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音

    
    星期六下午两点多，东华科技大学第一报告厅内人头攒动。由于区红十字会在前期找了本地大v发布联动推文宣传，再加上东华市的高校联盟做了内部动员，这次到场的公众人数相当可观。
    周漾与伙伴们聚在讲台旁边，依序从红十工作人员手里领取马甲。潘辰排在她前面，拿到马甲后自顾自地低头转身，眼睛直直地盯着手里的袋子，手上却毫无动作。
    周漾刚想提醒他抓紧时间换上，注意力就被室内的马蚤动吸引了：负责培训直播的某家融媒体中心工作人员扛着长枪短炮抵达了现场，浩浩荡荡地拉开阵势。
    他们旁若无人地架起打光灯，铺好电源线，提着手机支架来回移动，寻找最佳光源。
    在座的年轻学生忍不住起身张望，有几个好奇宝宝更是围了上去，聚在貌似导演的工作人员身边，对着设备兴奋地指指点点。
    胡子导演揪住身旁的女生就侃了起来：“玩儿短视频不？”
    “哎我看你形象不错，来试试我们的短剧角色吧。”
    “没什么难的，有人教啊。”
    ……
    讲台旁的两拨人各自为阵，一边在为培训做准备工作，一边谈论着风马牛不相及的短视频业务。周漾蹙眉看表，离培训正式开始还有十分钟。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在报告厅的人群里逡巡。
    并没有看到约定好的人。
    前排的角落里，黄齐云套好马甲，挤过来问：“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她目光一转，停在潘辰身上，“你怎么还抱着它？还不赶紧穿上啊。”
    周漾随着她看过去，潘辰背着人群捧住红马甲，嘴里念念有词。她竖起耳朵，听到一连串的心肺复苏要点。
    报告厅的两台柜式空调呼啦啦地鼓着热风，但由于场地面积大，周漾穿着薄羊绒衫也并不觉得多暖和。而潘辰身上只套了一件打底衬衫，额角依然不停地滚出汗。
    黄齐云踮脚探了探他的额头：“你怎么了？病了？”
    潘辰刷地涨红了脸，本能地退了一步，撞得后头调试监护设备的妹子一个趔趄。
    “不不……不好意思啊。”他回身忙不迭地道歉。
    “这怎么还结巴上了？”黄齐云疑惑地问。
    潘辰道完歉，拆开塑料袋，手忙脚乱地把马甲往身上套。
    “反啦！”黄齐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都多大的人了……”
    周漾跟她一起把缩在潘辰身上的马甲扒了下来，抖落理好，重新给他套上。
    她的视线掠过他紧攥成拳的手，见他翘着的拇指微微颤抖，忍不住开口问他：“阿潘，你是不是紧张啊？”
    “啊？”黄齐云恍然，“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失常呢。”
    潘辰面上红白交替了一阵，“我我我才没紧……”
    周漾伸手抹了抹他的衬衫颈子，嘴里说道：“皱了欸。”
    她扬起笑脸：“其实紧张是很正常的，来了这么多人，我也很紧张，但我们只要跟平常一样去工作就好啦。”
    潘辰后头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避开她的目光，紧抿着嘴角一声不吭。
    黄齐云“噗嗤”笑了：“潘大小伙儿，你之前不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嘛。”
    “我没紧张。”潘辰小声辩解。
    周漾说完那些话其实有点后悔，怕这位一直不太对付的伙伴觉得她多事。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冷嘲热讽，她欣然笑笑，又发现自己简直快要神经过敏了。
    她检查完手头负责的设备，错了个眼神，刚好看到报告厅右前方的钟佑麟。
    他神色安然地坐在第一排，像是到了有一会儿了。笔记本电脑已经在桌上打开，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目光却没投向屏幕，而是直直地望着她。
    见她看过来，他嘴角微弯，轻轻笑了下。他身旁的梁煜倒是大力地挥手打招呼：“嗨，小周老师！”
    在钟佑麟的注视下，周漾原本悬着的心慢慢归了位。
    之前，她对潘辰说自己也紧张，那不单单是安慰他的话。第一次面向公众做培训就来了这么多人，还要对着镜头直播，她也难免心里打鼓，却在看见钟佑麟到来的那一刻，莫名镇定下来。
    她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转身和潘辰一起调整模拟人的摆放位置。
    钟佑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身旁的嘈杂声浪里，梁煜的聒噪分外刺耳：“哎那个帅哥应该是周老师男朋友吧，俩人看着好亲密的样子。”
    钟佑麟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八卦。”
    他是和梁煜一起从报告厅后门进来的。隔着错落的阶梯与密匝的人群，他的目光精准地定在讲台旁的红马甲身影上，也将她为那个男人抚衣领的动作清楚地收入眼中。
    落座后他一直在观察潘辰，从他回避周漾的目光，垂眸跟黄齐云低声说话，到他整理设备时略显僵硬的俯身。
    周漾挨着潘辰，时不时拿手指点着监护仪，与他头碰头地查看上头的数据。
