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三十年

    
    姬发感觉很虚。
    尽管已经建立了大周的天下，但他却感觉自己越来越弱了。
    或许是高处不胜寒。
    也或许，是没有了目标。
    曾经，他所有的心思，就是打败殷商，打败帝辛。
    如今，目标达成，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就像雄鹰飞上山巅，不在振翅。
    他突然感觉很累。
    他不知道那么多年他竟然那么努力！那么厉害！
    那真的是他吗？
    他有那么强大吗？
    他不敢相信。
    他甚至对过去的自己感到畏惧。
    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是美好的。
    天下，是大周的天下。
    诸侯们都要听从大周的管辖。
    听他姬发的号令！
    他很满意！
    他终于打败了帝辛。
    取而代之。
    非常好。
    他现在也能享受到帝辛那样的生活水平了。
    不，帝辛的生活档次太低了！
    女人太少了！
    美食、宫殿也太少！
    尤其是宫殿，都快过时了。
    他是大周天子，怎么能不住得好一点呢？
    他的宫殿，必须比帝辛的宫殿更恢弘！更华丽！
    他的女人们，必须比帝辛的后宫更多、更貌美！
    他还要吃遍天下美食！
    他还要尝遍天下美酒！
    他还要、还要……
    他的酒量不行。
    准确地说，是很差。
    这是他比不上帝辛的。
    帝辛身为世界第一大国的领袖，一生资源丰富，美酒佳酿应有尽有。
    可是姬发不行。
    姬发出生在岐周，落后的岐周。
    在岐周，能解决温饱，就已经烧高香了，还奢望美酒？
    岐周的粮食支撑不了酿酒。
    但现在，整个天下都是姬发的。
    他也能开怀痛饮了。
    可惜，他不能痛饮。
    本身就没有那个习惯。
    而且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岐周的生活风格，非常克制，一旦大量饮酒，就会出毛病。
    他坐上了帝辛的位子，却没有帝辛的口福。
    这些其实也还好。
    至少，他已经拥有了许多东西。
    但他却发现，他更孤独了。
    他与大家的距离愈发遥远。
    即使和姜尚，也增加了许多距离。
    他还没有适应，他已经是天子了，不是岐周之主了。
    他现在掌管的是天下，而不是小小的岐周。
    现在，世间还流传着姬昌造反的事迹。
    这很不好。
    天下已经是大周的。
    怎么还能说大周的先王是造反派呢？
    不可以。
    姬发追封父亲姬昌为周文王。
    为什么选择“文”这个谥号？
    主要是考虑到姬昌是大文豪，很有文化！
    还有就是，姬昌并没有成功打败帝辛，所以在武功上不算很行。
    姬发自封武王。
    他认为自己的武功已经超越了父亲姬昌，也比帝辛强多了。
    帝辛，那种强人，都被他姬发打败啦！
    他姬发，真是太叼拉！
    当然，武王，这个名号，不是他自封的，而是姜尚等人强行尊称的……
    臣子强加给君王一个称号，你懂的。
    不管怎样，姬发很满意。
    从今以后，他就是武王啦！
    他是天下第一强人！
    就连帝辛也比不过他！
    就连帝辛也比不过他！！
    姜玉劝姬发，不要处处和帝辛比较，帝辛不过是个暴君而已。
    姬发却大发雷霆。
    “女人，你懂什么？帝辛，是男人该有的样子！”
    “……”
    姜玉怔住。她不知道姬发是怎么了。
    明明是姬发说帝辛是暴君，是恶贯满盈，怎么现在又说帝辛很厉害，怎么又崇拜起帝辛了？
    姜玉越来越看不透姬发。她不清楚自己的丈夫究竟怎么了。
    还有一件事，让姬发放心不下。
    商伯。
    姬发更愿意称其为——姬考。
    为什么他的大哥不愿意和他相认呢？
    只要商伯承认是姬考，就能获得等同于大周王族的待遇。
    大周王族的待遇啊，不香吗？
    为什么？
    为什么！！
    姬发正在发火。
