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更夜未尽晨光微露的黎明,在这个酷热中的淮北农家小院,当我听到殷红爹嘴里念出“彭大壮”的名字时,如五雷轰顶直接瘫倒在了地上。殷红爹娘吓坏了,一起过来手忙脚乱地拉我,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重新扶到凳子上,看着我哆嗦着坐稳了。
“大叔,你别骗我了……”我直视着面前殷红爹沟壑纵横的面孔,双唇止不住地颤栗,“你老……是在讲笑话吧?”
“唉——咋能骗你呢?是真的……”殷红爹垂下苍老的脑袋,一声长叹象生锈的铁钉,直直地锲入我的脑袋。
“彭大壮,他……他不是牺牲了吗?”我目瞪口呆地惊呼着。
“小壮他爹没死,彭大壮……他又回来了……”殷红爹的目光飘忽着望向了门外,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了起来。
这真是太荒诞,太奇幻了?彭大壮竟然没有牺牲,又活着回来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应该是假的!是他们不同意红姐和我在一起,编造出来骗我的……内心巨大的疼痛几乎碾碎了我的思维。
殷红爹告诉我,彭大壮历经了数次血战,他所在的连队减员三分之一,一路接替着从副排长升到排长,从排长提升到副连长,直到部队停止进攻,接到回撤的命令时,他除了裤裆被打了个洞,衣袖烧了半只外,脸和手臂有擦伤外,浑身上下没有大问题。
“枪炮不长眼啊,俺们是见过小鬼子,也经历过打淮海的,人不可能总走时运……”殷红爹沉重的叹息,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小壮爹太大意了,撤退回来为了走得快,竟然带队上了大路。敌人的排炮打过来,轰轰隆隆响过后,四下里就没有他的踪影,连里人以为他给炸碎了,找不到他就撤回了国,他其实被炮弹震晕了,滚下了山沟,被撵上来的敌人俘虏了……”
彭大壮谎称自己是一名炊事员,他那个模样也确实像个伙夫,后来一位拉肚子掉队的同连战士也被敌人押来了,无意间喊了他一声副连长,彭大壮的身份就暴露了。敌人审他,吊打,站坝子,关小号,彭大壮吃了大苦,咬紧牙挺了过来。双方交换战俘后。彭大壮按规定被隔离审查,这样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因为没有叛变情节,也不存在率众投敌,他是在受伤昏迷情况下被俘的,上级结论认为他作为一个干部,在敌人的战俘营没有积极组织斗争,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表现比较消极,最后给了个处分,在部队淀粉厂劳动了好几年,把副连长职务撤了,当作战士复员回家。
“彭大壮回来了,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
“他受了处理,干部也被撸了,自己觉得没脸见人,也怕影响小红和孩子,复原回到县里。在纱厂门口转悠了好几天……”
“他在纱厂门口好几天?”
“结婚匆匆忙忙,没几天就走了,彼此连个大模样都记不清了,再加上他受伤坐牢后模样变了,小红也没有认出他来,他也不敢去叫小红……”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直勾着双眼看女人,被一撮毛小李戏弄后咆哮的“叫花子”,又记起了那晚令人心法意乱的野猫叫春,红姐早晨回来后失魂落魄的眼神……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红姐的春节晚归,突然地不辞而别,对求婚一再推脱,他们早就在谋划今天,只是不想,不愿,或者是无法面对我,告诉我。一切都仿佛是一种必然的宿命,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溺水者,已到了窒息的边缘。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大殷庄的,我感到自己的意志已经消失,头脑一片空白。周围已经没有了酷暑,也没有了蝉鸣,我飘忽在无尽的河滩里,一直向南,向南,周围的景物也像褪了色的照片,变得虚幻缥缈了起来。
蝉儿的聒噪响彻运河滩头,远处的大堰外就是下吴洼,我四肢瘫软地躺在杨树丛中,静静地看着阳光在叶缝闪烁移动。
“红姐——”在空寥的运河滩,我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燃烧了一天的烈日,抛下身边炽热的云朵,一点点地坠入了地平线。不知疲惫的知了还在枝头破碎地高叫,仿佛想要挽回暗淡下来的天色。一股轻风纱一般从河面缓缓走来,头顶的树叶“沙沙沙”细响开来。酷热开始消退,蓝幽幽的夜色里,流淌的河水宛如一首悲伤的乐曲,蚊虫的袭扰唤醒了我麻木的躯体。我一天没有进食,浑身瘫软无力,可是却一点也不觉得肚子饿。我慢慢地翻过了运河大堰,摸黑走进了下吴洼,我不想自己的样子吓到了爹娘,就小心绕过了自己的家,轻轻敲响了二狗蛋的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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