    钟佑麟想起那日的电梯旁，他扶住差点摔倒的她，却被她不假思索地甩开手掌。
    也想起从前的许多日子里，她亲昵地靠在他肩膀，翻看手头的专业书，偶尔对上他的视线，弯弯的笑眼里仿佛跑出一颗颗灿烂的星子。
    那些原本在心底沉积已久的碎片探出尖锐的棱角，慢慢往胸腔翻涌，搅起难耐的阵痛。
    他无声地蜷起手指，压抑着这股不良情绪，眸色越发黯淡。
    周漾伸手把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神色坦然的侧脸。
    钟佑麟移开视线，语气平淡地开口：“他们不是情侣。”
    肢体靠近不代表亲密，可他也知道，现在的她对他却是实打实的疏离。
    梁煜颇感意外地“啊”了一声。
    反应过来后，他说：“哟大麟哥，原来你也挺八卦啊。”
    钟佑麟捞起电脑旁的激光笔，毫不客气地敲了敲他的脑袋：“做笔记！”
    他给梁煜布置了更新“小明”项目反馈进度的任务，这场AED培训就是反馈内容之一。
    梁煜吐吐舌头，端直坐姿盯着前方徐徐降下的幕布，像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
    两点半，培训正式开始。
    红岭区红十字会的一位老师负责主持整场培训流程，黄齐云小组与其他几位红十工作人员协力向在场观众做各种急救示范，东华急救中心科教部的老师则端坐在第一排正中间旁观，完全沦为背景板。
    潘辰往贵宾席扫了一眼，毫不掩饰对这种只坐镇不干活的“吉祥物”的轻蔑：“呵。”
    这场急救以AED使用示范为主，辅以其他情境下的急救指导。之前排练的时候，大家已经做好了分工，等红十那组做完日常急救知识科普后，周漾他们就接力直奔核心培训的扌喿作示范。
    不料主持人刚宣布完流程，胡子导演就喊了声“咔”。
    他对负责直播的技术小哥做了个手势示意暂停，越过摊了一地的电源线和数据线，走到主_席桌旁，“那个，先搞AED成吗？我们做了准点预告，一会儿粉丝点进来发现货不对板，退了我直播间怎么办？”
    主持人说：“流程我之前发给你们领_导了。”
    导演的胡子抖了两下，“直播现场有很多不可抗力因素，我们随机应变嘛。”
    主持人没搭腔，他旁边红十组的工作人员也都沉默不语。
    培训现场骤然安静下来。
    周漾与黄齐云交换眼神，两人的面色都很不好看。
    本来这样的培训就该由主办方主导，虽然流程可以变动，但被一个外行人这样指手画脚加吆喝，任谁心里都不太痛快。
    主持人坚持道：“我们的预热科普和实扌喿示范由不同的部门人员负责。做科普的工作人员三点多就要赶回去开会，所以必须排在前面。”
    胡子导演张了张鼻孔，哼出一股长气。
    见他作罢，主持人赶忙示意同事上前“开麦”。
    结果小姑娘握着话筒还没说完“大家好”，胡子导演就打断了她。
    他对着三架直播机位笑容可掬：“各位老铁别走开，我们直播很精彩，帅气小哥哥漂亮小姐姐马上就来！喜欢请点小心心哦！”
    现场安静了几秒钟后，轰然爆出大笑。
    周漾真切地感受到了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心情。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钟佑麟那边。他用掌心抵着额头，肩膀颤了两下，又很快肃了肃表情，认真看向电脑屏幕。
    一片爆笑声里，只有为了这场培训殚精竭虑的工作人员们神情严肃，等待观众席声浪退却，开始正式的急救科普。
    周漾默默祈祷接下来一切顺利。
    半个小时过后，终于到了“老铁”重点呈现的AED培训环节。
    黄齐云作为理论主讲，向大家科普AED（自动体外除颤仪）的作用和CPR（心肺复苏术）的要点，周漾根据她的讲解流程切换着电脑上的PPT。
    尽管被几台打光灯和手机镜头围得浑身不自在，周漾和两个伙伴还是扎扎实实地尽职履责，完整地呈现了全套的心肺复苏示范。
    到了公众参与环节。
    镜头之外，主持人问：“有没有哪位朋友愿意上来实践一下……”
    观众席间升起一片由手组成的茂密树林。
    “好，那我们有请……”
    胡子导演凑近他，耳语了两句。
    他的面色变了变：“我们是请公众自主参与的。”
    导演挥手向工作人员叫停，转而跟主持人谈人生。
    “哎你怎么这么死板？从想参与的人里找几个皮相好的，镜头舒服，粉丝爱看，科普也顺利，这不是多赢吗？”
    黄齐云正背着镜头记录此刻监护仪上的数据，听到两人的对话差点炸毛。
    她放下手里的本子，重重拍向讲桌，溅起一层粉笔灰。
    “程导，话筒给您，仪器给您，您来讲解，您来示范，ok？”
    程胡子倏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他刚要上前理论，潘辰山一样拦过来，嘴上没说话，只耷拉着眼皮冷冷睨着他。
    剑拔_弩_张的气氛下，周漾反应了几秒钟，站起身打圆场：“程导，我们是面向在场所有人的AED培训，大家参与实践的机会是平等的。”
    她说话声调不高不低，压_在一个只有讲桌附近的人能听清的范围。
    “您也希望您经营的号的粉丝夸您的直播真实可信有用吧？”
    主持人伺机插话：“我们今天的培训要录档留存的。反馈好的话，那肯定是程导的直播支_持给力。”
    程胡子憋了半晌，不怀好意地笑笑：“成吧。”
    他看看周漾：“那参与的观众随机选，这位小姐姐全程出镜做指导，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