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长风录

    
    永和三十年，二月初三。
    京华城，贡院。
    第二次开龙门。拥挤的考生翘首以待着煎熬了一个晚上，贡院龙门之外，热闹的像一锅煮得沸沸扬扬的开水。
    靖帝即将亲临坐镇的贡院科场，今日里，彰显出分外的肃穆庄重。
    里里外外重兵把守，远远的就将整条长达十里的贡前街，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蚂蚁都跑不出去。
    龙门外的考生，挤得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的人头，却在这片庄重肃穆的氛围里，屏着大气都不敢出，一水儿的乖顺书生做派，又是兴奋又是忐忑的静待大靖史上最为特殊的一场科考。
    龙门内外的大小官吏，也是整整齐齐的列阵在旁，低眉顺眼的，恭迎圣上大驾莅临。
    路乘风背过手去，在熙熙攘攘又井然有序的人群中寻找着大哥吴京墨的身影。
    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清瘦颀长的黑衫书生，那高高挽起的青丝之上，正正的插着一只简简单单的竹制青簪。
    那青簪原本煞是不起眼，却足以让路乘风在汹涌的人潮中，一眼万年！
    他的心立刻为了一震！
    是她！
    她怎么也在这里！
    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大靖朝历来只接受男子参加科考！
    什么时候女子也能来贡院参加春闱之试了？
    路乘风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将一双清秀的大眼睛瞪的像一对大铜铃！
    见伊人此刻又是一袭男子装扮，一身玄色素衣青衫，加上她身形清瘦颀长，往那儿一站，也就像个风姿绰约遗世独立的清秀公子哥而已！
    谁说女子不如男？只因为女儿尚未脱下红妆！
    路乘风第一次与她见面时，是在酒仙居论道那晚。
    当时他对这个天降仙女的惊人言论就觉得，此女子不俗！在封建时期，一个女子有如此见解，如此才学，真乃当世奇女子也！
    他也知道游紫凝素来喜爱女扮男装在京华城中抛头露面。
    只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今儿个竟然女扮男装来当了一回春闱之试的贡院考生！
    她是不甘落寞，哪怕身为女子，也要扮上男人的模样，来这春闱考场走上一遭，以自证绝世才学、见地不凡吗？
    想想却也太过不可思议了罢！
    若是在以往普通的科场上，那还好，自己作为副主考，还可以从中斡旋，想办法保她个周全！
    但是，今儿个可是皇上御驾亲临贡院科场，若是一会儿搜身时被人发现了她的女儿之身，那可是欺君之罪！罪不可恕！
    游紫凝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姑娘，在大是大非面前，怎会如此糊涂大意？竟然自己将自己陷入眼下这凶多吉少的窘境！
    路乘风担心的一颗心都被高高揪了起来！两只眼睛只想定定的盯着她的身影，紧紧的将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生怕她一不小心就从哪个地缝里逃跑了似的！
    若真能逃跑也好啊！路乘风心中碎碎念着，目光在心上人身上游走。
    游紫凝的那双清丽脱俗的脸，一如往常的淡定，甚至可以说是淡漠。
    但是，她那只仰月小嘴唇，却是紧紧抿住的。黝黑的青丝之下，一双小巧伶俐的耳朵，耳根已经微微有些发红了。
    这大场面，看来她也并未料到。
    她只是面上淡定罢了，心中定也是紧张极了。
    路乘风心潮起伏，如大海上随波逐流奔腾破浪的一只小小船儿，开足了马力，想向那人靠近，却迫于风口浪尖，只能望向远方前行的方向。
    路乘风远远望见游紫凝的胸口微微一颤，止不住的波澜不息，忍不住将手掌都握成了两只空拳，十个手指头都紧张的拧在自己手心里。
    糟糕！过龙门之后就是大靖朝贡院科场的安检流程了！
    那，可是要被人搜身的！
    路乘风不由地往游紫凝的胸前飞速的瞅了一眼，只觉得自己脸上温度陡升，瞬间滚烫！
    却见那儿一马平川，看样子她早就想到了，而且也准备好了万全之策。
    游紫凝这个穿惯了男装的人，说不定对束胸之道研究颇深，才能看上去如此自然。
    路乘风又将目光轻轻瞟向她的喉头。
    那儿，被她那身黑色长衫的一方立领，遮挡的严严实实。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游紫凝这番英姿飒爽又颇有书卷气的长衫书生打扮，真乃文气十足的考场花木兰了！
