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惨红愁

(一百九十二) 莫名的瘟疫

    
    于二爷说的故事,我在儿时曾听奶奶讲过。当年打走老蒋,分了土地,大伙正准备好好种地,寻思着能不再挨饿、吃饱穿暖的时候,东北的邻国却又燃起了战火,然而祸不单行,这年夏天整个鲁南地区暴雨不断,上游的淮河流域又突遇百年洪灾,上下游来水汇聚到了中运河里,早已失修的大堰不堪重负,顿时四处崩塌。
    下吴洼溃堤的那天晚上,月光惨淡,酷热难耐,后半夜还在村口乘凉的人们,听到了河滩里响起一阵飓风掠过的呼啸声,爷爷一咕噜爬了起来,一把拽起了还在酣睡的爹,扯着嗓子喊道:“来水了,快去救你娘!”
    那时候,淮北农村还相当封建,女人们再热也只能待在家里,不敢像男人一样出门乘凉。爷爷和爹一路狂奔进了村,刚把奶奶拉出了家门,洪水已经进了院子,没到了人的大腿根。爷爷和爹架着奶奶蹚到村口,还没来及爬上残存的大堰,就与洪峰不期而遇,一个大浪头扑面而来,瞬间将一家三口卷到了水下。爷爷和爹自小在运河边长大的,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俩人死死地拽住奶奶不丢手,拼了命地踩着水露出头来。就在这生死之间,爷爷抱住村口的那颗百年老槐,和爹一起将奶奶推上了树杈,爷俩又拼着最后的气力爬了上去。
    一家三口熬到了天亮,放眼望去,天地之间没有了家,没了下吴洼,白茫茫一片浑水中,村庄田畴皆成泽国,露出的树梢像招魂的幡帛在水中瑟瑟摇曳着,人尸、死畜、杂物四处漂流。吴家三口在树上苦熬两天,打死了一条爬上树身的赤练毒蛇,才终于盼来了带着干粮的救援木船。这一年,下吴洼两季绝收,淹死了二十几口,二狗蛋他爹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不是淹死的,而是想浑水摸鱼,在大堤上遭蛇咬了,中毒身亡的。
    这年冬天,国家一方面出兵抗美援朝,一面调集人力财力,下决心治理淮河。国家成立了治淮委员会,各级政府都成立了治淮指挥部,我们省里指挥部挂帅的就是三爷爷。在凛冽的西北风中,下吴洼的青壮年推着小车,带着粮食、工具和铺盖卷,在大雪中步行了二百多里路,与各地民工一起汇聚到了治淮工地,几十万人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到处人声鼎沸,四下红旗招展。
    六百多年前,黄河发大水夺了淮河水道,打乱了淮河水系,淤积了大量泥沙,抬高了水位,自此,淮河就没有了入海之路,一遇大雨无法宣泄,只有任其决堤泛滥, “鱼游城关,船行树梢”,“赤地千里,饿殍载道”,“遗骸满路旁,犬号鸟啄皮肉碎”,百姓苦不堪言。历代官府都曾想过治淮,但因工程浩大,力不从心,又缺少科技,最终只能望水兴叹。现在,刚刚走出战乱,还一穷二白的国家制定了宏伟的计划,决心不惜代价,疏通淤积的河渠,向南开挖入江通道,向东开挖入海水道,根治千年水患,造福子孙万代。
    此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几十万民工热情高涨,咬牙苦干,一个壮劳力甩开膀子一䦆头刨下去,冰冻的地上只留下个白印子,施工困难,进度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地区总指挥鲁大个子急得跳脚,每天在工地来回乱窜,可是任凭他吼这个骂那个,把下面八个县带队的头头搞得战战兢兢,进度还是上不去。面对省里每天的进度指标,鲁专员着急上火,牙花子发炎,这与他当年拎着两把盒子炮,带着武工队打游击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正在鲁专员焦头烂额之际,一位整天躲着他的副县长,兴冲冲地找上了门来,报告说有了加快进度的好办法。鲁大个子闻讯一下跳起来,带着秘书和副县长钻进了地委那辆新配的苏联“嘎斯”吉普。“嘎斯”车在崎岖的大堰上一路狂奔,来到了下吴洼村的工地上。鲁大个子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河道里烟雾升腾,号子嘹亮,民工们挖土担泥,一排热气腾腾的景象。下吴洼村的工作面比旁边深了两米多,进度快了足足有四五天。
    “这是俺们下吴洼村的老吴,办法就是他想出来的。”副县长一脸喜庆地拉着我爷爷,屁颠屁颠地站到了鲁专员面前。
    鲁大个子看见我爷爷,急走两步,一把握住了满是泥土的双手:“老吴啊,多年不见啦,我的老嫂子还好吗?”