    各种精品摆设都被他推倒。
    很多造型精美的陶瓷瓶被他砸碎在地。
    碎裂的声音刺激着他破坏的欲望。
    姜玉远远地看着他。
    近年来，姬发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起初，姜玉以为是因为岐周屡屡被殷商碾压，姬发心里不痛快。
    这非但不是缺点，反而是一个男人志向远大的表现。
    姜玉正是欣赏姬发这种不服输的精神。
    准确地说，是不服气。
    帝辛虽然贵为天子，但姬发立志要取而代之。
    仅仅是这种气魄，就已经令人佩服。
    姜玉并没有期待姬发能真的怎么样。
    她看出来了，殷商比岐周强大太多，想赢殷商，太难了。
    她只要看到姬发这种奋斗上进的气势，就很高兴。
    没想到，最后，殷商竟真的败了！
    这可算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既然打败了殷商，姬发的脾气就会好起来了吧。
    不然。
    姬发的脾气愈演愈烈！
    取代殷商之后，姬发比帝辛更残暴。
    姜玉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难道……姬发是因为失败了太多次，已经精神失常了吗？
    这是有可能的。
    要知道，姬昌从开始造反，直至最后死亡，都没能从殷商手中讨到一次胜利。
    姬昌是带着遗憾离世的。
    姬昌，败得彻底。
    而姬发，何尝不是遍历殷商的碾压？
    每一次被殷商镇压，都是在他心口扎上一刀。
    到现在，没有人能说得清，姬发是不是还正常……
    本就是诸侯的命，却想要当天子，必然是逆天而行。
    姬昌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姬发不可能不害怕。
    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也许，姬发暴躁的身体之下，是一颗脆弱的心。
    姜玉突然觉得姬发挺可怜。
    她看不出姬发赢得了什么。
    那些诸侯来了又去。
    曾经和他歃血为盟的诸侯很快又与他决裂。
    天子与诸侯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姜玉已经看到了这一点。
    姬发，看到了吗？
    或许，他清楚地看到了。
    或许，他是当局者迷。
    不管怎样，他都已经焦头烂额。
    想不到，打败了殷商，接下来的事情更加麻烦！
    真他妈是够了！
    姬发的怒火永不消停。
    姜玉已经不管他。
    况且，姬发身边不缺女人。
    姜玉去见了商伯。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不仅仅是长相，还有声音、气质，甚至学识。
    她相信，商伯就是姬考。
    原本，她是要嫁给姬考的。
    姬考是殷历533年死的。
    但现在看来，姬考并没有死。
    姬考以商伯的身份活了下来。
    姜玉相信自己的感觉。
    她见过姬考的次数并不多。
    但她记得，姬考是什么样。
    她记得，姬考的品格。
    看到商伯，仿佛就看到了姬考。
    不，那就是姬考！
    但是，商伯并不承认。
    姜玉就喊他商伯。
    “商伯，你去过岐周吗？”
    “去过。”
    “那你了解岐周吗？”
    “非但了解，还很精通。”
    “你知道吗？在岐周，是不经常喝酒的。”
    “呵，因为你们岐周能解决温饱就不错啦。”
    “哈哈，是啊。岐周没有殷商富庶。”
    “你很诚实。”
    “哈哈哈哈。”
    姜玉一边笑，一边摘下了商伯的青铜面具。
    “小玉，你还是不要动这个面具的好。”
    “小玉……像，太像了。你一定就是姬考大哥！”
    “我不是。”
    “你是！”
    “请叫我商伯。”
    “……”
    在姜玉怔怔地目光中，商伯重新戴上了那张青铜面具，仿佛那张面具就是他的脸……
    商伯已经习惯了藏在面具之后，除去了那张青铜面具，他就感到很不舒服。
