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音

    
    由“红分”参与的第一场AED培训定在周末的东华科技大学多功能报告厅。
    培训前一天的上午，黄齐云组不轮班，几个人凑在一起检查设备。
    这次的培训，急救中心的科教部出了一位老师，加上区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和黄齐云的079号车组的三位，统共有八位成员参与。
    经过几次电话沟通和视频示范，大家已经对流程有了细致了解，就等着明天正式面向公众进行培训了。
    周漾坐在办公电脑前检查PPT。
    她负责撰写了培训要用的心肺复苏急救案例，其中就包括上一次岭东家园的病例。
    身后，黄齐云跪在地上对急救模拟人做按压示范。
    潘辰说：“你这劲儿也太小了吧，一点儿都没反应啊。”
    “怎么可能没反应！”她气呼呼地指着模拟人的胸壁，“你看凹下去多少了，换个真人肋骨都断了。”
    “哎哟，那你看啊，这就是一条平线啊，难道我眼花？”
    “来来来，嗦奶茶！”
    袁小伟提着一大袋排队买的网红奶茶迈进来，黄齐云和潘辰正争得脸红脖子粗。
    周漾起身：“我来试一下。”
    双手交叠按在模拟人的胸部中间，一下，两下，三下……
    监护仪上的确毫无反应。
    潘辰鄙夷地“哼”了一声，狠吸一大口奶茶，仿佛蓄饱了力气。然后，他拨开跪坐在地上的两位女士：“还是看我的吧。”
    一分钟过后，他的面色变得很古怪。
    周漾看了眼监护仪，上头提示再次复苏失败。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一旁看热闹的袁小伟。
    “……这，可能是没救了。不然看看瞳孔呢？”
    黄齐云翻了个白眼：“去去去，你当这是真人呢。”
    潘辰抄起除颤仪就往模拟人胸口按。
    “噗通，噗通——”
    袁小伟扫了眼监护仪上平直的线条，垂头叹惋：“节哀吧。”
    黄齐云二话不说，抡圆拳头作势要捶他。
    周漾说：“会不会是模拟人出了什么问题？”
    黄齐云愕然：“不会吧，我们也就过流程的时候用了一两次，这什么质量啊。”
    红岭分部只有这一个全能急救模拟人，四人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潘辰给装备部打完电话，脸色黑得像刷锅水。
    “他们让我们找其他分部协调一个暂时用一下。”
    黄齐云说：“明天不少区要同步搞培训吧。”
    袁小伟叨咕：“总该派个人来看看什么情况吧。”
    周漾想了想，“可能他们也是头一回接触这个模拟人，技术上不是太了解？”
    潘辰冷笑：“踢皮球吧，这不你们惯用的吗。”
    周漾噎住，什么叫“你们”惯用的？
    “什么你们我们，现在都是一个部门，同仇敌忾才是真的。”
    周漾：“……”
    这是把谁当敌人？
    黄齐云又吩咐：“周漾你查下这个模拟人的说明和厂家，我来问问其他分部有没有空的可以用。”
    由于画了好几期“小明”条漫，周漾觉得手里摆弄的模拟人弥足亲切，仿佛痴迷角色的追剧girl在现实里看到了演员本人。
    她按照售后说明书上的联系方式找到销售公司，对方客服说了一堆车轱辘话，周漾按她的方式试了几遍，模拟人还是没有数据反应。
    另一边，黄齐云也没借到可用的模拟人。
    虽然用现有的急救模特替代也可以，但他们之前制定的培训流程是以全能急救模拟人为示范的，如果临时换掉，整个流程都要重新预演，还需要协调区红十字会与科教部的成员一起进行。
    周漾只好不厌其烦地又找回销售客服。
    “亲亲，这边估计是模拟人操作系统的问题呢。”
    “那怎么解决呢？”
    “亲可以选择退换货哦。”
    周漾：“……”
    敲键盘的声音瞬间变大，黄齐云惊讶地往办公桌方向瞅。
    周漾脸上笑眯眯：“我现在就需要使用呢亲。”
    几轮沟通下来，对方终于甩了个微信公_众号给她。
