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怒之下的商成摔门而去,聚会到此自然是不欢而散。
陈璞随口丢下两句客套话,扯着田岫就出门下楼。对商成刚才那一番话,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生出一些感悟,可偏偏这些感悟都是灵光乍现,来得快去得也疾,抓不住摸不着,把她急得不得了,恨不能揪着商成把话重新说一遍,再让他把其中的种种道理通通嚼烂了揉碎了,一条一条细细地讲述与她听!
她拖着田岫,紧赶慢赶地跑到临渊阁楼下,立在楼前石阶上举目四望。此时一更才尽二更方始,正是坊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不少杂耍百戏班子拦街截道划出圈来表演杂艺,引得游人闲汉驻足围观,时不时地爆出一声冲天的喝彩;小贩们沿街叫卖点心糖果醪糟酒食,唱歌般的吆喝高一声低一声此地起彼伏,间中夹杂着酒肆歌楼上的丝竹清音与歌女舞伎的婉转唱腔;斜街对面不知道是哪家大店铺有了喜事,门前扎起丈高的大牌楼,戏伶穿着五颜六色的扎眼衣裳,戴着或狰狞或和善或俊俏或丑陋的纸脸谱,合着铿锵的锣鼓声在跳傀儡戏《目连救母》,引来数百人把牌楼围得水泄不通……近处光影交错人来人去,远处灯亮火明光华洋溢,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哪里还有商成的人影?陈璞急得直跺脚!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总不能追着跑去应县伯府吧?
她把一肚皮的怨气全撒在田岫身上。她埋怨田岫说:“看,都怪你!不是受你拖累,我肯定能抓住商燕山!”
田岫不想和陈璞作分辨。她的脸色不怎么好,依旧十分苍白。对她来说,雅室里发生的那一幕实在是太激烈了,急忙间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当然,商成摘掉眼罩之后的模样神情也实在太可怕了。直到现在,她都不敢去回想。可她越是努力教自己不要去想,脑子却偏偏要朝那一幕的情景转,然后她就觉得手冷脚僵浑身发凉。即便是听到陈璞提到“商燕山”这三个字,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不出声辩解,默默地跟着陈璞上了马,一声不吭地望回走。到南阳的公主府邸的时候,她以为陈璞会回自己的公主府。可陈璞也随她下了马,把马鞭子丢给贴身女侍卫,说:“我今天晚上就住这边。”
田岫没吭声。她现在没心思去管顾陈璞晚上歇在哪里。她甚至都没去留意陈璞说了些什么。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除下幞头,换下官袍,脱了官靴,在丫鬟打来的热手里洗脸和洗手。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是出于长期以来作养成的习惯。她的手脚在动,心思却根本就不在眼前的物事上。洗罢脸和手,再换上一身家居的平常衣裳,她就坐在桌案前开始发呆。
不久前发生在酒楼上的事情实在是太震撼了,所以她到现在也没能安稳下心情……
说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商成摘下眼罩。前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的前后,她在上京就遇见过商成。当时商成还搭救了她一回。为了救她,商成放走一个女匪。她现在已经记不上来那个女匪的相貌和名字了;只记得那女子的嗓子极好,声音仿佛可以穿云裂石震撼云霄一般。她记得,那一晚面对那个女匪的时候,商成摘下了眼罩,当时便把女匪骇得浑身发抖,连抵在她颈项上的裁纸刀都把握不稳;但她却不觉得商成有什么可怕。去年底,在南阳的公主府邸,她陪着定一先生认识了商成。那一晚的酒席上商成喝酒过了量,仰天拊缶之时,酒酣耳热之际,商成也摘过眼罩,她还是不觉得有什么恐惧畏怕。既然认识了,后来渐渐地自然有了些接触。随着她到工部任职,工部又在商成的建议下接连着烧玻璃炼焦炭,因为公务的原因,她和商成也逐渐地熟悉起来,当然就更不觉得商成有什么值得人敬畏的地方。
在她的印象里,商成是个很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历莫名其妙一一他的履历荏谁一看就能知道是伪造的,却偏偏没人去理会和追究;升迁莫名其妙,既没打过什么胜仗也没打过什么败仗,然后就授上柱国勋衔实封县伯了;职务也莫名其妙,既不是宗族又不是豪门,居然成了平原将军府的副指挥使;学识更是莫名其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基本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且随便挑出一样来,随口就能说出一番道理,连太阳月亮上的事情他也能拉扯,一套套的见识搬出来,竟然就被定一先生引为知己……对了,这个人还能注《天问》,还擅书法……是了,他还善兵法,陈璞和上官锐在他面前就象蒙学的稚童,通通都是“狗屁不懂”;两个柱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还都不敢辩解,显然这个人的脾气不是一般的暴躁一一这一点倒是与她对商成的印象比较契合。谁还不知道应县伯脾气坏性如烈火呢?毕竟是敢在紫宸殿上同时与杨度和谷实干架的人物呀,脾气不坏的话,能在那个地方和那种场合之下接连招惹两位上柱国?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小丫鬟说话:“公主,您喝茶……”
她转过脸,这才发现,换过衣裳的陈璞,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来了自己的屋子,现在就坐在自己的斜对面。
陈璞指了指桌案,让丫鬟把茶盏放下。
丫鬟放下茶盏和一壶新煮的茶汤,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她很快又用一个木托盘送了几样点心和果脯过来。田岫看书的时候有个毛病,喜欢随手朝嘴里填塞些果脯,边嚼边看;再一个,她有时看书要看到很晚,半夜里饿劲上来,正好用些点心。
丫鬟把几个盘子摆布好,又静悄悄地出去了。这一回,她还顺手带上了门。
不大的卧室马上就变得安静起来。
陈璞没有说话。田岫也没说话。两个人一个盯着桌案上的灯笼发呆,一个凝视着眼前茶盏里袅袅升腾的热汽出神。
过了很长时间,陈璞突然问道:“前朝末年,吐蕃人破过成都府?”
