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渐渐升到了高空,一片半遮半透的灰云,淡淡地遮住了月光,田野上仿佛笼起一片轻烟,灰蒙蒙地如同坠入梦境一般。我无暇顾及白日奔波的劳累,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双腿象上了劲的发条,拼命地蹬着车子。夜航的小火轮拖带着黑魆魆的木船,突突突地行驶在青黛色的水面上,河滩里徐徐的夜风驱散了白日的酷热,我顺着银色铺就的运河大堰一路向北,不顾一切地向前飞驰而去。
我骑过了三红家的村子,赶到曾送红姐和小壮过河的渡口,已是午夜时分。月色西沉,河水低吟,静静的渡船兀立岸边,四周的芦苇沙沙作响,我把自行车扎在大堰上,敲响了旁边渡工棚屋的小门。
“谁啊?”里面传来了渡工苍老的声音。
“大叔,我有急事,想过河去。”我急迫地恳求到。
“过河啊?现在不行,早晨六点开船。”里面的渡工咕噜了一句。
“大叔,我真有急事,能不能帮个忙。”我按压着心里焦躁的火团,低下嗓子继续恳求着。
“有急事也不行,上面又规定,晚上摆渡不安全。”屋里的渡工被打扰了,带着少许不耐烦。
“哪……还有过河的地方吧?”我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再往前走20里地,你从302公路大桥过去吧。”
“这……”这我当然知道了,只有无奈地答了句:“好吧,打扰啦。”
我来不及沮丧,也来不及歇息,赶紧又骑上“凤凰”车,鼓足勇气继续往北。
灰云飘散,月光如水,路过黑乎乎的下吴洼时,村子里连声犬吠都没有,我朝着自家的方向瞥了一眼,爹娘劳累了一天应该睡熟了,他们这会儿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正骑车路过家门。大概又多走了十几公里后,终于绕上了柏油路,从这里的运河大桥过了河,又顺着对面的西大堰折返回来,等到我终于摸黑找大殷庄时,已是月晦星稀,北斗东升的黎明时分了。
此刻,大殷庄还沉浸在梦乡里,我一路狂奔,大口喘着粗气,杂乱的脚步声引起一阵犬吠。我忐忑地走近村口一户人家,敲响了那扇枣木院门。黑暗中,过了好半晌,院子里才传出一位老人的询问声,我应答了一句后,伴随着一阵呼噜呼噜的咳嗽,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清冽的月光下,一位睡眼惺忪的老人探出了半边精瘦的身子。
“你是哪来的?这深更二半夜的,有什么事啊?咳咳……”
“请问,你们这里有姓殷的人家嘛?”
“咳咳……俺们……俺们这里叫大殷庄,都姓殷,没有杂姓,咳咳……”
“不是,我……我是要找殷红的,就是在县里纱厂上班的那个?”
“你找小红啊?咳咳……”迷迷怔怔的老头打了个激灵,咳得更加厉害了,“你……你是……是小红的同事啊?咳咳咳……”
“是的,我是……”我囫囵着想说明来意,“我找她是想……”
“你怎么才来?” 老头终于止住了干咳,啪地拍死了腮帮上一只蚊子,“你来晚了,事早办完啦!”
“事办完了,办什么事?”我不明就里,心咯噔一下。
“能办什么事?当然是喜事啦……”月色下,干咳的老头半张着嘴,一脸疑惑地瞅着我,“难道……你不知道?那……你来干什么的?”
