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魂谭

第二卷 天下熙熙攘攘 第四十三章 脊梁一节节地响

    
    岳城市医院也不再有调查员驻守了。我被刘鸿坚监察着送进急救室,他就站在一旁,也不怕自己碍事。大夫知道他们是武王林天的人,不敢驱赶他,任由他一侧观望。
    “这种程度的伤还能睁着眼睛,乖乖,这眼睛瞪得太大了,吓死人。”主刀大夫刚翻过我的身子,瞧了一眼便倒吸凉气,被腥味噎到了,“怎么治,最多保命。”
    他是对在场的大夫和护士们说的,不料刘鸿坚听见了,猛地吸了一口鼻子。
    “腰不能有问题。”他冷不丁地说,“他以后要能跑,还要能跳。”
    “那请你出去祷告神仙吧。我只能尽力救命,其余的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大夫义正言辞,在治病救人这里,一切必须要严谨,谁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刘鸿坚必不是被他的勇气所震退的,而是觉得他说得在理。矜了矜衣服,刘鸿坚便大踏步走出去,随手关上那门。据护士所说,他在那儿站了六个小时,一动不动,见有人欲过道便赶出去。他赶人的时候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眼光灼烈,而锋利如刀。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百天后了。我就像一个稻草扎的人模般枯瘦。他们仍称我为医学奇迹,因为我一醒过来便能抬头说话,吐字清晰,逻辑明白清楚。我知道,这是廉颇的光魂与子龙的魂血的作用。对于一个纯粹的人来说,我受的已经是致命伤,而对武魂来说,这伤仍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只要及时回到将军府中,便可将其分摊给魂主。想想江群还真是一语成谶,此刻的郭迁,不正是“一个人,两个武魂”么!
    我所住的房间很普通,算上我共有三个病患。林天并没有将我锁在某个秘密实验室里,足见他心大,认为岳城不可能有人会打我的主意。大夫和护士们也能感觉到,我似乎对统御大东的武王有特殊的意义,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或许预见到了我的非凡之处,以及将要被带去实验的悲惨的命运。
    主治我的大夫每次来看我,都忍不住啧啧称奇,算是赞叹:“小子,你骨头烈,心也烈,所以你才能挺过来。可是最烈的还是你的眼睛,那天我给你做手术,嘴上说治不了,但我心中有数——你的眼睛烈,告诉我你命硬。”
    命硬?这话不假。我的命太硬,克死了身边所有有恩于我的人,跟我的武将有一个死一个,我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在这世上行走。幸好当初语思没有接受我,不然她也早死了——帝子吉人天相,怕也熬不住我命硬;幸好林婕屡次骗我,和我隔着一段距离,否则她也早死了。你能说不是这样么?当初我与她同乘阿超的车,怎么就无端招来了江群,害得她出车祸呢?想想阿超,他也许是唯一一个站在我的对立面却被我克死的人,究其原因,可能只是因为我在林天府中时,他同我说过几句熟络话。
    开始,刘鸿坚还来看过我几次,有的没的闲聊几句,有时候就给我讲林婕如何如何。她选择从头做起,领了一个列级武魂,用这一百天的功夫打磨自己,交付了足够的成绩,在吴均手下任魂伯。说到吴均,根据刘鸿坚的描述,他是一个没有多少感情的人,无论遇见什么事情,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你的武将是谁?”我终于忍不住发问。那一夜龙牙剧场决战,我只在坠落前瞥见那大将一眼,就被他的容貌折服,长久不忘。
    “高长恭,听说过么?”魂主谈及自己的武将时,大多是很骄傲的。刘鸿坚也不例外,一谈起他的将军,那话匣子便关不住了,“兰陵王。古代四大美男之一,谁不知道他?现在好多电视剧还是拍他的呢,可惜谁也拍不出他的味道来。长恭长得太漂亮,有句话叫‘男人女相’,我看还不准确。这女人她就一定是美的么?就一定是倾国倾城的么?即使有他那么美,也不会有那种神仙的洒脱,更别说武将的不羁与胆魄。幸好他变成了武魂,能够让着美貌与风度永远存留下去。”
    “不会永远存留的。”我说,“埋葬武魂时代,我要埋葬武魂时代。”
    刘鸿坚笑了笑,没有接话。不止在于他,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笑话。躺在病床上等待林天的实验,是我唯一的通路。这通路只会因时间而缩短,再不会因任何的影响而截断。人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可脊梁被打断的我,能做什么呢?听护士说,我的背里取出二十六块较大的岩石碎片,更不必说粉碎的骨头渣与砂粒了。
    事情直到第二年的冬天才迎来转机。我在这一天站了起来。
    同房的病患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都是轻微的跌打损伤,与我这折股断筋的大害不同,来的快躺的少故而更早走。最后的两个病友入住时,我的伤也恢复的差不多了,腰部日渐有力,心情也好了不少。两位病友都是岳城本地人,六十多岁,在家里难免有个磕碰,人老骨头糠,就送到这里来了。我叫他们一声爷爷。