    “鲁队长……”大庭广众之下,爷爷还是喊了当年的称呼。
    副县长一脸疑惑,望着激动握手的两人:“你们认识……”
    “这是我打游击时的老房东,四六年咱们队伍北撤的时候,我和小柳在他们家住过三天,是他家的老嫂子给我那个大丫头接得生。”鲁大个子握着爷爷的手使劲地摇晃了两下,“老吴大哥,你不知道我在地委工作吗,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和小柳啊?”
    众目睽睽之下,鲁大个子一番话让爷爷很感动:“鲁队长,如今俺们分了地,能糊上口了,你现在工作那么忙,俺们又没有什么事,就想着不去打扰啦……”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打江山,就是要为了人民解放,如今国家这么困难,还拿出钱来治理淮河,根治这千年水患,大家不再受灾,不再流离失所,逃荒要饭,能过上好日子!” 鲁大个子慷慨的话语,引来了下吴洼人一片欢呼。
    十年后,当大炼钢铁的小高炉断了黑烟,万吨粮的地里白茫茫一片无比干净时,爹埋葬了饿死的爷爷,在风雪中走出家门,带着奶奶爬上火车,准备去南方要饭时,他曾经不甘地对饿得没了力气的奶奶说道,咱们去找一下鲁专员吧,当年在淮河工地上,他对俺爹说有什么事就找他,还说你给她媳妇接过生,要让俺们过上好日子呢。脸如菜色的奶奶摇了摇头,颤抖着裹紧身上的破棉袄:打仗那些年,帮过鲁大个子的人多着呢,现如今都去找他咋办?他能招呼的过来吗,不指望靠他了,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在治淮工地上,爷爷告诉鲁专员,他们分了三分之一的人去湖滩里割芦苇,运回来在河道里燃着了,将表面冻土层融化,这样扒河的人就好挖土了。虽然看着分出了人力,扒河的人数少了,实际上却提高了效率。
    鲁专员握住了爷爷的手,又是一阵晃悠,兴奋地连声赞叹:“老吴大哥,你真是为我们救了急,这个方法太好了。”
    鲁专员扭过头去,冲着秘书和那位副县长高声说道:“你们看看。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啊,万里长城怎么修的?是百姓修的!如今这千里淮河怎么治?还是要依靠人民群众!你们赶紧把老吴的经验总结一下,让咱们八个县的所有队伍都向下吴洼学习,都派人去湖塘割芦苇,用来烧火化土,加快工程进度。另外,地区那面‘夺标红旗’也给我扛过来,就插在下吴洼村的工地上,地委要给下吴洼村记上一功!”
    临上“嘎斯”时,鲁专员问爷爷还有什么要求,爷爷嗫嚅着说道,还需要再分出一点人来。鲁专员问为了什么?爷爷说这几十万人聚在一起,除了吃饭干活,还得拉屎屙尿,现在每天的尿屎没人处理,住的窝棚四周都快堆满了,不仅臭的要命,等开春气温一高,还会让人畜生瘟病。鲁专员哈哈大笑,扯着嗓子对身边的副县长说道,赶紧按照老吴说的办,每个村专门派两个人干这事。鲁专员使劲拍了把爷爷的肩头;咱们地区的 “治淮英雄”指标有你一个。
    后来,下吴洼的经验不仅推广到了全地区,还推广到了整个治淮工地,爷爷成了工地的质量监督员,爹也做起了专职粪便运输员,只是鲁大个子许诺的那个“治淮英雄”称号,最终被村里的老杲得了,他是那位副县长的表外甥,奖励了一面红锦旗,还有200斤的小麦,回去不久就当上了村干部,后来接了我姥爷的班,干上了村里的支书。
    就在大家战严寒斗风雪,高歌猛进,大干快上的时候,一场怪病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出力的民工一个个病倒了,莫名的“瘟疫”笼罩着治淮工地,引起了从上到下巨大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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