我更是大惑不解,心突突地狂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喜事……”
“喝喜酒,当然是办喜酒啦。”老头揉了揉眼睛,故意打了个酒嗝,又引起一阵咳嗽,“结婚啊,咳咳咳咳……能不办喜酒的吗?咳咳咳咳……这你也不懂啊,咳咳咳咳……”
“结婚……谁结婚?”我一时如坠雾中,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就是小红呀?前几年她结婚时,家里没来及办,这次是回来补办的,你们是一个厂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她结婚?笑话……她孩子都有了,还办什么喜酒,结什么婚?你老是在骗人吧……”
“看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孩子有了,这个规矩就不走啦?你们这些个城里人啊,真是的……”
红姐回家了,这两天在办什么婚礼,这是怎么回事,真是太荒唐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老头喝酒喝糊涂啦,还是睡觉睡糊涂了……我一时头脑嗡嗡作响,转身朝村里冲去。
“你……你到底是干嘛的……咳咳咳咳……”老头破风箱一般的干咳在我身后传来。
红姐的家应该不难找,根据我们家乡的风俗,只要是办喜事的人家,无论是娶是嫁,头三天晚上都不能灭灯,而且越亮越吉利,乡里俗称“三天明”。以前大户人家办喜事,都要点一盏大大的气灯,平日省吃俭用的穷人家,也要点两盏小风灯,这两年家家户户都通了电,就改在院子里扯上电灯了。地
夜风沁身,冷汗浸衣,走在高低不平的村道上,我内心如焚,思乱如麻,几次差点人仰车翻。
如弓的残月歪歪斜斜地坠到了槐树的枝头,朦胧的树影交织出了一股忧郁的哀愁。我看见村西头有一个亮灯的院落,深一脚浅一脚走近了,看清门扉上贴着暗红色一对“鸿喜”字时,像被人在“三九”天扒光了衣服,不由自主地瑟瑟哆嗦起来。
我正想举手敲门,发现院门半掩着并没有上拴。我颤抖着把门推开,小院里清辉满地,一盏15瓦白炽灯悬在房檐下,放射出安静温馨的光芒。我疑惑着踏进门槛,正想问屋里有没有人,堂屋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灯影里走出一位披着单衣、脊背微驮的男人。
“请问……这是殷红的家吗?”我的声音哆嗦着打了个弯儿。
逆光中,来人没有作答,而是一直朝我走来。直到眼前,我才分辨出来,这是位六十开外满脸沟壑的老汉。
“你是吴平吧?”老汉伫下了脚步,飞速地溜了我一眼。
“是……”我顾不上礼节,急迫地问道,“殷红……红姐……她是不是住在这儿?”
老汉迟疑了一下,莞尔片刻,才轻声应道,“是……俺就是她爹。”
“大叔……”我一把抓住了红姐父亲粗砺的双手,“你老快告诉我,红姐她……她在吗?”
“黑灯瞎火的,甭站在外面了,进屋来说话吧。”
不知啥时候,一位老妇人从殷红爹身后闪出来,灰黄的灯光中,从她依稀可辨的眉眼上,我读出了红姐的影子。
因为电灯被扯到了外面,堂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中,土墙上的人影被拉得老长,在怪异地晃动着。红姐母亲递过来一张小木凳,我按耐着焦躁的心绪,慢慢坐了下来。
“红姐……小壮……他们都睡吗?” 我环顾着东西厢房,努力压低了嗓音,迫不及待地寻问到。
红姐父亲垂下了眼帘,沉默着递过来一支纸烟,我摇了摇手拒绝了。红姐的父亲把烟抽了回去,在指甲盖上磕了磕,随手叼在了自己的嘴角上,划着火柴燃着后,重重地吸了一口。
“他们走了……” 隔着袅袅的烟雾,红姐父亲的面孔暗淡而漂浮。
“走了?他们……”我蹭地站了起来,“红姐跟谁走了?”
“跟小壮他爹走了。”
“小壮爹?”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这怎么可能呢?望着红姐父亲无奈的表情,我心惊肉跳地小声问道,“我师傅,他……他真得打市里找过来啦……”
“你师傅?你师傅是谁?他……他不是打市里来的,是打南边回来的。”
“打南边回来的?哪……他到底是谁……”
当殷红爹噏合着嘴角郁郁地说出那个名字时,我眼前一片电石火光,两眼一黑,瘫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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