田岫一时没应声,只是疑惑地看了陈璞一眼。她还没能把心思转到眼前。
“……我怎么记不得有这么一回事。哪本书里有记载?”陈璞接着说道。
田岫想了想,说:“我也不记得有这事。只有一桩记载,与应伯说的有些相似。《唐书》上记载,唐宣宗大中十年,当时的西川节度使王颠弃守牛栏寨,吐蕃人以蒗贰卿为帅,帅五万人马顺势过浊水,先取黎州,再下雅州,兵临邛关城下,而后成都震动。蒗贰卿掠人口万三,遂遁走牛山。”
陈璞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摇了摇头,哂笑了一声说:“这本书信不得。”
田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对自己的朋友很了解,陈璞从来没有置疑过书本上的学问,所以乍一听她说《唐书》上的记载信不得,连带着对这本史书也很怀疑,难免使她既惊讶又好奇。事实上,她记得陈璞连史书都很少看,怎么突然间就能指出《唐书》不可信呢?
田岫脸上露出的惊讶神情,很是让教陈璞觉得自豪。她说:“你没听上官锐说么?以我大赵国力之强盛,尚且对雅黎两州三千驻军的粮秣供给而为难不已,最后还不得已把这些人马裁撤掉;吐蕃人要是有五万,他们从哪里找来粮食支应军需?西南不是没粮食,而是道路不好走,甚至是没道路,所以粮食才输送不到。连供给三千兵马的粮道都不畅通,如何保障五万大军的行军以及随军并后续的粮秣辎重通过?所以《唐书》上的这一段必定是胡写瞎编的;至少是夸大了吐蕃人的兵力。”
田岫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她笑着对陈璞说:“几天时间不见,你涨本事了。”
“那是!”陈璞放下手里的茶盏,骄傲地说。但她马上就泄气了,耷拉下眼眉说,“可惜,再涨本事,也依旧是个狗屁不懂。”
田岫看她不象生气的模样,就开玩笑说:“上官将军不也一样是狗屁不通的?”
“哈!”一提到上官锐,陈璞马上又开心起来,“还有萧……萧……哈,就是那谁了,你知道的!他也是,也是……哈哈……”她真的很开心。能跟萧坚还有上官锐一道“狗屁不通”,她实在是感到与有荣焉。所以她这回根本就不生商成的气。能与萧坚这样的老将和上官锐这样的宿将“并驾齐驱”,她简直开心得不得了。至于那个使她与那两位相提并论的理由,她根本就不在意。
两个人拿这件事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田岫问道:“商燕山是不是一直就是这般,这般……”她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是不是一直这般率真?”
这个问题,陈璞也说不上来。她在燕山时,商成一直在养病,两个人的接触并不多。商成后来在燕山如何整顿军事,又是怎样打理政务,她也主要是通过从别人的书信里得知的。不过,她还是比较中肯地说:“我听人说,他在处理地方上事务的时候,还是比较讲道理。不过军事上的事,就,就……就不是很讲道理了。燕山那边不听话的人基本上都被他教训过,有的还收拾得比较狠,好些原来的六品七品的军官,都被他踢出卫军,派去带领地方上的小股驻军了。商子达在燕山卫军里的威望很高,就同早前时候萧老将军和杨老将军在禁军里的地位差不多少。还有一个,这个人在军事上确实很有本事。这一点,张朴应该是深有体会。”
既然陈璞提到张朴,话题就没办法接续下去了。作为公主,陈璞完全可以随便议论当朝宰相;但田岫只是个七品的官员,她可不好随便谈论宰相公们。
两个人岔开这个话题,又拉了一些别的话,陈璞就回屋休息去了。
劳累了一天,田岫也觉得很是困乏,她同样也想休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躺下来却总是睡不着。最后没办法,只好起来磨了墨,提起笔仔细记下商成说的观天仪的制作方法,还把“碳素钢”、“钨矿”、“钨钢”等等新辞都仔细地记在笔记里,又写了日记,最后实在是睡意涌上来,这才重新躺下。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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