    还是不行！就算她准备了万全之策，难以被过龙门的安检流程查出真实的性别身份，可是，自己怎么能够忍受的了，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前，被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吏卒搜身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路乘风一想到此，一股子怨气忽然上了他的头！低头就朝龙门之侧的安检处踱去。
    那阵列在旁的小吏卒们见小皇孙殿下忽然之间面色阴沉了下来，黑着一张脸就朝自己的阵列走来，还以为是恭迎皇上的礼仪局式上出了什么岔子，一个个都如临大敌，战战兢兢了起来。
    “大人！”
    “小殿下！”
    “是哪里不对吗？”
    已经有人膝盖骨发软，往地上一跪，磕头，问道。
    语气里都是惴惴不安。
    “起来吧！”
    路乘风微微皱了皱眉，示意他们几个下跪的吏卒们起身。
    “倒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今儿个既然是御驾亲临，我们贡院就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半点都容不得马虎！你们几个，知道了吗？”
    “是！”
    那整整齐齐的列队大声齐呼，领命道。
    “很好！一会儿见到陛下，也要有如此昂扬向上、临危不乱的精神面貌！”
    路乘风故意拿出一副上峰的尊贵架势，故作严肃，对那些下级们训话道。
    “是！大人！”
    又是一片整整齐齐的回应！中气十足！
    对于这些平平无奇的小吏卒们来说，皇上的尊容可是难得一见！自然要精神百倍恭迎御驾！
    “好样的！”
    路乘风微微颔首，以示肯定，接着，背过手去，一本正经道：
    “昨天贡院之内，还有考生夹带舞弊的！今天你们可都给我搜仔细了！认真一点！一会儿我也亲自上阵，参与搜身！”
    路乘风认真严肃的吩咐道。
    言毕，眼角余光轻轻的飘向了龙门之外游紫凝的方向，飞快的瞟了一眼，又一本正经的将目光移开了，免得碰上她那天真无邪又有几分冷淡出尘的骄傲目光。
    就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学生，初衷却是好的，但又怕被班主任捉了现场，那种小心翼翼的将满怀心事藏着掖着不与人知的感觉。
    “是！大人！”
    吏卒们得了路乘风亲自上阵参与搜身这种小事的鼓舞，士气大涨！异口同声的将声音又提高了多少个分贝，齐声回道。
    “好！时间差不多了吧？何大人？不如现在开龙门放考生进来如何？”
    路乘风转过身去，向在一旁正襟危坐的何旭之建议道。
    “时间还稍微有点早。”
    何旭之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贡院之内的石刻日晷，道。
    他轻轻的盖上手中的大盖碗茶，又抬手将手中茶碗轻轻晃动了几下。
    看到那茶碗中的茶叶浮浮沉沉，一瞬间触景生情，顿时觉得茶如人生，人生如茶。
    自己自从登了龙门入了仕途，虽然一路以来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但也是在浪里浮浮沉沉，身不由己，就如同这茶碗里的茶叶。
    再抬头望了望正在候场中却比以往安静了许多的考生们。
    那一个个绷紧了神经的脑袋瓜儿，像极了当年在龙门之外等候开场忐忑不安的自己。
    于是，他抬了抬手，扬起下巴，吩咐道：
    “行了，先都放进去吧，总不能一会儿陛下来了，看见这龙门内外，堵得慌！都放行！”
    紧张而有序的龙门安检就这样开始了。
    路乘风远远的看着游紫凝所在的人群正在一点点靠近，不由地将身子绷得笔直，紧张的像是他才是接受检阅搜身的普通考生似的。
    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游大小姐一步一步慢慢的向自己靠近了，忽然听到一个小吏的声音嚷道：
    “后面的考生都分些到这一排来！这边也可以接受检查！”
    路乘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巴不得立马大声疾呼，将游紫凝招呼过来，免得被人分流之后给轻易占了便宜去。
    但公众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他这句话却只能如鲠在喉，说不得，做不到。
    否则，不用搜身，已是一语道破，此人有异。
    路乘风自己倒是坦坦荡荡的不怕牵扯，但唯恐自己心尖上的美人儿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眼看她就要被那个长相猥琐如鼠的小吏给招揽过来了，路乘风张开嘴巴，已经忍不住要破功了。
    却见那美人忽然抬起头来，眉目之间顾盼生姿，朝自己低眉浅笑，左半边脸颊上的深深笑靥这会儿像是盛开的花儿一样，正朝自己款款走来。
    虽然身着一袭男装，却仍然别有一番风姿和韵味，让路乘风再次惊为天人！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