    她点开以后脑袋一懵。
    黑底金字的logo，旁边是清清爽爽的“智忻事务所”五个字。
    周漾很快镇定下来，关注、点击菜单栏，找到“技术支持”项。
    弹出一个办公号码和联系人。
    梁煜。
    还好不是那个人。
    心底，庆幸里翻起一丝莫名的惆怅。
    眼前浮现一张娃娃脸，她记起他名片上的头衔是“研发助理”。
    不久前他向她请教AI介入医疗建议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能研发出AI全能综合急救模拟人并付之销售和使用？
    周漾好像明白为什么模拟人会出问题了……
    电话那头，小伙子的态度诚恳谦恭，承诺下午就来红岭分部查看故障原因。
    午后的办公室静悄悄的。小组的其他几人都回家休整准备晚上的出车，留下周漾一个“小喽啰”接待维修人员。
    她等着等着就困了，盖上制服歪在沙发上小憩。
    “大麟哥……”梁煜唤了一声。
    周漾睡得正酣，脸对着门的方向，双眼紧闭，嘴巴微张，看起来毫不设防。
    大概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会袒露最真实的自己。
    钟佑麟冲梁煜摆手，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
    他们站在走廊上，等着里头的人自然醒来。
    “哎你们找哪位？登记了没？”
    一位红分员工路过，隔得老远向他们喊话。
    梁煜肃直了身体：“那个，我们是来……”
    周漾被外头的一嗓子惊醒，急忙爬起开门，睡眼惺忪地，“来……”
    她收住后头的话。一片白茫茫的炫光里，穿着黑色牛角扣大衣的挺拔身影格外突出。
    “怎么是你？”
    她刚睡起，面色萎靡，也没什么笑容，话里听着仿佛带了几分嫌弃意味。
    视线偏移，她才发现钟佑麟身旁还站着梁煜。
    他有点尴尬，“你好小周老师，不好意思啊。”
    周漾顿了顿，礼貌笑道：“进来吧。”
    钟佑麟面色如常，落座后接过周漾递来的茶水，淡定解释：“因为产品出了技术故障，我们觉得有必要道歉以示诚意，所以我也跟着来了。”
    周漾抿起唇，沉默地看着梁煜抱着笔记本电脑，蹲在模拟人身旁一通鼓捣。
    “只有你一个人吗？”
    钟佑麟打量简洁疏冷的办公室：大拼桌、塑料凳、两台陈旧的台式电脑呜呜地响着。墙边摆放着一组铁皮柜，缝隙里能窥见藏蓝色的衣角。
    “晚上交班，其他同事都忙着出车。”
    周漾抬手整理睡塌的头发，又捋了把制服下摆。
    不经意的小动作落在钟佑麟眼底，那里头渐渐浮起一痕笑意。
    “其实，你可以报给销售公司退换货，三个工作日可以完成。”
    “我们明天要用在培训里。”
    他们的对话太过熟络自然，落在不知二人关系的梁煜耳中，只觉得十分诧异。
    他蓦地想起那句“周周”的称呼。
    “大麟哥，你跟周漾老师很熟？”
    办公室顿时陷入沉默。
    钟佑麟瞥了眼周漾，见她垂着眼皮，似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清了清喉咙：“我之前……向周周……漾老师请教过一些米斯特.Liao的身体保养问题。”
    周漾：“……”
    导师是块砖。
    “哦……”梁煜将信将疑地继续投入模拟人的系统检修工作中。
    周漾转而问他：“你这么快就做了模拟人出来啊？”
    见他不明所以，她说：“我记得你也就不久前才问过我AI介入医疗的问题？”
    “咳！”梁煜说，“这个模拟人是我们几个月前就开始的项目啦，算是一个试水。之后我还想做一些医疗介入尝试。到时候再来参考你的建议哈。”
    他又埋头鼓捣了一阵，转脸示意：“周老师，你试一下，应该可以了。”
    “叫我周漾就好了。”
    她俯身按压模拟人的胸口，监护仪上的线条终于随着她的动作跃动起伏。
    梁煜说：“再试试静脉注射之类？”
