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极速下坠。
灵华抱着碧湖的尸身,在深坑的猎猎风声中不断向下降落。坑底不是坚硬的泥土,更不是无间地狱。
无数光影在身边飞过,这从天而降的大地之洞似乎是穿越时间的门,将她的身心带回了应该存在的地方。
灵华的意识逐渐模糊,飞驰的幻影掠过大脑,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
在空中她彻底放松地撒开手,身体如蜡般融化,又在下坠中重塑,化作一具灵体,坠落在棉絮一样的白色之上。
身下的触感温暖柔和,像是夏日里晒了一个上午的被子。浓烈的困意袭来,灵华慢慢睡了过去。
「咦?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又偷懒不干活!」
不知哪来的大嗓门震耳欲聋,灵华倏然惊醒,抬眼打量来者。
女子手握扫帚,人高马大,细眼弯眉,正指向她的方向吵吵嚷嚷。
「真不知道你怎么能来中殿做事,不但什么都不会干,得空了还偷懒?让你扫地你玩树叶,就连擦个灵器居然还敢睡觉!」
她抡起扫帚就要往灵华身上招呼:「还敢睡!」
灵华正要出手抵挡,忽而身下一个圆球利落地滚起来。
这圆球翻了两个跟头,打着哈欠伸个懒腰,理理身上的衣服慢悠悠站起来。
「霞光姐姐,你找我有事啊?」她乐呵呵地笑起来,完全没看出对方生气似的,甚至透出一点清澈的蠢笨。
「噢,是因为这件事吗?」她伸出双只手像在讨要东西,「昨日的仙草还没有给我。」
霞光抄起扫帚打她的屁股:「灵器都擦过一遍了吗?干完了当值的份例再来问我要吃食的份例!」
「噢……可是还有很多啊,我根本擦不完……」她悻悻地收回手,捡起地上的抹布乖乖去擦一眼望不到头的灵器。
霞光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朗声念道:「昨日洒扫未完成,前日浇花将灵花涝死,大前日……」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马上去擦。」她从玉格子里拿下一尊佛像,从上到下擦了个遍。
「沉碧啊,你就应该勤劳些。现下天庭之中乱的很,不管是神还是仙,统统只顾自己修炼享乐,不问人间事。
莫说是我,就连上头的仙君们都无人管,整日无所事事,除了一起制宝就是入画游山水,正事不做一件,乱得很。」
霞光变出一个帕子与她一起擦起来:「若我们也偷懒,偌大的天庭如何维系?还当主动做些事才行,不然像你我这样无人问津的小仙婢更不会有出头之日。」
沉碧哭丧着脸,把佛像放回格子里:「那怎么办啊?我只会吃仙草,还经常闯祸,是不是永远也没法走出中殿到达天听了?」
霞光揪住她的耳朵:「真是做梦!能到管理中殿的重虞仙君座下就不错了,阶级是最无法跨越的东西,你还妄图见天帝?就慢慢想吧。」
沉碧点点头不再言语,好似听懂又似不明白的模样。
霞光擦了两个灵器便道:「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这么一朵小莲花是怎么修炼成仙的……你留在这里慢慢擦,我去给重虞仙君备香。」
沉碧乖乖点头,见霞光走后便将手中的布一扔,左顾右盼后偷偷跑出了玉阁。
她一边走一边冷哼:「霞光姐姐可真坏,自己跑出去谋出路,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干几个人的活,我才不会傻兮兮的待在这里呢!」
灵华抬步跟在她身后,默默思量。
原来回到了天界吗?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眼熟,但许多细微之处又透着许多陌生。就好比那位霞光仙子,在她印象中并没见过。
但沉碧,她是记得的。
就是这位看起来呆呆傻傻的仙子,为她取了「鉴心」这个名字。也是在遇见沉碧后不久,鉴心镜就被打碎了,她便进入人间寻找残镜。
但此刻碎镜并未集齐,为何会直接返回天庭之中?莫非……
灵华上前去细看沉碧的面庞,这张少女稚嫩的面庞与桃花村的碧湖很像,眉宇间有毫不掩饰的纯真还有一丝狡黠。
能够确定沉碧就是碧湖的前世,那她是不是碧湖生生世世悲惨宿命的开端呢?
正要上前与沉碧交谈,忽而不知何处传来浑厚而空旷的声音:「你回来了。」
灵华回头寻找,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回来了。」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缥缈虚无的荧光勾勒出身形,正在她不远处的花架下品茗。
灵华一眼便认出了他:「杨道长?你怎会在天界?」
杨锡迟摇摇头,从怀里拿出鉴心镜的碎片,将其仔细拼好。残镜中卷起白色的漩涡,随即便显示出一个画面。
破旧的茅草屋前有个深坑,清游门一行人趴在坑边议论着、商讨着,还有一个拿着法杖的道长向下投了一颗小石子。
没多久灵华便感觉头顶似乎有东西,向上看去,那颗石子从天而降,正巧落在她脚边。
她诧异地去捡,手却穿透石子只捞起一抔空气。与此同时,石子的边缘虚化且晃动起来,随后慢慢消失了。
镜中传来一阵惊讶之声:「石子如何又回到杨首座手中了?」
他们绕着大坑不知所措,更有甚者想要自己跳下去试试。
细瞧之下,在这堆人里有宁絮荷、伪装成赵济安的缪今,还有手握石子向天上看的杨锡迟。
灵华心中不解,既然杨锡迟还在兆原,那此刻对面的人是谁?