    “好，好。你是商伯。”
    “你看，这张青铜面具是不可以随便摘下的，否则，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可是，你真的能分清吗？”
    “……”
    “你真的能分清，你什么时候是商伯，什么时候是姬考吗？”
    “……”
    当商伯回过神来，却已不见姜玉的身影。
    在商伯和她大吵大闹之前，姜玉提前溜了。
    姜玉越来越发现，商伯实在是太好玩了！
    都59岁了，还喜欢假面。
    哎，真不知是童心未泯，还是……
    姬发没有杀商伯。
    他不想杀姬考。
    姬考并没有做错什么。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姬考太过孝顺，就不会让姬发有机会掌控岐周。
    姬考对所有人都很好。
    他把大家照顾得很好。
    每当姬发和其他兄弟闯了祸，就要找姬考。
    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有姬考庇护，就很安心。
    并不是说姬考能帮大家免受惩罚，而是姬考会尽力保护大家。
    这就很令人安心。
    有时候，闯祸的人只是想获得一丝安慰和保护，并非是逃避责任。
    只要有人为他们提供信心，有什么惩罚是不敢接的？
    姬考就经常扮演这样的角色。
    只要有姬考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大家就不会慌乱。
    或许，这一点作用算不得什么，甚至太过简单。
    但是，这一点却很少有人能做到。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
    那需要很宽广的胸怀，和很高远的视野。
    直到成了大周天子，姬发才对姬考感到更加清晰地敬畏。
    他终于知道，他与大哥姬考，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他获得了大哥姬考很多照顾。
    印象最深的，还是殷历524年……
    那一年，他们提前离开了朝歌。
    那一年，他们招募到了姜尚。
    在返回岐周的马车上，姬昌显然很兴奋。
    姬考和姬发却不太愉快。
    尤其是姬发。
    好不容易来到天下最繁华的大都市，还没来得及欣赏就走？
    他们想不通，想不通他们的父亲为何这么高兴、这么兴奋。
    他们想不通的，太多了。
    比如，为什么走得这么急？为什么不在朝歌多玩一天？
    “父王，”姬昌的大儿子姬考说话了，“今年咱们为何走得这么急？连诸侯饯行宴都不参加了？这会不会贻人口实？”
    当年，姬考26岁。
    姬考，又称伯邑考。
    伯，排行老大，长子。
    邑，世子，重要继承人。
    伯邑考，就是姬考以嫡长子身份成为继承人的意思。
    这与受德太子的称谓异曲同工。
    可以这样讲，姬考，也就是伯邑考，是除姬昌以外的岐周二号人物。
    他虽然很年轻，才26岁，却多谋善断，以卓越的才华成为姬昌的左膀右臂。
    他是岐周的太子，但他更是岐周的一员悍将！
    姬昌收起放肆的笑容，和蔼地拍了拍姬考的肩膀。
    “伯邑考，不必担心。为父以岐周发生大地震为由，请假提前离开，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姬昌停顿了一下，指了指车里的国宴套餐。
    “你看，帝乙那老小子还特意给咱们打包了不少饯行宴上的美食呢？快吃吧。别看咱们最先走，却是最早吃到饯行宴呢！”
    姬考看向旁边的姬发：“发弟，给其他兄弟们分国宴。”
    “好的，大哥。”
    姬发应了一声，便跳上车外的马背，单人独骑，背着硕大的饭袋跑到每一辆车前分发国宴套餐。
    整个车队并未驻足，姬发就这样在行进中完成了分发。
    姬发早早地做好了职业规划。
    他就是姬考的助理。
    他负责为姬考执行任何需要执行的工作。
    为姬考当下所有的危险。
    在必要的时候，他要替姬考死。