    二位老人见我孤苦伶仃,心中有无数猜测,却不来问。每逢子女亲朋来看望,他们总会把得到的补品分给我。大爷爷说,他打小就不爱吃甜的,这蜂蜜他消化不了,于是一箱四罐的蜂蜜,得有三罐给了我;二爷爷就说朋友不是真心的,不记得他乳糖不耐受,瞎给他买牛奶,不过要是给我喝这牛奶就不瞎了。我起初推脱,想到这是二位爷爷一片心意,就欣然接受了。毕竟我郭迁得到的善意可不多。
    “孩子,你有没有啥想吃的,我让我小闺女给你捎一点儿来。你是清县人,我知道那边儿大素包好吃。”大爷爷。
    清县大素包可是相当有名的,不止泉都分店遍地,在整个大东都有不少的加盟商。那素包的馅儿为油炸卤豆腐、粉条、菠菜,加入胡椒面、香油拌合而成,香辣味醇。大爷爷的话一下子将我勾回三年之前,我刚上高中,时间紧了,母亲常因工作不能做早饭,便打发我自己去对面小区下头吃大素包去。别看我瘦,也是骨架大能吃饭,一下就要四五个,再配上一碗“热黏住”,便够了一上午的消耗。那时每日按部就班,坐在白雾氤氲的包子铺厅堂里,比现在是敞亮痛快的多。每当师傅掀出新一笼包子,那白汽裹着清香,立即就将食客醺得迷糊了。食客们火急火燎地交过钱,端着小笼或大碟落了坐,穿过白汽咬它一口!辣,热乎,香。黏住也要趁热,养身暖胃。
    “下回给你煎个‘咸实’带来。”二爷爷伸手比划着说,“我家种的萝卜这么粗,好吃。我给我老伴儿说一声,煎上几张来。你们清县那边儿到冬天竟吃这个吧。”
    他们说得都不错,这都是清县寻常的吃法,还提到春芽鱼、卷煎、耦合、茄合等美物,以及黄粉、凉粉、冻子等凉食,最后到一样芥末粉条猪肺——一提这菜名,两位老人都呛出眼泪来,自称已经有些年没吃到那一口了。渐渐说得远了,除了最早的清县大素包,这些食物都是大东共有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我也馋了,是真的馋了。清县一战前我就已不着家,距今一年多了,再没有吃过母亲做的饭。我最想念还是她包的水饺,每年三十晚上,必定要包齐全的。我们家人很少,过年也不过四五人相聚,可肴却不少。母亲单菜就要做足十二或十六道,水饺有好几种馅儿,韭菜鸡蛋豆腐、韭菜肉、胡萝卜羊肉、胡萝卜牛肉、纯羊肉、纯牛肉,每样一斤半。十二点左右,满屋的膻味儿,也是白茫茫的气······
    “扯远了扯远了,净说咱俩了,得看看孩子喜欢么啊。”大爷爷有点儿懊恼地挥手。
    “啊,对。”二爷爷转过来,“小郭儿,你想哪一口了?”
    具体到哪一口,到底是哪一口呢?我不是一个对食物敏感的人,何况那些温馨的记忆,实在不想去触及。我有家的时候,我没在乎过。
    “糊糊······米糊······”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蹦出这么一句,“我妈的话就是‘逮住什么米放什么米’,我记得有大米、黑米、红豆、黑豆、花生、核桃······我不知道,不用放糖,榨汁机榨了,再煮,多甜啊······”
    大爷二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会儿告诉我,这种迷糊好做,但是肯定不能做出一样的味道来。他们记得二三十年前,还流行过这种喝法,那时候他们的孩子也小,也爱喝。
    “我得救我妈。”我想着想着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得救她。”
    两个爷爷早就想知道我的身世了,他们听说不定隔多久,就会有一位和武王有关联的大人物来看我,为我付医药费。他们从未见过我的家人,也没听我说过,由此推断我的家中一定遭了巨大的变故,甚至同武王有关联。活了大半辈子,他们知道闲事勿问的道理,可还是忍不住问。
    “你妈,是病了吗?”大爷爷揪着心窝子说。
    “我妈在林天手里,他想要挟我给他办事。”我哭喊着,“我要杀了他,把我妈救出来,我愿意死······”
    “你妈,怎么叫那个武王给抓了?”二爷爷仰头望着我,战战兢兢地问道,“他让你······办事?”
    “爷爷,我不孝顺。我妈被关了一年多了,我却和个残废一样苟活着。”
    病房的窗帘没有拉紧,外头的阳光进来一缕,照的我全身发燥,脊梁一节节地响。
    “你,你站起来了。”大爷爷同二爷爷是一样的方式看着我,只不过他的床离我远一些,于是不必那样傻呵呵地高昂着头。
    为什么,两个爷爷都在仰望着我呢?我突然发觉我已经与他们处在不同的平面,我离开了那个硬邦邦的,铺着白色床单的平面。几盏狭长的日光灯······
    我低下头,发现这白色的床被踩出两个浅窝来。窗外透进来的光,被人的身子遮住了,从某人的两腿的缝隙中溜过些许。那是我的双脚和双腿么?
    “爷爷。”我蹦下床,选一个好的位置,朝二位老人行了一个大礼。大爷爷和二爷爷顾不上打着夹板,纷纷坐起来,却不敢下地走过来扶我。我行完礼后自己站起来,说:“爷爷,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清县大素包,一百个。你们给我的,我都报答。”
    “咱不稀罕你报答哎孩子,你好好的不就行了吗。对了孩子,你到底叫个么名儿呢?”
    “郭迁。”
    我的脊梁,一节节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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