「鉴心镜,你好似很疑惑,你疑惑我是何人,更疑惑你我身居何处。不必慌张,我自会为你一一解答。」那人站起身,踱步至她身前,将镜子放到她手里。
「此地是真,亦是假,是你不曾知晓的过去,也是一切尘事之起源。你寻到了这里,甚好。」
在接触到手指的一刹,残镜与石子一样消失无踪,只余灵华的手悬在半空。
「此刻乃千年之前,未来之物不可留存于过去,故而只存在此刻当存之人或物。譬如适才的石子同鉴心镜,它们本不属于此,便要回到原处去。」
他含笑看着灵华:「但你不同。碧湖身怀的巨大灵力与执念,催动鉴心灵镜将你带到她全部的过去之中,你乃灵体,只要鉴心镜不毁,你的灵便可在此处任意游荡。」
「而你脚下的此处为天界,亦可看作碧湖通过鉴心镜造出之结界。那天雷凿出的坑洞,便是联结人间与结界之桥梁,三界之内皆可通过。」
他停顿片刻,忽而衣袖一甩,天空某处突然暗了一块:「最好还是将其暂时封印,可保回忆之界不被打搅。」
「原来如此。」灵华点点头,复而端详这张与杨锡迟一模一样的脸,「不知神君与杨道长有何渊源?」
「果然有此一问。我就是他,而他不是我。」他返回花架之下倒了杯茶递给灵华,「灵华姑娘,云城的茶不比天界好喝,你且尝尝。」
灵华迟疑着接过茶水并未饮下:「神君此话何意?杨道长在为陈宛超度时唤出了召唤灵,可是神君的力量所化?」
他微笑颔首,神态比杨锡迟亲和许多:「虚砚确是我座下之灵,在阎王那处当值。这孩子识得我的气息,私自跑上去寻到他,当真贪玩。」
灵华越听越奇怪,自己在天界几百年,从未见过与杨锡迟长相相同的神仙,更没听闻有哪个神君拥
有地府当值的召唤灵。
那人好像听出了她的心声,摘下了花架上的一片叶子泡到杯中:「神仙也并非永世不灭,就如同我与这片叶子,叶落则寿终将至,而我则可见岁岁年年落叶归根。
说起来似乎亘古悠长,但也会有落叶的那天。你不识得我,是因为你来时,我已是枯叶一片,而你走时,我将要落叶归根。」
「但我却知晓你们的一切,碧湖所为扰乱人间秩序,必须要管。」他点点自己的食指指腹,「杨锡迟此人就是从此处来的。」
灵华抱着茶杯坐到他对面:「是神君用自己的骨肉化成的?」
「鉴心,你猜错了。」他用拇指在指腹上用力挤压,一点血珠浮于皮肤之上,「是一滴血。」
也就是说,这位不知姓名的神君,在油尽灯枯之际用手指上的一滴血化出了杨锡迟。随后召唤灵虚砚从阎王手下跑出来找到了杨锡迟,便也成为了他的召唤灵。
灵华整理着脑海中的信息,不禁觉得杨锡迟的来头居然这般大。
他是神君的一滴血,势必会继承一些神性,所以寿命比普通人长,且法力强盛可以净化邪恶。
但仅仅是一滴血,化成的人便有如此强的法力吗?而且这一滴血的说法……
灵华忽然想起净音寺中的小和尚智信。敬恕说智信是青华大帝的一滴血所化,是天界的仙官暮行,主管维护人间秩序。
杨锡迟为血所化,暮行亦是。而暮行出现时,杨锡迟恰好因使用召唤灵龟息休整七七四十九天,还给了灵华三个纸人以驱策清游弟子。
彼时她将这两件事分开来看,并未觉得有丝毫关联,如今想来,智信的戒疤是假的,出现的时机也很巧妙。
难道……杨锡迟就是暮行?
那眼前的人必是敬恕口中心系天下苍生的青华大帝。
灵华蓦地站起身,对着他恭敬行礼:「鉴心镜灵灵华,见过青华大帝。」
青华大帝虚扶她一把:「不必行礼。我虽并未亲自下界,但人间的记忆皆有存留。」
灵华闻言更加拘谨了几分:「这么说,宁絮荷在净音寺里对暮行仙君的所作所为,您也都记得……」
「无妨。」青华大帝潇洒挥手,「杨锡迟也罢,智信也罢,皆为暮行之分身,奉我之命将诸人命运引向正路。你所言之事甚小,不必介怀。」
「说来也巧,似乎我与你等缘分不浅,来接任维护人间之职的竟是恒古之父天磬。他虽未有多少道行,但接任暮行已是绰绰有余。」
他的身影也晃动起来,就像那颗消失的石子,下一刻就要回到本该在的地方。
「鉴心,你只需帮助碧湖找回她应在的位置、还人间平稳便好。」青华大帝颇为语重心长,「此事本非你的责任,但事事与你息息相关,卷入其中成为其中一环,为的是人间正常运转之维系。」
「鉴心,早日集齐碎镜,在我还存在时回来吧。我想透过你,再看一眼从前的芸芸众生。」
灵华看着青华大帝消散的身影,垂首道:「好,您可要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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