    他是如此信赖姬考，吧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了姬考身上。
    姬考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姬考对他很关心。
    当他回到对头的马车，父亲已经开始吃饭。但大哥姬考还在等他。
    “我回来了！”
    一声大喊，姬发直接从马背上跳进了马车。
    “发弟，一起吃。”姬考扶住了跳进来的姬发。
    “嘻嘻，还是大哥好。”姬发笑嘻嘻地坐下来，端起了饭盒。
    此时，姬考才开吃。
    这就是姬考。
    时刻把兄弟装在心里的可信赖之人。
    这样的人，令人放心。
    “姬发，学学你大哥，也担负起治理岐周的责任！”姬昌说道。
    “唔……”姬发把嘴里的饭咽下，说道，“不是有大哥嘛。大哥足以摆平一切。我不学，学了就粘住我了，我还咋有空耍？”
    “你……”姬昌气得咬牙切齿。
    “好了父亲，发弟会继续努力的。”姬考看向姬发，“发弟，快给父亲认错！”
    姬发悻悻道：“父亲，我会努力的。”
    说是这样说，但姬发的话没有一点可信度。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姬昌不信。
    姬发非常畏惧父亲姬昌。
    姬昌是大文豪，才华碾压姬发。
    姬发完全没有与之对话的能力。
    也只有姬考，能接住姬昌的讨论。
    幸好有姬考这个大哥，否则姬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姬发还记得，他被父亲踢跪了别人面前。
    他对姜尚倒是没什么恨意。
    当时姜尚也跪下了，最主要的，姜尚只不过草民一只，完全没资格让他恨。
    他恨姬昌。
    姬发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亲生父亲，会一点也不顾及他的尊严，那么果断地让他给别人下跪！
    他在姬昌心里竟然如此……不重要……
    每次想到这里，姬发都感到恨悲惨。
    这个世界上，他连父亲都不能依靠。
    如果没有大哥姬考，他估计早就被姬昌牺牲掉了。
    ……
    ……
    姬发无力地躺在地上。
    他今年57岁。
    不年轻了。
    他看似比姬昌身体强健，却用力过猛。
    他要打败帝辛，挑战不可能，耗费了比姬昌更大的力气。
    他看着宫殿上的装饰，眼泪流了出来。
    奋斗多年以后，他终于到了天子的位置。
    敌人，都已经被打败、被消灭。
    朋友，也都渐渐走散了。
    他想到了商伯。
    那一定是大哥！
    可是，他怎么不承认呢？
    他难道不愿意回到岐周吗？
    他是岐周人啊！
    况且，现在岐周是大周了。
    他命人把商伯请了过来。
    “大哥，你真的不愿回到岐周了吗？”
    “我不是你大哥。”
    “姬考！”
    “我不是姬考。”
    “你……”
    “请叫我商伯。”
    商伯的固执激怒了姬发。
    姬发突然拔剑，一剑劈开了商伯脸上的青铜面具。
    令人震惊的是，面具被劈开的瞬间，商伯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商伯的冷静，就是姬考的冷静。
    “你是。”
    姬发丢掉了青铜剑。
    “你是姬考。你不能站到该死的殷商那边！”
    “你不能为邪恶的殷商效忠！”
    姬发突然大吼起来，仰面跌倒。
    侍卫冲了进来。
    商伯被带走了。
    “大王，考公子……商伯，怎么处置？”
    姬发摆摆手：“商伯是殷商余孽。杀。”
    商伯被处决了。
    据目击者称，商伯死得无所畏惧。
    就好像回家一样。
    商伯死的时候，59岁。
    恰巧，姬考如果活着，也是59岁。
    姜玉跑过来质问姬发，为什么要杀害姬考？
    “他不是姬考。”姬发淡淡道。
    “你上一次不能救大哥，这一次，你是亲手杀害了大哥！”
    “我没有！”
    姬发大吼起来，又栽倒了。
    四个月之后，姬发又一次栽倒，没能再起来。
    姬发的生命，定格在了57岁。
    姬发，死了。