看着手持木板的汉子,戏谑道:“哟,咱高大文豪今儿提笔了?可否赏光让在下拜读一番?”
见汉子未作回应,感觉自己受了蔑视,于是好整以暇下马走到汉子身前,忽而将那木板一脚踏在脚下,肃声道:“不是当年罚你此生都别动笔墨以示惩戒吗?你如今还敢提笔,是想死吗?”
此时,隔了此地两条街的地方,正有一畏手畏脚的小姑娘拉着一位酸书生的衣袖,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她仿佛对这酸书生有种天生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与多年前自己父亲带自己在洞玄湖乘船赏景,遍看红檀木柱上的诗词时才有的感觉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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