    周漾找出急救包，按照他的说明试验了模拟人的其他功能。
    她欣然笑道：“谢谢你啊。”
    “没事。”梁煜收起电脑，“本来也就是我们份内的活儿。希望以后故障越少越好。不好意思啊给你们带来困扰了。”
    “哦对了。”他拎着电脑包，返身对周漾说道，“我还得谢谢你给我儿子画的那些条漫呢。”
    钟佑麟正慢条斯理地呷着纸杯里的温茶水，听他落下这一句，动作顿了顿。
    周漾疑惑地问：“什么儿子？条漫？”
    梁煜大_大咧咧拍拍模拟人的肩：“就这家伙呀。因为我是研发主力嘛，一直拿当亲儿子似的，看到你微_博上画的全能急救模拟人条漫，感觉他更像活的了。还有‘小明’这个名字，虽然大众了点，可是好亲切啊。”
    钟佑麟不太自在地避开周漾审视的目光。
    几个月前就开始的项目，全能综合急救模拟人，数据算法推送，条漫，“小明”……
    她之前怎么就觉得，不会是他呢？
    而他这一系列的举动，到底是存心隐瞒，还是用心相帮？
    周漾的脑子里一时乱糟糟的。
    他们离开半个小时后，周漾还捧着手机，盯着“βrightβrain01”的界面发呆。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发消息过去，那头是AI铁憨憨，还是活生生、又有点陌生的他。
    傍晚，周漾接到找她的电话。
    从同事手里接过听筒后，她轻轻“喂”了一声。
    “周周，是我。”
    她静了静。
    她之前用办公电话找过他商量理赔的事，他可能记下了号码。
    “嗯。”极轻的应答。
    钟佑麟问了问模拟人现在的状况，表示明天会跟梁煜一起参加AED培训，让他们不用担心到时出现突发的技术故障。
    周漾默默在心里吐槽，早注重质量问题不就没这么多事了么。
    “知道了。”
    钟佑麟问：“周周，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周漾怔了怔，不知是不是她话音里难掩疲倦，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他什么时候变得心细如发了。
    开口却说：“没其他事的话我挂了。”
    “周周。”他又唤，顿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小明的事，我很抱歉。”
    周漾沉默片刻，“技术问题难免，以后注意品控就好了。”
    “我说的是条漫。”他不紧不慢地纠正她。
    “……”
    他主动把问题揭开，她一时却不知道怎么回复他。
    好像自从与他重逢，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而一次次地成为她的雪中炭、及时雨。
    修好耳机，从“狼窝”里把她带走，代劳了理赔手续，还有十块钱的“一饭之恩”。
    就算是她原本并不知情的“小明”项目，也毫无疑问为她解决了囊中羞涩的燃眉之急，而且，与他的合作顺畅愉快。
    “周周。”
    “钟佑麟。”
    两端沉默良久，同时开口唤对方。
    那一头静了下来。
    “给小明画拟人条漫，是你们本来就想做的吗？”
    “不是。”钟佑麟坦诚相告，“是看了你的微_博才萌生的想法。发布几期后我又有一些延伸的念头。”
    “如果你还愿意合作，我们改天详细聊一聊。”
    “我知道了。”
    大概是觉察她有收线的意图，他又补充道：“你是我最先考虑的合作对象，因为我们曾经的默契。但我不确定你是否会同意，所以采用了匿名邀请的方式，希望你能原谅。”
    “曾经的默契”。
    周漾仰起头，分辨不出鼻腔里的涩意是因为这五个字，还是他语气里的诚恳温柔。
    他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我要交班了。”
    “……好。”那头踌躇着应道。
    想了想，她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